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幕者
夜幕者站在路邊的陰影裡。
今天是陰天,太陽虛弱地發著光,街上幽暗而陰冷。
夜幕者不是個喜歡出門的人,尤其不喜歡白天。他的打扮在這個詭異的小鎮也算得上古怪。他穿著件黑色長風衣,戴著手套和帽子,這還不夠,他用一條深灰色的圍巾裹住整個頭部,只露出一雙眼睛。因為眼睛隱藏在帽子的陰影裡,因此就算在光線最好的正午也只能看到兩個發光的眼球。
很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被人周知的一個身份是守衛中的一員,可即使是守衛們也只在碰面時見到他獨自坐在角落裡。
「他得了黑夜病。」
醫學上沒有這種病,這是在知情人之間傳遞的流言,是他們給他與眾不同的代價取的一個「綽號」。
他站在路邊,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這樣的蕭條景象讓他分外安心。中心廣場對面的小巷裡吹過一陣冷風。在過去的日子裡,在小鎮之外,無人的小巷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歸宿。他走到牆角,望著地上一片深褐色的痕跡。螞蟻在地上爬行,夜幕者用戴著手套的手趕走它們,摸了摸那片污跡。雖然已經過了很久,但在陰冷潮濕的小巷裡,這片可疑的痕跡仍然帶著些黏稠。他往下拉了一點裹住臉頰的圍巾,露出鼻尖,聞了聞手指上的氣味。
小巷裡的光線非常微弱,他只是把臉頰露出一點,可依然能感覺到什麼東西在臉上飛快移動,爬向身體的其他部分。「它們」害怕光,一點點光也會讓「它們」驚慌失措。
夜幕者重新掩蓋住自己,站起身來離開。
他沿著空曠的街道徒步而行,其實他不喜歡那個叫斑馬的酒吧,因為它在小鎮的東面,他很討厭光源升起的方向,但酒吧本身很符合他的要求,黑暗、陰森、迷幻、邪惡,所有人都不懷好意。
酒吧門口的人看到他,心照不宣地讓開一條路,好讓他走過去。其中一個為他推開門,他既不說話也不點頭致謝,其他人對他的怪癖都已習以為常。
門後面有一道黑白相間的走廊,通向一個人造地獄,稀少的空氣混合著煙味和酒氣,反覆重播著一首旋律古怪又神經質的搖滾樂。酒吧裡幾乎沒有光,這也是夜幕者願意參加守衛們的集會的原因之一。
他走進另一道和走廊一樣漆著斑馬條紋的門,門後的房間裡已經有好幾個人,凱勒也在場。
這裡比酒吧要明亮些,但也沒有亮到讓他無法忍受。燈光昏黃曖昧,很難看清彼此的模樣。他在離燈最遠的角落裡坐下之後就再也不動了。
守衛們繼續交談。
「尼爾森的傷還沒有痊癒。」一個人這麼說。
「我看過他的骨頭。」那個會透視的哈羅德回答,「他傷得很嚴重,折斷的肋骨差一點刺穿肺部。」小鎮沒有可以動手術的醫院,也沒有醫生,一旦有人重傷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該死的鎮上真的沒有擁有治療能力的人嗎?」
「以前有過。」哈羅德回答,「但是經歷了那次事件之後就不見了。」
他伸手做了個爆炸的動作,嘴裡發出「彭」的聲音。人人都明白,那就是死亡的意思。
「受重傷的人實在太多,那傢伙被逼著治癒了近百人,結果承受不了代價就消失了,變成了怪物。所以我們得小心些,你可能會找到一個讓你減輕疼痛的人,但絕不會有人讓你起死回生。」
「昨天我見到了使者。」另一個人說。所有人都望著他。
「他看起來什麼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一想到他可以使用所有能力,包括我們有的和沒有的,就讓我不寒而慄。而且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避免和人接觸,他自己去買東西,雜貨店的老傢伙嚇得摔了一跤。」
「他在想什麼?」凱勒忽然問。他傷得最輕,心中的仇恨卻最深。他恨透了使者,他們之間必須有一個消失。
「也許是在想怎麼一個個把我們殺光。」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凱勒陰沉地說,「如果他真的想殺了我們,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動手?」
沒有人回答,這個疑問也在他們的心裡徘徊了很久,始終找不到出口。
「他會不會騙了我們?」凱勒又問,「他會不會根本就用不了使者的能力?」
「這當然有可能。」哈羅德終於回應了他,「但誰又能確定,尼爾森和芬克受傷時我們都在場。萬一他只是想讓我們受盡折磨,疑神疑鬼自動送上門去呢?」
這就是弗恩想要的結果,儘管有人懷疑,但沒人敢輕舉妄動,誰也不想當第一個犧牲品。
「除非我們能確認那個警察真的死了。」
只要弗恩.克拉克還活著,就能證明之前的一切都是演戲,他們仍然勝券在握。
凱勒對路克斯的怨恨還摻雜著一絲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敬畏,對弗恩就只有徹頭徹尾的憎恨。他不該到這個鎮上來,他把事情都搞砸了。
「我們已經把鎮上找了個遍。」
「肯定有遺漏的地方。」凱勒堅持己見,「再找一遍,盯住那幾個旅人小鬼,在這裡他們沒什麼幫手可找,只有那些小鬼會多管閒事。」
