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拾病患
柳息風聽說要開渠,便要去看熱鬧。
李驚濁說:「只是去交我家那份錢,還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開。」
柳息風說:「那也要去。」
李驚濁笑他:「開渠也對你的寫作有幫助?什麼都要看。」
柳息風說:「說不定可以。」
李驚濁說:「我帶你去,你怎麼謝我?」
柳息風說:「我以為你心甘情願。」
李驚濁說:「我是心甘情願。」
柳息風說:「我還沒問你要星星月亮。」
李驚濁說:「多謝你饒了我。那這樣,」他伸出手,期盼道,「這樣總可以吧?」
柳息風牽起他的手,說:「你對我好,就是想這個。」
李驚濁捏捏柳息風的手,心說:那可不是?我對你好,又不是做慈善。對著你,我不想這個,難道還想捐款?
柳息風說:「牽一會兒。等下有人,就不牽了。」
李驚濁說:「好。有人就不牽。」
兩人往王家走去。
王家在最東頭,再東就只剩一大片農田,極遠處才有其他人家。柳息風遠遠看見,說:「好新的房子。還有兩根歐式大理石立柱。」
李驚濁聽出他的揶揄,說:「你少背後笑話人。」
柳息風說:「我是講實話。王家都是些什麼高人?連巴特農神廟都學起來了。」
李驚濁說:「我哪裡清楚?我人都叫不齊全,叔叔伯伯一通亂喊。」
柳息風說:「你喊人家叔叔伯伯,不喊我哥哥。」
李驚濁臉紅起來:「你——你真的想聽?」
柳息風說:「你先喊來聽聽。」
李驚濁側頭看柳息風,這人一派自然,全然看不出臉皮下面的顏色。李驚濁艱難地說:「柳……」
柳息風等了一陣,挑眉說:「柳什麼?」
李驚濁說:「柳……」
柳息風說:「快喊。」
李驚濁面紅耳赤地說:「柳……柳……哥哥。」
喊完以後他簡直恨不得立即鑽進王家門前的立柱裡去,用大理石把自己整個人擋住。太丟臉了,這種稱呼,簡直……簡直……他絕不會再喊第二遍!
兩人正好走到兩戶人家之間,柳息風看了看四下無人,便將李驚濁拉進兩戶牆壁中間的小巷裡,在李驚濁頰邊親一口,說:「再喊一聲。」
李驚濁呆呆地看著柳息風那兩瓣淺粉色的,看起來柔嫩無比的嘴唇。他耳邊那些輕微的風聲、他自己的呼吸聲、柳息風的呼吸聲、遠處的水流聲、雞犬聲、蟬鳴聲……那些聲音突然都消失了。他感覺自己靜止下來,時空也靜止下來。他背上因在陽光下走路而產生的薄汗漸漸在變涼、變乾。忽然有一刻,他的背消失了。緊接著,他的手臂,他的腿,他的身體全部都消失了。
他的全身只剩下了一塊嘴唇大小的皮膚,那塊被親吻過的地方,有如被烙鐵燙了一下,佔用了他的全部感官。其他地方都像沒有活過一樣沒有知覺。只有那塊被柳息風親吻過的地方是活過的。
「再喊一聲。」柳息風誘哄。
李驚濁伸手摸摸他的嘴唇,喊:「……柳哥哥。」
柳息風笑著把他從小巷中拉出來,說:「走。」
李驚濁在後方拽一下柳息風的手,站在原地不肯走。
柳息風回過頭,說:「怎麼?」
李驚濁說:「你——」可是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柳息風說:「不去了?」
李驚濁悶聲說:「去。」
走了一陣,李驚濁才覺得自己的各種感官漸漸重新回來了,他根本不知道剛才那幾步是怎麼走過來的。他去看柳息風的側臉,什麼都看不出來,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王家到了,柳息風鬆開李驚濁的手。
他們眼前有新修的兩個魚塘,魚塘和房屋大門前的一塊空地上擺了幾張麻將桌,但是桌邊無人。走到大門正面,堂屋裡也擺幾麻將桌,此時都坐滿了人。一大早就一群人圍在一起打麻將,還有不少人在看。
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人說:「來打麻將啊?」
李驚濁搖頭,說:「來交開水渠的錢。」
女人撇撇嘴,喊:「四爹——」
柳息風說:「這是在過什麼節?」
女人說:「這是麻將館,天天過麻將節。」
柳息風說:「自在。」
女人說:「那當然自在。」
李驚濁不贊同地看向柳息風,卻因為還有旁人在場,沒有多說什麼。等了一陣,還沒有人出來,李驚濁說:「人不在?還是沒聽見?」
女人說:「莫急。他不是耳朵不行,他是腳不行。他腳都爛了好久了,走出來要半天。」
忽然一陣惡臭傳來,女人說:「喏,出來了。」說完就一邊搖襁褓裡的孩子,一邊去看別人打麻將了。
柳息風皺眉,說:「什麼氣味?」
李驚濁一聞就知道那是什麼味道,說:「糖尿病足。」
柳息風想起來,說:「你跟我講過要截肢的那個。」
李驚濁點頭,說:「嚴重的話。」
王四爹拄一根枴杖,一隻腳穿著涼拖鞋,一隻腳被布包著。他見了李驚濁,說:「來啦。」
李驚濁拿出一千塊錢,說:「以後這樣的事,喊我一聲就好,不用打電話給我爺爺。」
王四爹數了數,說:「少兩百。」
李驚濁說:「講好一千。」
王四爹說:「開渠工人漲價了。一千二。」
