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雪
歲暮天寒,彤雲釀雪。
棲鳳宮自入冬起便燒起了地龍,倒也不冷。謝明珏將一身的情慾痕跡藏匿妥當,才拿了慕容瀾便服,問站在身後看了自己許久的帝王:「陛下可要更衣?」
慕容瀾伸出手,神色坦然地讓他伺候自己更衣:「子瑜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問朕?」
昨晚來棲鳳宮的時候謝明珏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直到被慕容瀾壓在身下,才伸手抵住他的肩,蹙眉認真地跟他說:「左相與鎮遠將軍的賜婚一事……」
慕容瀾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唇,將指節探入他的口中,不讓他將話說完,輕笑:「愛卿,床笫之間不談國事。」
若不是慕容瀾主動提起,謝明珏險些忘記了。他為慕容瀾系好腰間的玉佩,直起身:「賜婚一事陛下做得有些過了,若是想要削弱左相與鎮遠將軍的勢力,法子多得是,陛下為何要選擇最讓群臣心寒的那一個?」
「你是在擔心朕嗎?」慕容瀾發現只有涉及到正事,謝明珏才會開口同他好好講話,聲線清清冷冷的,語氣平和。忍不住低頭啄了一下謝明珏的嘴角,調笑道,「愛卿的聲音很好聽,以後在床上應該多叫叫。」
謝明珏身體猛地僵住,抿唇不語,對話就此結束。
慕容瀾心裡也清楚,自己這次的做法有些過激了,但魏國覆滅的那個預言始終糾纏著他,如鯁在喉,他賭不起,也沒有時間去慢慢對付將相二人。
沈默地用過早膳,慕容瀾要處理政務,徑直去了未央宮,他看上的只是那張淡漠疏離的臉,對謝明珏的興趣僅止於在床上,雖說偶爾有想博美人一笑的念頭,但不會去浪費時間跟他耗著。
謝明珏閒來無事,抱著湯婆子坐在窗邊同自己下棋。直到晶瑩潔白的玉屑落在棋盤上,謝明珏才後知後覺地抬頭望向窗外,看著鵝毛般的雪花自天幕簌簌落下,才意識到,下雪了。
這就是雪麼?謝明珏有些好奇,他生於嶺南長於嶺南,在他的記憶力,氣候溫和濕潤的嶺南是從未有過雪的,唯有從雜文的字裡行間里窺探一二。
「藺良。」棲鳳宮的小管事應聲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地等候謝明珏的吩咐,「我要出去逛逛。」
藺良皺著臉有些為難:「陛下有過吩咐,世子殿下若是想出門,需向他報備。」
謝明珏冷下臉來:「是不是我做什麼都要受到他的監視?」他繞過藺良便往門外走,一道人影如落葉一般翩然落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謝明珏後退半步,仔細打量那人:一身黑色勁裝,面具遮住了下半張臉,只留一雙帶著笑意的眸子,攔著自己的那只手帶著半指手套,食指和中指指腹有一層薄繭,似乎常年使用什麼武器所致。
藺良看著那人袖口繡著的「玉衡」二字,跪倒在地:「玉衡統領。」謝明珏入宮三個月不到,並不知道來人是誰,但像他們這種長期待在深宮之中,服侍慕容瀾左右,便清楚當今聖上身邊有十三名影衛統領,常年不見蹤跡,地位卻等同於正六品校尉。
沒想到棲鳳宮便有一位。
「影衛?」謝明珏冷眼看著他,沒想到慕容瀾對他的監視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十三夜羽,玉衡。」玉衡自報家門,聲音極為溫和,與話本里暗衛的冷血殺伐完全不同,「世子殿下是要出門賞雪麼?」
「是又如何?玉衡統領是要為陛下攔著我,還是要去向陛下報告?」
玉衡微怔,俄而搖頭笑道:「世子殿下誤會了。」他衝地上還跪著的藺良比了個手勢,「勞煩藺總管取一把雪傘來,陛下說世子長於嶺南,應當沒見過雪,便讓下官陪世子去御花園、太液池走走。」他取過架子上火紅色的大氅披在謝明珏的肩上,接過藺良遞來的雪傘,「殿下,請。」
謝明珏沈默地走出去,被這麼一攪和,賞雪的心思也淡了不少:慕容瀾……你究竟要將我逼迫至何境地?
玉衡始終落後半步,為他撐傘。
謝明珏覺得自己就像被關在黃金籠中的麻雀,明明一文不值卻還被強行圈養起來,即便是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得到憐憫之心將自己放出去。自由這種東西,從他踏入這座富麗堂皇的宮苑開始就沒有了。
腦海中百轉千回,完全沒注意到一位穿著華貴的姑娘帶著幾個宮人迎面而來。
她看見玉衡,美目中划過一絲詫異:十三夜羽不是陛下的影衛麼?為什麼會和那個稱病不朝的嶺南王世子一同出現在御花園中?