守衛們沉默著,小鎮雖然不大,可是要地毯式地搜查一遍還是得花上不少時間。如果有人刻意想躲起來,要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事。
「有一個地方。」
沙啞的聲音從角落裡傳來,守衛們齊刷刷地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夜幕者生澀的嗓音像一部很久沒有啟動的機器一樣響起。這是他第一次在集會時開口說話。他說:「有一個地方,你們有沒有想到過。」
教堂。
那個神聖而與此地格格不入的地方,一個小鎮的人們下意識會避開的地方。在座的人面面相覷,互相交換意見,終於發現那可能是弗恩.克拉克唯一的藏身之處,如果他還活著,那真是個安全的庇護所和療養院。
夜幕者的提示讓凱勒興奮不已,似乎這就是個期待已久的正確答案。
「他們一定躲在那裡。」他非常肯定地下了結論。
弗恩.克拉克還活著讓他如此高興,他們終於又撿回了那張好牌。
「把他找出來,哈羅德,我需要你的透視能力。」
「教堂的牆很厚。」哈羅德說,「你知道透視會損傷我的內臟吧?透視一面牆的代價會傷害我的肺。」
「將來你得到的好處會比你的肺重要得多。」
哈羅德不再說什麼。凱勒徵詢了其他人的意見,當他問到坐在角落裡的夜幕者時,對方忽然站起來不告而別。
「他就是個怪人。」
夜幕者離開了斑馬酒吧,他對眼下的事漠不關心,對使者的能力也不感興趣,可那個給小鎮帶來爭端的警察卻讓他產生一些好奇。
他回到自己的住處,一間不起眼的公寓地下室。以前他住在樓上,清晨起來總是能看到陽光。後來陽光變得可惡了,他只能搬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裡連一點光都沒有,他已經學會並且習慣了在黑暗中生活,這樣在他身上的那些小東西才會安靜地待在一起。
他在一片漆黑中脫掉風衣,脫掉帽子、手套和圍巾,脫得一絲不掛。他可以感覺到冷空氣圍繞在周圍,讓他的皮膚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顫慄。他就這樣走進浴室,打開有些生銹的淋浴開始洗澡。
熱水流過他的全身,撫慰了他無法沐浴陽光的身體。他感到一陣放鬆,回想起了過去。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在進入小鎮的第二天,夜幕者發現自己可以用意念讓物體漂浮起來,他可以只靠目光就舉起一把椅子,一張桌子。這讓他感到新奇而有趣,不斷做著各種嘗試。憑空舉起的物體越來越大,好像沒有極限,他不禁異想天開自己能不能移動天上的太陽。有一天,他發現手臂上多了一塊黑色斑點。它既不疼也不癢,像是不小心蹭到的髒東西,卻怎樣都洗不掉。
它時而消失,時而再現,儘管看起來無害,可終究讓人憂慮。
後來他發現,當他看不見斑點時,斑點並不是消失了,只是跑到了別處。比如手臂內側,後背上——後背上有很多,還有一次出現在腳底。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可最終他還是發現了一些規律。
黑斑是畏光的,當他對著光亮伸出手,斑點就逃開了,逃向背光的地方。它像一小片迷你黑夜,與光不能並存。不知不覺中,他的身體漸漸被黑夜覆蓋,有時他能感受到它們在動,像海洋,他會感到它們是均勻的,按照只有它們自己知道的規律運動。於是他將自己與光隔絕,在黑暗中生活,裹著厚重的衣服出門,擔心無法承受遇到光後「黑夜們」避之不及的後果。而且他也知道了自己的能力和日漸增多的黑夜之間密不可分的關聯。
這是個可怕的地方,讓他變成了一個見不得光的夜行怪物。不過他還是不想離開這裡,能力和代價扭曲了他的觀感,讓他覺得這個詭異莫測的地方別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而且他強大的能力和古怪的代價讓人不敢靠近,給了他一個十分安全的生存環境。
比外面的世界好。
在外面他可沒辦法讓人們這麼畏懼。
他加入守衛的陣營純屬偶然,但那也沒什麼不好,守衛都是些能幹的傢伙,有著各種各樣的特殊能力。儘管他們比鎮上的大多數人都厲害,可還是對他心存敬畏,每次集會都離他很遠。
他喜歡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聽他們閒談,知道自己的沉默寡言讓他們害怕的感覺也很奇特。
他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這個把他變成怪物的鬼地方。
如果那個名叫弗恩.克拉克的警察想要破壞這一切,他想,他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他叫夜幕者。
他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外面世界的名字。
一個流浪漢、乞丐,一個人人唾棄不願靠近也不願施捨,只有野貓和野狗願意與他為伍的廢物。
他叫比爾.亞當斯。
可能吧,夜幕者心想,大概是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