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或許是嚴懷朗小露的那一手對紀向真有所觸動,整個下午他都沒有再抱怨半句,果然老老實實在庭中寒風裡抄書。
冬月的白晝總是顯得很短,才到正酉時,天幕便呈鴉青色,有微月隱隱。
嚴懷朗看了看紀向真遞來的「墨寶」,對那一言難盡的字跡不做評價,只是將他先前沒答上來的問題再問了一遍。
畢竟抄了一下午,這回紀向真倒是對答如流了。
嚴懷朗頷首,將那疊「墨寶」塞回紀向真懷中,舉步向膳廳行去。
跟在後頭的紀向真抬手去扯月佼的衣袖,卻被月佼以詭異的身法輕易閃過。
「做什麼?」月佼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頭看他。
「你家的功夫這麼厲害的嗎?」紀向真被驚到合不攏嘴。
「還行吧,」月佼皺眉,「你方才扯我袖子做什麼?」
紀向真這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說什麼,「就是關心一下你那個身份戶籍的事,你去求嚴大人沒有?」
「沒有求。」月佼抬眼看看前方嚴懷朗漸行漸遠的背影,邊走邊道。
紀向真替她著急不已:「你是抹不開面子嗎?我跟你講,身份戶籍當真很重要的,面子算什麼啊?除非你還認識別的……」
「嚴大人已經幫我辦好了。」月佼打斷他的喋喋不休,輕聲道。
紀向真愣住,片刻後才不敢置信地追問:「你的意思是說,你還沒求他,他就已經幫你辦了?」
「嗯。」
「你對他使妖法了?」紀向真瞪大了眼。
月佼平靜地扭頭看他一眼,目光充滿憐憫。
紀向真自己也覺這個問題有些蠢,於是反手撓著後腦勺,訕訕道:「只是太震驚了啊,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這麼善心柔腸的人,此事必有蹊蹺。」
「瞎說,他就是一個好人,」月佼小眉頭一皺,老氣橫秋地斥道,「他當初為了救你,險些把命都丟在紅雲谷的瘴氣林裡,你竟在背後說他不是好人,不像話。」
紀向真顯然並不知此事,聞言又是滿眼的呆滯:「他……去救過我?」
那時月佼將他放走後,他立刻去了當時離得最近的師門分舵。分舵的掌事師姐交給他一封他父親的親筆書信,並派人將他送到嚴懷朗處。
信中交代,在監察司點招開始之前,他都必須聽從嚴懷朗管束。
從那時起,他便在嚴懷朗的威壓之下,過上了水深火熱的日子。
這一年來,嚴懷朗無論是在京中,還是出外辦差,一定會將他隨手拎在身邊。明明只比他年長四、五歲,卻嚴苛得像個長輩似的,素日裡只問他的課業與功夫,絕無半句閒談。
月佼看他一臉震驚,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就我去林中替你採藥的那晚遇見他的,那時他中了瘴氣毒,險些就沒命了。」
紀向真點了點頭,悶悶道:「是你救了他吧?難怪他這麼照顧你。」
「他雖對你凶巴巴,其實也很照顧的呀,」月佼笑道,「你看他今日雖罰你抄書,可方才見你都記住了,便沒追究你那字寫得跟狗爬似的;而且他雖沒說,可分明就是在等著你一道去用飯,也沒說自己先偷偷去吃了呀。」
雖說都是小事,可她看得出來,嚴懷朗分明就是個心裡很溫柔的人。
………
因著明日一大早還要接著趕路,晚飯過後,三人各自回房。
亥時,嚴懷朗正要吹燈上榻,就聽到外頭有極輕細的動靜,似是有人正悄悄靠近他的窗下。
於是他不動神色地斂了呼吸,慢慢行到門後。
聽得外頭那人輕微的腳步聲果然停在窗前的位置,嚴懷朗利落地拉開房門,閃身而出。
「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麼鬼鬼祟祟……」窗下的月佼拍拍心口,扭頭看向門前光影中的嚴懷朗,「走路都沒有聲音的。」
還惡人先告狀,到底誰才是鬼鬼祟祟的那一個?