她帶著宮人站在路邊,為二人讓出一條道來,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禮:「見過世子殿下、玉衡統領。」
謝明珏停下腳步,只是回了個禮,他不清楚這位姑娘的身份,便沒有開口打招呼。
玉衡笑笑:「駱姑娘今日怎麼有空來御花園?」
「儲秀宮里太過無趣,便趁著下雪出來走走。」駱辭是見過十三夜羽的,知道玉衡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便向他抱怨,「陛下從未來見我們也就罷了,家裡老頭子死腦筋,非要讓姐妹們都待在這深宮之中,留在這當花瓶嗎?妾身還想早些嫁人呢。」她雖然對旁邊這位嶺南王世子更好奇些,但那身冷漠疏離的氣質讓她不敢上前攀談。
「陛下早已同諸位大人溝通過了,但諸位大人並不聽,他們似乎覺得只有入了宮才能靠女兒得聖眷。」玉衡和和氣氣地同駱歆解釋,「還望駱姑娘見諒,再在宮里委屈些時日,陛下定會為各位姑娘選一門好的親事。」
駱辭得到準確的消息,又與玉衡客套了幾句,便向二人告別,歡歡喜喜地走了。
「初見駱姑娘我還當陛下是有妃嬪的。」謝明珏望著駱辭離開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他完全沒想到慕容瀾居然真的讓整個後宮都形同虛設。
「殿下誤會了。」玉衡抖去傘上的積雪,似乎想起什麼一般,有些遲疑,「陛下說晚些時候要帶殿下去個地方,殿下……」
「去未央宮吧。」謝明珏主動開口,沒有讓玉衡為難。
還未走到未央宮,謝明珏遠遠看見一柄青色的雪傘立在宮門口,走近了才發現是右相與鎮遠將軍二人。
宋霄跪在滿天風雪中,衣袍早已被染白。君卿似乎是剛剛趕到,一手撐著傘,一手為他拂去衣上的落雪。
「回去吧。」君卿嘆了一聲。
宋霄堅毅英俊的臉上滿是執拗:「陛下不收回成命我是不會回去的。」
「陛下根本就不見你!」君卿想要拉他起來,但文弱書生根本拉不動一代將領,有些急了,「子毅,你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彼此的心意也都知曉,可惜當年長輩並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既然陛下賜婚,我們便順理成章地成親吧。」
宋霄握住他微涼的手,搖搖頭,「我心悅你是一回事,但我不能拿你的仕途開玩笑。」
「那你呢?你的仕途怎麼辦?撇開三十萬西北軍不提,你那兩萬宋家軍呢?也不要了嗎?他們可都是與你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君卿將自己的手抽出,神情悲切,「子毅,我不需要你為我放棄你自己,我現在已是左相,是很多人入仕的最終目標……」
他注意到走近的謝明珏和玉衡,止住了話頭,衝著謝明珏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世子殿下,玉衡統領。」
宋霄依舊跪著,衝兩人抱拳。
謝明珏回禮後,望著緊閉著的宮門,神情淡淡的:「他做的決定,沒有人可以改變。」似乎是說給將相二人聽,又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
賜婚一事,原本以他們二人為首百官都明白慕容瀾這是在殺雞儆猴,個個噤若寒蟬,沒有人為他們說過一句公道話,只有幾位從不站隊的言官死諫。現在這個背後沒有任何勢力的嶺南王世子,站在這裡,可以說是當著慕容瀾的面,在勸他們。
聰明如君卿,自然猜得出為什麼生辰過後稱病了兩個月的嶺南王世子會出現在宮中,他看著謝明珏有些鬱鬱的神色,禮尚往來地也勸了他一句:「世子殿下,思慮太重易勞神傷身,木已成舟,還望殿下寬心,天無絕人之路。」
謝明珏點點頭,道理他都懂,但是他真的無法釋懷。
將相二人看著他踏入了大殿,殿門如同猛獸一般將他瘦削單薄的背影吞沒。
君卿垂眸問那個還跪在雪地裡的年輕將領:「子毅,仕途,功名利祿,你我寧可不要,也都想成全彼此,你想做的,也是我想做的。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拋卻這一切,你娶不娶我?」
宋霄沈默。
君卿也不催促,為他撐著傘,耐心地等著那個答案。
「竹安,」良久,宋霄才抬起頭,定定地與他對視,給出了肯定的答復,「我娶你。」
君卿一顆心終於落回肚裡,舒了一口氣,將手遞給他:「我們回去吧。」
將相最終還是向帝王妥協,他們相互扶持著走進遠方的風雪之中:陛下,您應當明白,若是臣不忠,即使是一紙婚約也沒有任何意義。您不信臣也無妨,既然這場聯姻能讓您心安,那臣便如您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