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學者與甲蟲
伊恩看了最後一面牆上的內容。
他不願相信諾爾是另一個文明製造的產物,光是想起這幾個用詞就難以接受——製造、產物、為了收集信息、必要時將會回收、還有其他的收集者。
然而伊恩也不能否認身上帶有J-725編號的窩囊廢的存在,所有證據都在印證父親和教授的猜想,即使那種未知文明沒有惡意,可是人類也一樣,研究其他物種時不會產生多少同情和愛。就像教授說的,昆蟲學家會把熊蜂和狼蛛放在玻璃罐裡觀察它們廝殺,那是一種不帶感情的、純粹、理性、目的明確的行為。熊蜂和狼蛛該怎麼辦?如果它們沒有意識到有人在觀察,不過是把這次遭遇當做一次不尋常的戰鬥。
戰場不在泥洞裡,不在草叢中,玻璃光滑的表面令它們費解,狹小封閉的空間也很陌生。但那又怎麼樣?它們無法注意到那雙觀察的眼睛。
推開這面牆,你會找到一個發射裝置,裡面包含一枚中微子通訊器,把它植入體內,離開裝置五小時後自動開啟,艾登將接收它傳回的信息並進行分析。我聽說你們感染了變異病毒,這在我們的預料之外。
很抱歉,我們仍然無法研究出抗病毒藥劑和疫苗,但是一些具有鎮痛效果的營養液可以讓你稍微減輕痛苦,增強體力。
伊恩打開牆後的隱藏櫃,裡面有個造型像槍的發射器,彈夾部分是透明的,裝著一些液體和幾乎看不見的顆粒。發射器旁放著個金屬盒子,裡面裝有十支鎮痛劑。
他已經決定了嗎?
只是通過這個密不透風的櫃子裡的文字,就願意走向那條不歸之路,成為一個爬上昆蟲學家手臂上的甲蟲,去試探他的耐心,探索他的意圖?
如果你決定了,就回到外面去,回到我們的戰場去。
他推開門,轉身又關上。不過短短幾分鐘,卻像過了幾個世紀那麼長。
一種沉重的壓迫感在他心頭,令他想起諾爾曾經說過的暗民中的巨影。當他仰望那個巨影時,感覺是否就如同草叢中的螞蟻看到人類高高在上的身影?
伊恩一直都在準備著,讓自己能夠冷靜對待諾爾的過去。他可以接受某個生命科技公司製造了諾爾,也可以接受他天生與眾不同,甚至並非他們的同類,但不能接受他是其他文明製造的工具,只為了偽裝成人的模樣從不知情的人類之中收集信息。
他們已經慢慢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諾爾彌補了失去同伴的哀傷和空缺。伊恩的內心希望這一切都是圈套,有人偽造教授的字跡編造了這個荒誕離奇的故事,可他的內心也同樣明白,讓他和銀灰小隊死去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根本不必設置這樣曲折的陷阱。不管情感上如何不能接受,他只能相信這個結論。
此刻唯一僅剩的希望只有父親和教授的猜測是錯的,至少有一部分不是事實。
他決定自己去驗證。
伊恩脫下防護服,把發射器對準手臂按下。沒有感覺,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他在門邊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出去,重新撿起桌上的通訊器塞進耳中。
「艾登。」
「是,我在。」
「教授去世了。」
「我知道。」
「是因為生病?」
「可能是絕望吧。」艾登沒有感情地說,「他救不了這個世界。」
「你呢?」
「我?」
「你不想知道教授給我留了什麼嗎?」
「我無權知道你和教授之間的私人秘密,即使他只給了你一個人抗病毒藥劑也和我無關。」
「難道你不想活下去?」
「不用擔心我。」也許他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教授希望我能完成他的心願。」
「中尉。」艾登鄭重其事地問,「你的決定是什麼?」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的決定是什麼。」
「中尉,你相信我嗎?」
「我沒有見過你,不過我相信教授。」
「人們總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很難只通過聲音和文字去信任一些事。這會產生很多誤解和猜疑,造成很多無法挽回的錯誤。」
「也許吧,注視是一種探究心靈的方法,任何人都理解它的作用,但重要的是相處,去瞭解對方的內心。」
「這正是我不解的地方,這樣未免太費時間了,而且也不準確。」
「對你來說內心究竟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是的,我也不能。」
「出門後往左走,現在那裡沒有人。我會幫助你和其他人會合。」伊恩沿著艾登指示的路線走,穿過通道到達一個空曠的大廳,在一盆疏於照顧已經有些枯萎的盆栽植物後方露出一扇門,門上的玻璃牌寫著「淨化室」。
電子門自動開啟了,撲面而來一股消毒劑的味道。
伊恩繼續往前走,經過房間從另一頭離開。抵達轉角時,他忽然放慢了腳步。
有艾登當嚮導,他沒有在路上遇到阻礙,可這時卻忽然警覺起來。
不知道是什麼讓他產生危機感應,艾登沒有發出提醒,只是一種強烈的衝動驅使他轉向角落的另一邊。
從那裡的黑暗中鑽出一個人影,身手敏捷地撲向他,手中的武器發出刺耳的電擊聲。
伊恩握起拳頭對準黑影的方向回擊,但一瞬間,他的進攻停止了,任由對方按住喉嚨推向身後的牆面。
他聽到耳邊傳來劈啪作響的聲音,本該擊中脖子的電擊器停在距離皮膚半英吋的位置。
