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端倪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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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伽總覺得自己像是有哪裡不對勁了。
應該說,自從他在東海沿岸突然間暈過去,渾身火辣辣地疼痛著醒過來後,就有哪裡不對勁了,或者說,是這個世界不對勁了。
鮫人的視力非常好,即使是在幾十萬里深的海底,他們依然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幾里外海溝的褶皺,他們用珊瑚做房,以明珠為瓦,是最為自由不羈的種族。他們踏著海波追逐月色,他們潛在海底酣甜好夢。
海洋這樣壯美,比最大的陸地還要大,在富饒廣闊的海中生存,鮫人沒有天敵,沒有對手,造物者的偏愛讓令人望而生畏的海洋成了鮫人族歡樂的伊甸園。然而,鮫人族似乎是沒有一般種族開拓疆土的強烈慾望。除了每次滿月隨著潮汐上浮到海面對月吟唱,絕大多數鮫人並不愛到淺海近陸附近遊蕩。
因為陸地上有人類。
即使鮫人族每一位都是戰鬥的好手,可是個體戰力的優秀遠遠不能彌補數量上的不足。好在,鮫人們本性溫和,比起爭鬥和掠奪,他們更愛隨心而動,享受海洋帶來的一切。首領們帶領著族群遷往海的深處,成為了這個世界唯一一個幾乎完全與外族斷絕聯繫的類人族。
即便是這樣,關於陸上人類的傳說,還是在鮫人群中流傳著。
東邊陸地上人類貪婪狡詐,他們將偶爾得到的鮫人做成長明燈供奉在不見天日的墓穴裡;西面陸地上的人愚昧膽小,他們將鮫人的雕像塑在神殿之中可是海上的水手卻敢將弓箭射向歌唱的鮫人。
不管怎麼說,智慧水族的歌謠代代相傳,洛伽也不喜歡人類。
***
洛伽最近也不愛和族人一起唱歌了,他也不愛和族人們一起去狩獵鯊群了。不知怎麼的他以前覺得鮮活有趣的集體活動,如今都是索然無味。
他以前怎麼沒有發現海裡的生活是這樣單調無趣呢?洛伽坐在海底一個被泥蟹掏空的礁石底下,他把自己的尾巴搬起來放到自己坐著的大海貝上,悶悶不樂地想著,族人們不是邀約他去打獵,就是只關心唱的歌異性喜不喜歡,連個好好說話的人也沒有,千年萬年鮫人族都只關心這樣兩件事,一點追求都沒有!
煜就不一樣了。
他想起了在岸上那個救助收留了自己的女子。
洛伽這些天獨自一人呆著,總是把和宋煜相處的那幾天拿出來細細咀嚼,慢慢回憶,連細節都沒有放過。雖然離他被宋煜送回水裡的那天已經過去了兩個滿月了,宋煜的形象反而在洛伽心裡更鮮明瞭起來。
他現在還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來第一眼看見宋煜時候的心情。
他正疼痛難忍的時候,感覺有其他人的氣息靠近,隨後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咕噥聲,他惡狠狠地抬起臉來,一張清秀的臉出現在他的面前。
鮫人的視力非常好,連漆黑的深海都能目視遠方,更遑論在只是稍稍被烏雲遮住了光芒的月亮之下。
可就在他看清宋煜臉的剎那,洛伽才覺得,以往的世界都不夠亮。該怎麼說呢,像是因為宋煜的出現,整個周圍都在發光一樣——即使這是晚上。
水流的波動打斷了洛伽的沉思,他向前一看,只見兩條貼在一起擺動的魚尾和豎起打開的魚鰭,正是兩條相悅的鮫人攪動了這邊的海水。
鮫人浪漫又熱情,毫無拘束,兩性間的追逐取樂毫不顧忌。作為群居的種族,尚在年幼的洛伽也曾經好奇地觀察著族裡成年鮫人如何交歡,雄性如何去討得異性的歡心,他也曾暗暗憧憬過自己成年了,會有怎樣的伴侶。
可是現在,已經成年的洛伽,只是瞥了瞥前方的愛侶,鼓著臉,賭氣地轉過去,一點也不想看到這個畫面了。
連續兩個月圓之夜,他都只是在一邊冷眼旁觀族中對唱情歌的盛事,連小的雌鮫人羞羞答答地擺動魚尾向他暗示也裝作不明白。
如果可以,他倒是只想對著宋煜吟唱。
「哎呀,」一條褐色魚尾的鮫人出現在他的視線裡,他看見洛伽就徑直游了過來,坐在了另外一顆大海貝上。
洛伽沒有交談的興致,可是這尾鮫人有,他自顧自的開說了:「客色島居然被人類佔了。」
洛伽這回有了反應:「誰?」
「我哪裡知道,反正是黑頭髮黑眼珠的。」
洛伽心「砰砰」地跳了起來,會不會是...
腦袋裡出現了這樣的想法,他再也坐不住了,魚尾一擺就浮了起來。
「誒?你去哪裡?」褐色的鮫人叫起來,甚至驚動了前方沉醉的一雙愛侶,他們分開了尾巴,朝這邊望來。
洛伽充耳不聞,他加快了魚尾擺動的速度,向著客色島的方向游過去。
***
洛伽總覺得自己像是又有哪裡不對勁了。
鑒於宋煜和其他人等沒有不對勁的表現,洛伽只能歸結為是自己的原因。
他覺得應該是自己離開海樣太久了,被海神遺棄了。海神對背棄了自己的他下了詛咒,讓他的腦子開始犯糊塗了。
洛伽老是發現,這一刻的時間和上一刻不一樣,有時候自己一覺醒來,來日期都不一樣了。為什麼自己的記憶會有空白?空白的那些時候,他會不會做了什麼?