李驚濁說:「一晚上就漲價了。」
王四爹說:「現在就是這樣的。什麼東西都是,一晚上就漲價。新時代,瞬息萬變,是吧。」
李驚濁又拿出兩百,說:「寫一張收據吧。」
王四爹寫好收據,說:「要打麻將,隨時歡迎。」
李驚濁說:「哪天開渠?」
王四爹說:「七月初三。」
李驚濁記不清農曆,柳息風說:「八月十三號。」
李驚濁說:「快了,下週一。」
王四爹見沒話了,便客氣說:「好走。」
李驚濁說:「去醫院看下腳吧。」
王四爹不高興了,說:「嫌臭啊,又沒有要你聞。」
李驚濁說:「應該挺嚴重的。視力有問題嗎?」
王四爹一愣,說:「我這個年紀,就是老眼昏花的年紀。又不是你們細伢子,我眼睛早就看不清了。」
李驚濁說:「去醫院檢查一下。應該是糖尿病影響了視力,腳也是同一個原因引起的。」
王四爹突然火了,破口大罵道:「都是扯卵淡的!你也扯卵淡!我眼睛看不清,要醫生給我治眼睛,他倒好,要給我治什麼糖尿病!檢查做一大堆,把天都要說塌下來,還不是想多收我的錢?我看透了!我是不會再去醫院了,我自己的腳,我自己買藥敷,敷幾天就好了。」
那一瞬間李驚濁本不想管他了,反正也不是自己負責的病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不說,可能面前這隻腳就要截肢,或者再久一點,整條腿都保不住了。所以他耐著性子說:「敷藥多少天了?什麼藥?有好轉嗎?」
王四爹說:「呂大夫給我開的方子。不要你管,你走,你走。」
李驚濁說:「我講實話,糖尿病如果不治,整條腿都保不住。去正規醫院看看,應該還來得及。」
王四爹拿起牆角的一根掃把,一瘸一拐地來打李驚濁:「還不走!打死你這個鬼崽子!居然敢咒我!」
柳息風拉一把李驚濁,兩人從王家跑了出來。
柳息風邊跑邊忍不住笑,李驚濁說:「你笑什麼?」
柳息風說:「小李醫生好心給人看個病,差點挨了打。」
李驚濁無奈:「你還笑。」
柳息風笑完,又嘆一口氣,半晌吐出四個字:「魔幻農村。」
李驚濁說:「你又文思泉湧了?我高興不起來。也不知道他剛才講的呂大夫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怎麼有這樣治病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柳息風說:「國際名校,克萊登大學。」①
李驚濁說:「你又開玩笑。」
柳息風說:「我不開玩笑了。你準備怎麼辦?講起來,這個呂大夫,我還見過。」
李驚濁說:「什麼時候的事?我也想見識一下。」
柳息風說:「剛來的時候吧,他路過,我請他來我家吃過茶。」
李驚濁心裡不平衡了:「你怎麼誰都請去家裡喫茶?」
柳息風說:「聽人講故事呀。」
李驚濁說:「我天天講故事給你聽。你以後不要隨便請陌生人去家裡喫茶,不安全。」
柳息風說:「哦?原來是怕不安全。這個理由倒是光明正大。」
李驚濁臉一紅,說:「快講呂大夫。」
柳息風說:「呂大夫有初中學歷。」
李驚濁險些嗆到:「什麼?」
柳息風說:「他已經行醫四十多年。他還告訴我不少偏方。」
李驚濁皺眉,懷疑道:「比如說?」
柳息風說:「燉蝙蝠屎對治近視有奇效。」
李驚濁無語。
柳息風說:「用香燭燙嬰兒的性器官,可以預防性病。」
李驚濁說:「閉嘴吧。」
柳息風說:「他還講,這一片本來有一個鞭炮廠,後來鞭炮廠爆炸了,他正在路上走,突然一根散發著烤肉香味的人腿砸到他面前。那時候沒什麼吃的,何況是肉,他聞了,竟然覺得腹中飢餓,然後——」
「閉嘴。」李驚濁忍無可忍。他再一次領教到了柳息風的煞風景。
柳息風閉上嘴巴。
李驚濁思考一陣,說:「你知不知道呂大夫住在哪裡?」
柳息風說:「我可以講話了?」
李驚濁說:「可以。」
柳息風說:「他聞了,竟然覺得腹中飢餓,然後——」
李驚濁說:「讓你講呂大夫的住址。不要講故事。我要去跟他好好講講看病的事。」
柳息風說:「你要等我回去翻翻筆記。」
「筆記」二字一下讓李驚濁想到曾經不小心看到的稿紙,他斟酌一下,說:「筆記?你連一個鄉村大夫的住址都要做筆記嗎?」
柳息風說:「我會把跟人的交談都記錄下來。人不可能事無鉅細都記住,但是筆可以。細節魔鬼論對創作來說是成立的。魔鬼都在細節裡。」
李驚濁說:「我跟你講的話,你也記嗎?」
柳息風說:「記。」
李驚濁說:「那……記了以後呢?」
柳息風說:「記了就是記了,需要的時候再去找。」
李驚濁說:「什麼叫需要的時候?」
柳息風說:「就是想回味一下你對我講過的話的時候。」
李驚濁低頭,壓下翹起的嘴角,希望不被柳息風看見。四周無人,他拉起柳息風的手。柳息風任他拉著,沒有掙開。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錢鍾書《圍城》。《圍城》中,主人公方漸鴻花錢購買了克萊登大學的博士文憑,該大學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