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不止是蕭憑在皺眉頭,雷浮潮也在皺眉頭。
導致他大皺眉頭的不止是這通號碼背後的主人, 還有蕭憑。
蕭憑若有所思地用吸管攪了攪自己的果汁, 一時沒說話, 但看神色很明顯在仔細思考什麼。
這個當口上,雷浮潮猜測, 他最有可能產生的誤會就是感情方面的誤會。
多年以來, 雷浮潮一直沒談什麼戀愛,過去長期同住在一起的蕭憑自然是清楚的,不過以防萬一, 雷浮潮還是打起精神為自己澄清了一下:“不是前任。”
似乎是被他的話敲得回了個神,蕭憑馬上表態:“沒關係, 我相信你。”然而考慮的神色絲毫沒有從臉上撤退。
雷浮潮拿眼神詢問了他一會,不知怎麼回事,面對他的詢問, 蕭憑反而逐漸不自在了起來,手指蜷縮, 反反復複地攪拌果汁。
這下雷浮潮立刻搞明白了, 蕭憑不是在懷疑他, 而是依然有什麼事情在瞞著他。
雷浮潮心一沉。
“你跟我過來。”他推開碗筷站起身說。
蕭憑稍微愣了一愣, 模樣像是沒料到自己就這樣暴露了什麼,然後失聲一笑, 仰頭看著他勸說:“你先把飯吃完,不然胃受不了。”
雷浮潮不為所動,只想知道事到如今, 蕭憑究竟還有什麼事情沒告訴他。當然,他心裡除了究根問底,也是有一丟丟賭氣成分的。
畢竟這趟回來蕭憑講話總是很不利索,以前明明連所有的糗事都願意主動聊給他聽。在街頭吃了一串炸優酪乳要說,差點被消防栓絆了個跟頭要說,獨自出門買東西、被宰了秤也要灰溜溜地說。
見他不肯坐下,蕭憑又認真起表情勸了一回,話卻說得不正經了:“吃嘛,我不想喪偶,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就只能單身到老,青燈古佛了。”
連一旁緊繃表情的陳健談聽了都沒忍住偷樂了一聲,音量雖小,但雷浮潮還是捕捉到了。
“跟我過來。”雷浮潮也笑了一笑,然而照舊不為所動。
蕭憑聽出他是真的不耐煩了,只好匆匆放下果汁杯,站起來和他一起走出小餐廳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行到附近一處方便說話的地方才停下腳步。
“怎麼回事?”望望周圍沒有其他人了,雷浮潮回身盯住蕭憑問,依然把聲音克制得很低。
蕭憑瞭解他一向挺敏銳的,不過沒想到他會敏銳到這個地步,冷不防有點措手不及。
其實鬧騰這麼久、漸漸試出了蕭憑對待自己是真心後,雷浮潮已經不想再鬧騰了。既然確定了蕭憑現在對他真得不能再真,可以奮不顧身不計得失,哪怕當年背後給他一刀的是蕭憑本人,雷浮潮也無意追究了。
有誰從來沒犯過任何錯呢?重要的是,即使是當真從來沒犯過錯的人,也很難有蕭憑如今對待他這麼認真。
他心裡有一層冰有一道坎,但無論多厚的冰,用火總能化掉的,無論多深的坎,有人耐心地用一朵一朵的玫瑰花來填,種子越攢越密,花朵越長越高,漸漸地就總比原本的平地還要升得更高了。
只是。
這次重逢以後,蕭憑總是愛隱瞞一些事情的壞毛病總歸是要好好談談的。
“五年前的事,”看出蕭憑仍然猶豫著不想開口,雷浮潮開始主動提問了,“你當天根本不知道朱益出賣了你喝酒的照片,也不知道我和他打了一架?”