他曾經試探地問過宋煜每一天過得如何。
宋煜是怎麼答的?
「很好啊,很充實,」她還笑瞇瞇地補充,「你一直陪著我,我也很高興呢。」
聽了這話,洛伽微微鬆了口氣,宋煜應該是沒有犯過糊塗的,犯糊塗的自己也沒有做過什麼奇怪令人費解的事情。
被詛咒就被詛咒吧,洛伽安慰自己,即使犯了點糊塗,宋煜也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清醒的時候,他也能和宋煜一起。畢竟比起這種沒有什麼知覺的懲罰,失去宋煜才會讓他真的痛不欲生。
真正和人類打交道,還是他們踏上西行之路的時候。以往在建鄴住著的時候,他除了白日裡逛逛集市,大部分時候還是和宋煜泡在煉丹房和練功房消磨時間。和其他的人類同吃同住,這倒還是頭一回。
很快,洛伽敏銳地發現了古怪的地方。
和他與宋煜通行的人,簡直他的種族一樣無趣且呆板。除了宋煜發問和嚮導指路的時候,他們幾乎都是默然不語埋頭走路的,不見交談。
可明明不應該是這樣呀。比如說,那個師兄高耀,看他和宋煜的說話,明明就該是個熱情而爽朗的人。要不是直覺讓他覺得這裡有怪異之處,他簡直要以為高耀和他一樣,都是對宋煜有心才這麼對其他人不聞不問的。
和其他人相處的越久,巨大的疑雲也逐漸籠罩在了洛伽的心頭之上。如果說鮫人族是因為呆在海裡,除了打獵果腹,唱歌求偶也無其他事情可做才這麼無趣的話,地上人族生活地如此刻板簡直是讓人吃驚!
洛伽曾有一日,趁著宋煜安然午睡的時候,爬出了窗戶,走到了集市之上。集市上像他們來的時候那樣熱鬧,可是洛伽卻很快發現了其中不同尋常的地方,半個時辰前因為斤兩和魚鋪老闆吵得不可開交的大嬸,還站在那裡,連開口罵人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洛伽嚥下蔓延上腦海的恐懼,默不作聲地回了客棧。他看著宋煜恬靜的睡顏,緊緊地抱著她:還好,他還有宋煜。
***
洛伽初始以為這是整個世界都被詛咒了,所以大夥兒都顯得那麼怪異。不過他下定了決心,不管其他人變得如何,他只要保護好宋煜就行了,這是他的全部,其餘的,都不重要。
不過,洛伽也想好了,如果最終他和宋煜也擺脫不了詛咒,那最起碼,在她身邊抱著她的,一定得是他。現如今,他只要盡力再盡力地帶給宋煜歡笑就好。
很快,洛伽知道了自己初初的想法是多麼的可笑和可悲。
朗朗乾坤,宋煜就這麼在自己眼前消失了,明明上一刻她還在和自己笑語盈盈!
隨著宋煜的消失,整個世界,都灰了下來,窗外行走的人群,攀談的民眾,驀然靜默了下來。
這種色彩的變化,簡直太眼熟了,非常像洛伽自己初見宋煜時的變化。
驚慌、恐懼、擔憂在這簡直緘默地讓人發瘋的安靜之下,齊齊湧上了洛伽的心頭,壓都壓不住。
洛伽強行穩住了心神上的慌亂,開始查看外面的情況。
行人都站著不動了,像是被齊齊下了降頭一樣。只有天空的太陽,吹起的風,捲起的葉子才能勉勉強強讓洛伽感受到「這個世界還是會動的」。洛伽在窗口站了約莫四個時辰,慢慢的,路上的行人開始動了起來,卻人人都像是修煉的輕功一樣,連一瘸一拐的老叫花都是落地無聲。終於,在太陽完全沉入地平線後,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了。
可是宋煜還沒回來,洛伽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一定要做點什麼,他想到。
他掠出窗外,向著城外奔去,不管在哪兒,他一定要找到他。就在洛伽的腳步踏出別克烏都的那一刻,一陣熟悉的疼痛席捲而來,他閉上了眼,心裡不無釋然又難過,自己總算不用再忍受失去宋煜的恐慌了,可是他也再見不到宋煜了。
就像來時那樣,那股疼痛也很快地停了下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洛伽。」
他遲疑地睜開眼,面前竟然是宋煜笑盈盈的臉,而他自己,卻是坐在了房間窗戶下的榻上,連動作姿態都和宋煜消失的那一刻一模一樣,整個周圍的色彩,又像是他第一次見到宋煜那樣鮮活了起來。
洛伽想起來以往在族群中傳唱過的一首古老俳句,講得是上古時期主神之間的故事。據說,看到女媧模仿自己的身形用泥巴造人,同樣無聊的創世女神便仿著神界的樣子也創出了一個世界。為了檢驗這個世界的星辰運轉,山河輪換,世事變遷是否盡然有序,她剪下了一抹影子悄悄投了進來。無論這個影子走到哪裡,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即使是黑夜,這個世界也能一片光明。
宋煜正有些奇怪,洛伽不似往常那樣熱烈的回應,他只愣愣地看著她,碧色沉沉的眸子裡像是驚疑不定。於是她又喚了一聲:「洛伽?」
洛伽這次撲了過來,緊緊復密密地抱住宋煜,像是摟著什麼珍寶,直讓她喘不過氣了。宋煜略微掙扎了下,未果,只能無奈拍打著洛伽的背部,含著笑意不解道:「難道,因為我說了一起去過二人世界,你太過興奮了?」
洛伽沒有說話,宋煜只能感受到洛伽微微的搖了腦袋。
不管你是誰,不管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回事,只要你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