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剛從地裡回來,李滿囤又一次被李高地叫到了堂屋。堂屋的桌上推著八吊錢,李高地坐在錢後,李滿倉、李滿園、坐在兩邊,於氏却是不在。於是,李滿囤明白了,他後娘的氣還沒順過來。
「滿囤啊,」李高地把錢推給長子:「這錢,你收著。」
「先家裡蓋房,就是你和你二弟跑的腿。」
「這建房,該買啥,咋買,你都知道。」
「建房事多,你一個人忙不過來,便即讓你二弟給你跑腿。」
「現,你三弟也大了。你讓他也跟你後面好好學學。」
「爹,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就在家替你看著吧。」
建房是件大事。很多莊戶人究其一生,都沒建過房。建房不容易,所需的磚、瓦、沙、石都得自己去跑,去拉––這世界可沒買寶網、都西商城可以網購,也不支持快遞送貨上門。倘若再算上自備木料,僅一樁材料準備,就得一年半載。所以,村裡建房,從來都是父子齊上陣,族人來幫忙。
李滿囤早知道他爹和他兄弟會幫他建房:即便分了家,他們還是父子兄弟。他隻沒想到他爹會跟他服老,說自己年紀大了,在他面前露出老態。一想到未來有一天,他爹也會不在,李滿囤不覺悲從中來––李滿囤雖不似紅棗,能用「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來文藝的表述自己的情感,但萬法歸一,他眷念父母心,却是一樣的。
李滿囤再一次後悔自己先前的糾結。
「爹,」李滿囤深吸一口氣後,方說:「我想買地。」
「買旱地那頭的山地。」
買地?還是山地李高地一楞:「咋了?你蓋房的木頭不够?」
李高地知道李滿囤地裡長了不少果樹––那樹苗,還是他給移的呢。
「那就到我地裡砍去。只要留兩棵,給我和你娘做壽材,就成。」
橫竪這地在他身後得還回去,所以,給兒子,李高地沒啥捨不得。
「不是,」李滿囤想想自己地裡的木頭,覺得還真不定够,遂又改口道:「是。」
哎呀,還是不對。李滿囤無奈又道:「是,也不是。」
「我地裡的木頭,確實不大够建房。」
「但我買地,不是爲了木頭。」
「我是要種,種生薑。」
「什麽,你要種生薑?」李高地聲音高了起來,他剛想拿於氏多年來的失敗來打破兒子的白日夢,但因看到兒子堅定的表情,而改了口。
「難道,你種出來了」李高地試探的問。
「去歲,紅棗,拿她奶丟的薑,種到了地裡。」李滿囤不傻,他選能說的說:「結果,立冬前收了有十來斤。」
「今春,我拿這十來斤薑,做種。」
「現在看,好像長得還不錯。」
李高地素知長子品性,耳聽他說不錯,那便即就是八九不離十了。不過還是得眼見爲實,李高地按捺下心中的激動,按著桌子站起來說:「種哪裡了快給我瞧瞧。」
手掌壓到銅錢,李高地把錢捧給長子道:「這錢,你先去收好。」
「回頭,你領我去瞧瞧。」
李滿囤依言回屋,將錢交給了王氏:「這錢,你收著。」
「其中五吊,是爹給咱們的家底,你和咱們的錢擱到一處。」
「剩下的三吊,蓋房用。你單獨放。這樣,我用起來才心裡有數。」
囑咐完,李滿囤便出了房,王氏則依言收拾。
房裡的炕頭上叠放著兩隻油漆斑駁,一看就知道有了年頭的樟木箱。這樟木箱還是李滿囤親娘當年的陪嫁。
王氏進門,可沒有樟木箱。她的全部家當就是身上的一套新衣、脚上的一雙布鞋、手提的一個包袱,裡面隻兩件換洗衣裳,以及頭上插著的三根木簪子。
王氏從炕洞裡摸出鑰匙,開了箱子,把五吊錢收了進去。而剩餘的三吊錢,則用布一卷,和鑰匙一起塞進了炕洞。
轉回身,王氏看到坐在板凳上目不轉睛瞧著自己的紅棗,好笑地拍了拍她的頭:「看好了嗎?看好了,跟娘一起出門。」