“不知道。”蕭憑聞言搖搖頭,明顯對那個出賣還存有幾分驚詫。
此前雷浮潮還沒有明明白白地道出過這件事,意識到如此一來,爭執的起因、雷浮潮掛彩的契機就一定是因為這件事了,蕭憑猛地眼皮一跳,腦袋裡嗡響了一聲。
這真是猝不及防。
他本來以為,在雷浮潮受傷住院的時候,他卻待在家裡揣測雷浮潮是放棄他離開他了,這就已經足夠有罪了。可直到今天,他才得知事情比他想像得更為糟糕。
雷浮潮發覺到蕭憑的臉色在一瞬間如墜寒窟了,但他沒立即安慰蕭憑,只管拿依舊輕描淡寫的語氣進一步追問:“所以你不知道我去了哪裡,在我急救的時候打不通我的手機,等上幾天,以為我拋棄你了,只好走了?”
“對。”蕭憑回答得迅速起來了,呼吸也急促了許多。他沒申辯他等了很多天。
雷浮潮停頓了一下。
之前他自己推測過幾次,在朱益承認蕭憑的確並不清楚賣照片一事和他受傷一事之後,他覺得蕭憑的所作所為恐怕只有這個解釋了。
不過他還沒正式跟蕭憑確認過。
現在蕭憑點頭承認了,他心口仿佛被毒刺蟄了一蟄,很不好受,刻意暫時沒有去想假如當年蕭憑是這樣以為的,後來到底獨自咽了多少委屈。
“我以為是你自顧自地走了,因為出事時我給你打了一通電話,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雷浮潮淡淡指出。
“我知道,”蕭憑說,眼睛裡的疑慮又浮上水面了,“但是我不記得。”
雷浮潮便第二次陷入了停頓。
好半晌,雷浮潮才說:“我聽不出你喝酒了。”
聽不出來未必是滴酒沒沾,當時蕭憑也很少有滴酒沒沾的時刻,但至少說明彼時蕭憑不是酩酊大醉、無法行動的狀態。
也有可能,那時候蕭憑正喝到一半,掛斷電話繼續痛醉了下去,斷片時就連著這段回憶一起勾銷了。
只是問題在於,蕭憑不認為自己會在接到雷浮潮的求救電話以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喝下去,常理而言,他是一定會克服誘惑,沖出去尋找雷浮潮的。
就是這一點蕭憑一直想不通。
但也許是旁觀者清,雷浮潮一下子就有了懷疑的方向。
“說說,”雷浮潮重新拋出了最初的問題,“沒有備註的電話號碼讓你想到了什麼?”
這就是目前蕭憑惟一一個還瞞著他的秘密了。
蕭憑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咬上一會牙,一時什麼也沒答上來。
“不想說?行,起碼給我一個理由。”雷浮潮今天是下定決心一問到底了。
經歷過前面的數問數答,得知了某些事情後,光是快速瞥一眼雷浮潮比五年前消瘦的身形,蕭憑都覺得心底刺痛。
誠然始終擔心萬一最後那通怪電話查無異常、雷浮潮沒准要誤會他在花樣為自己開脫,但蕭憑眼一閉心一橫,還是講出來了。
“讓我想到了我接到過的一通電話。”蕭憑緊盯住雷浮潮的眼睛,分辨著他眼神裡的情緒,緩緩認命地說,“在我掛斷你的電話兩分鐘後,有一個陌生號碼也給我打了電話,具體內容我同樣不記得了。”
隨後蕭憑馬上補充:“我去過電話局,但當年電話卡不需要綁定身份證,沒查出來那是誰的號碼。它也不一定有貓膩,可能真的是我做錯了,我那時候的自製力不能打包票。”
急急忙忙補丁了一大串後,他看到雷浮潮微微一怔,接著原本冷淡陰沉的表情忽然變得柔和了。
這一變化非常迅疾明顯,迅疾明顯得好像傾盆大雨在一秒鐘間戛然而收,溫柔而不酷烈的太陽旋即就飄出了雲層,全部的烏雲一下子褪色轉為了漫天白雲似的。
啊?
蕭憑呆了一下。
這麼多天了,打從發現這通電話時起,他一直認為一旦他談及這通電話,雷浮潮多半會直接提出上述他打了補丁的問題,問他:“它真的和你對我的置之不管有關係嗎?你敢保證嗎?”