那隻按住他喉嚨的手忽然變得小心翼翼,顫抖著撫摸他的左腮。
「伊恩。」
「你有一股殺人的氣勢。」伊恩微笑著說。
諾爾沒來得及說別的話,他還處於一種突然相逢的震驚中沒能回過神來。
「小心別電到我。」伊恩輕輕推開他握著電擊器的手。
諾爾說:「對不起,我以為是警衛。」
「我也以為是。」
「艾登應該提醒我,他應該這麼做。」
「是啊,他為什麼沒這麼做?」兩人的通訊器中始終一片安靜,艾登沒有回答。
諾爾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帶著欣慰和強烈的喜悅之情。
他的手落在伊恩的肩膀上。
希望艾登看不到,但是看到也沒關係。
諾爾心想。
「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表達什麼?」伊恩問。
諾爾按著他的肩膀,看著他,心裡充滿了情不自禁的衝動。
伊恩任由他按著,努力探究對方眼中的情感。他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懷疑諾爾的身份,無法相信他是高等文明製造出來迷惑人類的工具。他感受到那雙有力又顫抖的手上傳來的溫暖,於是覺得他很好,在這樣令人絕望的世界仍然擁有一顆溫柔勇敢的心。
諾爾的呼吸恢復了平穩,心也不再失控地亂跳。
他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語句。
「如果你沒有想好,可以以後再說。」伊恩終於還是伸手擁抱了他,暫時放下所有疑惑、不安和猶豫。
諾爾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用盡全力握著伊恩的肩膀,他們都以為過去很久,其實不過是幾秒鐘。
「我……」諾爾說,「你可以揍我。」
「為什麼?」
「如果羅比看到我這樣,他就會揍我,我沒能控制住自己。」伊恩點了點頭:「他確實可能揍你。」
「所以你也可以。」
「以後再說吧。」伊恩安慰他,「會有機會的。」諾爾迎向他的目光,好幾次想移開視線,但不知怎麼回事,總是難捨難分。
「我們得走了。」伊恩說。他看起來有些悲傷,臉上卻帶著笑容。
「我們就這樣離開嗎?」諾爾擔憂地問。他誤解了伊恩的悲傷,以為那是意識到自己的症狀越來越明顯而產生的悲觀。這種悲傷的情緒無疑也感染了諾爾,他一直擔心的都是這些讓他感到溫暖的人們一個接一個離開,永遠地離去,再也無法相見。
「是的,我們立刻離開。」伊恩說,「教授給了我抗病毒藥劑的樣本。」
「在哪裡?」伊恩給他看那個裝著鎮痛劑的盒子。
「足夠銀灰小隊用了,我們留下兩支讓他們繼續生產,然後一起從這裡逃出去。」
「是真的嗎?」遭受了太多失望之後,諾爾已經不敢那麼輕易地相信好消息了。
「真的。」伊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可以如此冷靜地說出謊言,但他知道只要自己堅持下去,諾爾一定會相信。諾爾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救全人類,他只擔心伊恩不肯自私地只讓自己和銀灰小隊活下去。伊恩對人類的感情要比他深得多,而他只在乎身邊的人。
「你為什麼不用?」
「我想讓你親眼看到我得救了。」伊恩拿起一支為自己注射。
只是鎮痛的營養劑,足夠了,這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諾爾望著藥劑進入伊恩體內,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只是覺得肯定有什麼地方出了錯。但伊恩看起來確實好多了,神情非常放鬆,沒有那種強忍著的痛苦之色。
諾爾問:「你為什麼悲傷?」
「因為教授死了。」伊恩說,「我們走吧。」他生怕露出破綻,說完就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來看著諾爾。
「怎麼了?」
「很合身。」他笑著說。
諾爾得意地笑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戰鬥服:「我從警衛那裡得到的,你沒有告訴過我這衣服穿起來這麼舒服,我應該早一點從那些士兵身上搶一件來穿。」他趕上去,緊緊跟隨著伊恩。
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暗暗祈禱,但是誰會聽到他的祈盼呢?他的心中從來沒有過神靈,現在卻渴望能有一個無所不能的神存在,聆聽他的心聲,從他這裡拿走些什麼作為祭禮,去換取伊恩和銀灰小隊的健康。
「艾登,你在嗎?」
「是的。」
「現在該往哪邊走?」
「左邊通道有一個守衛正在走向你們,右邊的門無法用電子系統打開,但可以在隔壁的電氣室暫時躲一下,等守衛經過後再離開。」
「你一直都能看到我們嗎?」諾爾忍不住問,回想起自己的失態,心中難免有幾分不安。他向伊恩看了一眼,伊恩卻對他微笑。
「是的,我一直都在,只是剛才把你們頭頂的監視器屏蔽了。」艾登仍然用那種缺少情緒起伏的聲音說,「因為我覺得應該迴避一下,讓你們有點私人空間,對嗎?可是看來好像你們什麼也沒做,這讓我有些失望。」諾爾終於從他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