嚴懷朗不著痕跡地將手中的匕首藏進袖中,遠遠朝她投去沒好氣的一瞥:「你大半夜不睡覺,跑來扒我窗戶做什麼?」
他挺秀高頎的長身立在門口光影之中,只在中衣外頭隨意披了柔緞罩袍,外袍未系。
月佼定下心神後,頭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他的腰。
這腰……真細。
月佼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突然咂嘴,她懷疑可能晚飯沒有吃飽。
「哦,那個,你進去,把窗打開,」月佼暗暗吞了吞口水,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在原地跺了兩步取暖,咕囔道,「冷死了冷死了。」
見嚴懷朗微微蹙眉,她趕忙又道:「你快進去呀,記得關門。」
被鬧得莫名其妙的嚴懷朗依言退回房中,將門關了,又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
他無奈地看著窗下的人:「到底要做什麼?」
月佼笑容可掬地衝他眨眨眼,回頭四下打量一番,又略踮了腳朝房中看了看,「先把燈吹了再站過來……不做壞事的,你信我呀!快去快去。」
嚴懷朗一邊轉身去吹燈,一邊反省著自己是不是對這傢伙太和藹了,導致她真的半點都不怕他。
將燈吹滅後,一室黑暗。
嚴懷朗回到窗前,就著模糊而微弱的月光,看著窗下那張雀躍的小臉:「可以了吧?」
月佼滿意地點點頭,笑容神秘地自披風下伸出雙手,「看,什麼都沒有。」
姑娘家秀氣的小手在暗夜中顯得格外皙白,纖細的十指微張,將空空如也的掌心與手背翻來翻去亮給他看。
晶晶亮的眸中閃著狡黠靈動的光,如碎碎的星子投映在如鏡般的湖面上。
嚴懷朗輕斂長睫,若無其事地「嗯」了一聲。
「看好哦,」月佼笑音輕揚,待他重新抬眸看過來,這才神秘兮兮地壓低嗓音又道,「千萬……不要眨眼。」
話音尚未落地,她雙手憑空一拋,立時便似有誰打翻了半條銀河,漫天繁星近在眼前。
黝黑寂靜的冬夜窗前,無數銀光點點,忽閃忽現;小姑娘秀潤的指尖翩躚飛舞,那些調皮的星光就如飛蛾撲火般如影隨形。
滿目璀璨中,月佼雙手倏地一合,週遭重又回復暗夜沉沉。
「好看嗎?」月佼抿了抿唇,有些緊張地抬眼覷著他。
嚴懷朗一瞬不瞬地以目光專注攫著她的面龐,靜默片刻後,才淺淺勾了唇角,輕聲道:「好看。」
月佼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低頭攏了攏披風,笑得略有些拘謹:「你幫了我好大的忙,我卻沒有像樣的禮物可以給你……這個禮物,你喜歡嗎?」
她知道他一定是什麼都不缺的,所以更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謝意,思前想後,也只能用這壓箱底的小把戲聊表寸心。
「喜歡的。」
聽到這肯定的答覆,月佼心下總算徹底踏實了,「那你快歇著吧,我也回去睡了。」
語畢,一個閃身輕躍,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嚴懷朗在窗前怔忪半晌,抿了唇卻壓不住那股想笑的衝動。大半夜不睡覺,跑來變戲法哄他?
可不得不承認,他好像……真的被哄到了。
沒出息。
………
翌日,馬車駛出鄴城,不緊不慢地繼續朝京城進發。
見月佼的精神好了許多,嚴懷朗便隨意問了她幾個問題,探探她所學深淺。
「你從前讀書,是誰教你的?」聽完她的回答後,嚴懷朗心中很是替她發愁。
難怪他一直覺得這姑娘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原來是讀書的路子不對……根子上就沒對,不亂才怪。
月佼驕傲地揚起了下巴:「祖父教的。」
一旁的紀向真將臉躲在書冊後無聲偷笑。
嚴懷朗忍住歎氣的衝動,傾身抽出兩本冊子:「反正途中也無事,你先看看這些,若有不明白的,你就問我。」
他幾乎可以斷言,月佼的祖父自己讀書時必定就是個半調子。不過眼見月佼提到祖父時那滿臉的崇敬,他也只能將話吞下,心中盤算著替她從頭捋起。
月佼一聽嚴懷朗肯教,立刻欣然點頭,滿眼感激。
雖說她前一世活了十八年,可從不出谷,也極少摻和谷中的大小事務;成日裡除了練功便是看看話本子,偶爾與木蝴蝶一起去山上瞎玩。
總之就是無所事事,不知為何而活,凡事不帶腦子……最終稀里糊塗死在別人手上。
重新活過的這一年多以來,她並不覺得自己比上一世聰明了,也絕沒有突然比上一世厲害,可她很喜歡如今這個自己。
因為如今這個月佼,心中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也願意努力。眼下既有人肯教,她自然分得清好歹。
「嚴大人,你也會每日考問她嗎?」紀向真壯著膽子從書頁後探出半張臉,滿眼寫著「我就看你會不會厚此薄彼」。
不待嚴懷朗出聲,月佼倏地抬起頭,扭臉對嚴懷朗道:「問吧問吧,若我答不上來,也罰我綁沙袋抄書、不給飯吃!」
嚴懷朗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不再搭理他倆,顧自垂眸翻看起自己手中的書冊來。
「沒見過你這種上趕著找死的,」紀向真幸災樂禍地呵呵一笑,「你以為嚴大人只會綁沙袋抄書這一招啊?」
「誒?」月佼有些不安地扭頭,偷偷覷著身旁目不斜視的嚴懷朗,小聲道,「還、還有很多種花樣?」
還有比吊沙袋抄書更慘無人道的處罰?
嚴懷朗並不看她,只面色平靜地將手中的書冊翻過一頁,口中淡聲道:「要試試嗎?」
馬車內有溫暖爐火,月佼懷中還抱著一個嚴懷朗特地為她準備的小手爐,可不知為何,她卻猛地打了個寒噤。
一種讓她毛骨悚然的直覺促使她立刻將目光轉回書上。
她是書讀得少,又不是傻,這種一聽就危險至極的語氣……呃,不試不試不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