他不敢,他做夢都害怕他那樣保證了,最後水落石出,真相卻就只是他犯了錯。萬一如此,雷浮潮會相當失望,會不得不在以為他其實有苦衷的情況下推翻這條“苦衷”,被迫再接受再意識到一次他對自己的忽略。
況且那件事的前前後後,雷浮潮損失太大了,蕭憑自認角色對調,他恐怕承受不了峰迴路轉後再度失望的打擊。他沒有絕對不是自己犯錯的把握,也沒有雷浮潮不會因此崩潰,徹底推開他的把握。
為此他都快擔心出病來
了。
眼下雷浮潮的態度卻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一丁點遲疑也沒有,一丁點糾結也沒有,乍一得知另一種可能,竟然就馬上認准事情絕對是那樣了,連他自己都沒有這麼相信自己。
蕭憑還是擰起眉關,又試探了一句:“那通電話和你的電話只間隔兩分鐘,八成是偶然。”
“哪有這麼巧?”雷浮潮低下頭點了根煙抽,一吐字牙齒間白霧流瀉——他把話說得很用力,“如果有人在電話裡大肆惡意刺激你,你就有可能抓起酒杯了。否則不可能。”
蕭憑簡直急笑了:“你怎麼確定不可能?”
雷浮潮話頭一停,從頭到腳地將他掃了一眼。
“看你這麼後悔,就確定不可能了。”雷浮潮解釋。
於是蕭憑也話頭一停。
雷浮潮話音未落,他就已經眼皮發燙,舌根發顫了,仰起頭看了半天藍天,才勉勉強強將胸口狂撞的情緒忍回去。
借助了一通電話的契機,事情至此,算是悉數說開了。
兩個人各自心頭一輕,繼而誰也沒有好受半分,反而一齊更難受了。
“那五年你怎麼過來的?有人陪著你嗎?怎麼也不再給我打一通電話?”
“在醫院是誰照顧的你?為什麼不來一通電話罵我一頓?是不是當時那部戲的違約金耽誤你治病了?”
兩人同時發問,問題在半空中嘩啦啦撞到一起,撞出了半分鐘的沉默。
雷浮潮不樂意再提自己當時的落魄處境,含糊地“嗯”了幾聲,隨手摘下了嘴唇間只抽到一半的香煙,剛想抬手去抱一抱蕭憑,就被對方搶先一把抱住了。
抱得還挺緊,幾乎像是把自己用膠水黏到他身上了。
雷浮潮恍了恍神,開始覺得好笑了。
這算什麼破事。
而且蕭憑居然能問出“為什麼不為了罵我聯繫我”這樣的話來,也不知道究竟是委屈成了什麼樣。
心一軟,他也顧不上再數落蕭憑兩句“這也不是有話不說的理由”了,耐心地由著蕭憑把腦袋放在他肩膀上亂蹭了一會,反手輕拍蕭憑的後背。
過上半天,蕭憑才戀戀不捨地鬆開他。
“回去我把那個號碼拿給你看。”蕭憑豎起兩根手指保證。
他今晚吃殺青飯,雷浮潮自然就判斷成他是把記號碼的本子留在S市的家裡了,倒也沒心急,只點了點頭。
“我好難過,我好悲痛,”然後雷浮潮揮去嚴肅,很不樂意地背起手來了,“距離我挨打已經過去五年了,你居然都不知道我是為什麼挨打的?”