時隔十三年,再次踏進李滿囤的林地,李高地再尋不出記憶中的一絲映像––整個林地充滿了和河岸一樣的野花,五顔六色,香氣撲鼻。
難道,那河岸上瘋長的野花,其實就是薑。李高地尋思。
不對,李高地搖頭,那花,村裡孩子經常拔去玩,若是薑,沒道理,至今還沒人知道。
蹲下身,李高地仔細觀察,鼻尖的花香越發濃鬱––這味道,李高地突地掙大了眼睛,伸手撥開花下密集的枝葉,然後便即就看到莖底泥面上冒頭的生薑。
「爹,」李滿倉激動地說:「真是薑。」
是薑!李高地點頭肯定,然後問滿囤:「這地,你估摸,能收多少?」
「去歲,紅棗栽在這棵樹下,這麽大」李滿囤比劃:「收了十斤出頭。」
「這麽一小塊地,十斤」李高地真的吃驚了:「你確定?」
「這都要趕上紅薯了!」
「是。」李滿囤點頭:「當初,紅棗,不懂事。」
「栽著玩。過後就忘了。」
「今年我種,我照爹教的法子,做了施肥對比。」
「現瞧著,這片施的肥,長得最好!」
到底是三十年的莊稼把式,李滿囤種薑,自不會似紅棗那樣的佛系––紅棗所有的的種薑知識都來自前世她跟風朋友圈團購的「懶人首選,生薑盆栽,美觀實用,辟穢去濁,增宅運,旺桃花,9.9元材料包,包郵送教程一個月爆盆。你可以嘗試親手種一盆!」。李滿囤施肥除草,澆水滅蟲,甚至還做了對比實驗。所以,今年林地裡生薑的長勢遠非去年所能比。
「所以,」李滿囤實事求是地說:「今年,這塊地,我估摸著能收六百斤。」
六百斤,李高地頭嗡的一下,爲這天下砸下來的餡餅砸得頭暈眼花––六百斤,一斤二十文,這便即就是一萬兩千文,十二吊錢。
不,不,李高地拼命告訴自己冷靜,二十文是賣的價錢,收的價錢會便宜,但再便宜,也得十文吧,甚至,再少一點,哪怕五文,那也是三吊錢啊。
三吊錢,還是林地。李高地蠕動著嘴唇算得飛快。林地現在便宜,一個山頭,才一兩銀。而這薑若是傳開了––算計至此,李高地趕緊道:「買地,趕緊的買地。」
「我去找族長,」李高地沉著地道:「這事得跟族長透個氣。」
「買地需經過裡正,沒得裡正知道了,咱族裡不知道的道理。」
李高地是他爹李大江落戶到高莊村那一年出生的。他雖沒經過那年離鄉背井的逃荒,但少時沒少聽他爹講述當年的苦處––江堤破了,一個縣都被淹了,幾千戶人拖大帶小地往高地跑,然後便一直跑到了鄰縣。
結果,沒想到鄰縣縣城關閉城門,四下戒嚴。城進不去,自帶的糧食吃完了,他們就吃野菜,樹皮,觀音土。後來朝廷的旨意下來了,將他們往江北遷。按人頭,給他們條子,每到一處,方由當地縣衙與他們一人三斤柴米。
「最難的時候,連樹皮都有人搶。幸而我兄弟多,又齊心,一般人不敢搶,不然,哪裡能走到這裡早就給人打殺了。」好像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混進來了。
每一次,他爹李大江講古完都以這一句做尾,以便兒子們知道兄弟齊心的道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唯一不變的只有父子兄弟、同族血親。
後來他爹做了族長,李高地更是多次目睹了村裡各族爲了生存,合力與他族,澇年搶曬,旱年搶水的明爭暗鬥,宗族觀念更是深入心底。
現兒子得了種姜的法子,瞞誰也不能瞞著族裡––氏族是根,是依靠,是他家興旺的基石。
親手挖一株薑裝入筐––雖然有些可惜,但李滿囤以爲謹慎起見,族長不宜貿然來林地,以免引人注意,失了機密,說不得,只能把薑帶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