四十五拾深省
柳息風一覺睡到下午才醒,醒了發現李驚濁還沒回來,又覺腹中飢餓,便去樓下飯店點了幾樣菜,打包拎著飯盒去醫院找李驚濁一起吃。
他剛走到醫院門口,就看見李驚濁正從醫院出來,手上也拎著一個不透明的袋子。
「你也給我帶了飯?」柳息風去看李驚濁手上的袋子。
李驚濁把袋子往身後一收,說:「沒有。藥而已。」
柳息風以為是治跌打損傷的藥,便說:「回去我給你擦。」
李驚濁說:「不用。」
兩人一同往回走,李驚濁不再講話。柳息風看著他的側臉,覺得他離自己好像遠了一些。
走到賓館,李驚濁沒有上樓,而是去前台再開了一間房。柳息風蹙起眉,說:「為什麼?」
李驚濁臉上顯出一點疲憊:「我想睡一覺。」
柳息風不信橫在兩人中間的距離只是睏倦:「剛才發生什麼了?曹森巖又跟你講什麼了?」
「從昨天上午到現在,我有三十來個小時沒有睡覺了。」李驚濁打開新的房間,把柳息風留在門外,「有什麼話,明天再講吧。」
柳息風用手擋住門,說:「先吃點東西再睡。」
李驚濁想關門,又怕碰到柳息風那隻縫了針的手腕,只好將人放進來。
柳息風一進來就一個人艱難地單手拆飯盒,李驚濁看不下去,幫他一起拆,邊拆邊講醫院那邊的情況,講到拆完飯盒、兩人拿起筷子開始吃飯,還是沒講刁子攜帶HIV的事。
柳息風聽到刁子沒有生命危險,便玩笑道:「他要是死了,我幫你賠。我有礦。」
李驚濁忽然煩躁起來,把筷子重重一放,說:「賠有什麼用?賠再多,能賠回一條命嗎?」
柳息風眼睛裡的笑意沒了,也把筷子放到一邊,說:「李驚濁,你還是不能接受,是不是?」
「接受什麼?」李驚濁很累,連腦子都轉得慢了,一時不清楚柳息風在講什麼。
柳息風盯著李驚濁,想確認他是真的沒聽懂,還是在裝聽不懂。不會的,李驚濁不會裝,李驚濁一向很直接。柳息風想到這裡,便說:「你吃了東西,早點休息,我先出去。你醒了告訴我。」
柳息風走到門口,正要開門,就聽見李驚濁在身後說:「抱歉。」
「抱什麼歉?」柳息風回過頭,問。
他見李驚濁沒有回答,本想說如果你終究覺得接受不了,也不用感到抱歉,不過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醒來再講。我等你。」
柳息風說罷,出去了。李驚濁躺到床上,頭有點痛,身體也疲憊,可就是沒有睡意。
他的思緒不受控制。他手心的皮膚破損不大,但是暴露時間很長,從固定刀具到醫院,手心一直和血液接觸。預防性用藥的實施已經超過了暴露後的四小時,但是尚且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六周之後的HIV抗體檢測如果沒有問題,大概率就沒事了,只需要十二周,六個月,十二個月再去檢測和複查,可也有極端病例,窗口期長達十年——
李驚濁不願再想,想也沒用。他索性打開電視,無論裡面放什麼,有點東西干擾那些胡亂的思緒就是好事。
電視裡正在放社會新聞,講由於急診和兒科醫生的生存環境惡劣,醫生人數嚴重不足,一些醫院將這兩個科室的錄用標準從博士降低到碩士,新聞評論員的質疑聲緊接而來:這本是兩個最需要高水平醫生的科室,可是現在卻變成了醫學生最不願意選擇的科室。為什麼不通過保障安全、提高待遇等措施來吸引更高水平的醫生,而要通過降低門檻來增加醫生人數?如果連奮戰在生死前線的醫生的生命與尊嚴都無法得到保障……
李驚濁忽然感覺一陣噁心,衝到馬桶前將胃裡本就不多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吐完以後,他一邊漱口一邊想,自己也從沒有敏感到看條新聞就要作嘔的地步,應該是逆轉錄酶抑制劑的副作用。
出了浴室,他打開袋子,去翻藥盒裡的說明書,果然看見不良反應那一欄裡寫了噁心,嘔吐,除此之外,還有頭痛、乏力、發熱、厭食、失眠、皮疹等等。
他收好說明書和藥盒,重新躺回床上,隨手拿起遙控器換了個台。