蕭憑啞口無言:“……”
本來從聽到他說那句話的一秒起,蕭憑就一直心疼到現在,被他這句話一鬧,登時感想凍結了。
畢竟他必須得開始用全部的注意力思考怎麼哄雷浮潮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雷浮潮把手揣進風衣的口袋裡,開始率先往回走,途中放慢了步伐好幾次,蕭憑堅持要蔫巴巴地落後他幾步,走在他身後慢慢抽從他手上奪過來的那半支餘煙。
雷浮潮也就不特地緩速了。
一直到走回小餐廳的門前時,蕭憑還是沒思考出完完整整的哄人計畫,但眼睛朝走在前頭雷浮潮的背影瞄了又瞄,終於忍不住兩步追上去,又用力抱了他一下。
很快就放開了。
不然好像撒嬌一樣。
他動作一出,雷浮潮就停下腳步來了,等他放開了手,就轉過身來看他。
“我很後悔。”雷浮潮忽然沒頭沒尾地說。
“後悔什麼?”蕭憑按捺下再點一支煙的欲望,專心地看著他問。
“我當時太難熬了,沒想到還有這種可能。”雷浮潮從懷裡掏了一塊水果硬糖遞給他,“假如我想得到,我大概寧可冒癱瘓的風險,先回去找一找你。”
他這句話說得太直白了,可能比我愛你還要直白一點,蕭憑不禁低頭看了看手心裡接到的糖,荔枝味的。
“那我會哭的。”蕭憑撕開包裝含了糖,口吻半開玩笑地回答他。
雷浮潮斜眼覷了覷他,心頭一點火氣也沒有了,不過教訓還是要教訓的。
當年的事固然是一場誤會,兩個人誰也沒察覺到對方的處境,今天電話號碼的這件事,可就純粹是蕭憑有了線索不肯說了。
不管蕭憑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在隱瞞,感情是雙方的事,一個人想當然、做決定是絕對行不通的。
“檢討一下。”雷浮潮假裝生氣地說。
蕭憑完全看出來他是假裝的了。
蕭憑選擇配合地低頭作檢討狀。
果不其然,他才委委屈屈地把頭低下去,就聽見雷浮潮輕聲失笑了,自己也不禁跟著微微一笑。
·
在雷浮潮和蕭憑出去談話的十來分鐘裡,陳健談早就一個人把自己的那份飯菜給吃完了。
因此他們倆一回來,即使他無心特地觀察,在幹坐著陪他們接著吃飯的過程中,也不得不無意中注意到了一些情況。
不清楚因為什麼,雷浮潮又不肯跟蕭憑說話了。
雖然不肯跟他說話,但是肯給他夾菜,還肯握著他的果汁杯喂他喝飲料。
蕭憑就更膩歪了,見桌上的菜大多涼了,就又叫了一碗熱雞蛋羹,辨樣子恨不能跟雷浮潮玩你一勺我一勺的吃法。
?
縱是多年以前就震驚過這兩個人的你儂我儂了,陳健談今天仍然十分震驚。
你們不是因為疑似前任問題鬧起來的嗎?就算出去談了個話能澄清誤會,不是應該也就只澄清誤會而已嗎?
還能變得更你儂我儂的?
像是感覺到了他眼神裡的不可置信,慢悠悠地吃掉半碗雞蛋羹後,雷浮潮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幾乎同時,蕭憑也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那樣子,與其說是他們兩人同步不滿於他的注視了,不如說他們兩人的腦袋像兩塊磁鐵一樣,眼下一方做出了一個動作,另一方就會下意識做出同樣的一個動作。
陳健談疑心自己的牙都被酸倒了。
更何況,蕭憑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隻六千八百瓦的大電燈泡一樣。
陳健談只好自覺起身,清清嗓子說:“我買了單,先走一步,去看一看晚上訂殺青飯的酒店。”
雷浮潮和蕭憑一起沖他點了點頭,動作整齊劃一,毫無角度差。
陳健談無語了。
……
十分鐘後,剩下的兩人填飽了肚子,蕭憑去解手,雷浮潮等在座位上,懶洋洋地隨手翻看了一下微博。
首當其衝躍入眼簾的就是陳健談的小號。
決定找陳健談回來當蕭憑的經紀人時,雷浮潮自然就調查了一遍陳健談的大致情況,他總不可能單純用五年前的一點疏冷交情留下的印象來選人。
雖然不是刨祖墳查戶口的查法,區區微博小號還是查到了的。
當日雷浮潮順手點了悄悄關注,這會就刷出這個名叫@娛樂圈吃瓜海獺的小號發佈了一條令他滿頭問號的新微博。
娛樂圈吃瓜海獺:“[超話雷蕭]……雷蕭 is rio,有沒有好心的姐妹可以給我推薦一下鎮圈教材?”
雷浮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