這個台正在放古裝劇,穿著龍袍的皇帝大手一揮:「如果愛妃有個萬一,朕要你們太醫院全部給她陪葬!」
李驚濁又換了個台。
這次電視裡放的是地方台的電視購物節目,兩個漂亮的主持人一直在推薦一款電飯鍋,一會兒報甩賣價格,一會兒報購物電話,一會兒報產品餘量,不停地提醒電視機前的觀眾:只剩十個,只有今天。今天不買,後悔一年。
李驚濁閉著眼睛聽,把重複的廣告詞聽了幾十遍,竟然也就睡著了。
他這一覺睡得不算安穩,迷迷糊糊醒了幾次,又繼續睡,完全清醒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漆黑,路上沒有行人,只有幾盞路燈安靜地亮著。他下床,走到窗邊,看見馬路對面的縣醫院仍然和之前一樣,是深夜中最明亮的建築。
一輛大貨車經過,夜風送來為討生活奔忙的尾氣。
李驚濁吸了一口,覺得那味道也沒有那麼難聞。
在窗口站了一陣,他想起該吃第二次藥了。
房間裡沒有礦泉水,也沒有燒水壺,他打電話給前台,要他們送一個燒水壺上來。
等門鈴聲響起,李驚濁去開門,卻發現柳息風也站在外面。
「我來之前,這位先生就站在外面。」服務員把水壺遞給李驚濁,同時解釋道。
李驚濁說:「謝謝。沒事,我們一起的。」
等服務員走了,柳息風說:「你又要把我關在外面?」
李驚濁說:「下午是你自己走的。」
柳息風說:「下午你臉上就寫著兩個字:快滾。只差沒有講出口。我整天看你臉色生活,這點眼色還是有。」
李驚濁說:「憑您老人家這張臉皮,要是真想留,誰趕得走?」
柳息風指一下自己帶傷的臉,說:「以前我臉皮好看,你寸步不離,現在我破了相,你立馬跟我分房睡。」
李驚濁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說:「快進來吧,再不讓你進來,我就要變成陳世美。」
柳息風得逞,樂得拿水壺去燒水,李驚濁趁著他在接水,把裝病歷和藥的袋子收進床頭櫃裡。
水燒上,柳息風說:「我有話要跟你講。」
李驚濁說:「我聽著。」
柳息風想了想,先問一句:「你有沒有話要跟我講?」
李驚濁思索了一下,說:「我應該要回家住六周。明早就走。」
柳息風點點頭,說:「我也一起。我們得把你家的門修一下。」
李驚濁說:「不是老家。我得回長沙六周。」
柳息風看著李驚濁的眼睛,說:「你……變了?」
變了?什麼變了?
李驚濁想起下午柳息風講過的話,一下子明白過來,說:「沒有變。我的想法還和以前一樣。」
柳息風說:「那你證明一下。」
「證明什麼……」李驚濁突然從柳息風的神情中讀出了深意,「你一個傷患還想劇烈運動,就不怕手腕疼?」
柳息風一臉無辜地說:「我就是怕手腕疼,才要你來。」
李驚濁都氣笑了:「不可能。你不要想。」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我講真的。」柳息風肅了面孔,那雙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李驚濁,「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你跟曹森巖講的那些話,我也聽到了。你真是那麼想的?」
李驚濁想張口,卻抿了下嘴唇,走到窗邊,背對著柳息風。
「我不知道。」李驚濁沉默著吹了半天風,忽然說。
「什麼叫不知道?」柳息風說。
「我講了很多聽起來偉光正的話。」李驚濁說,「因為那條命跟我沒關係。好像你們都是王八蛋,就我有資格審判。其實現在一想,我跟受害者家屬講那些話,也挺王八蛋的。但是,」他轉過身,對柳息風笑了笑,「沒辦法,王八蛋就王八蛋吧,王八蛋就不活了嗎?」
柳息風張開雙臂,說:「王八蛋也得過啊。」
李驚濁笑著走上前去,給了柳息風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