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她在
程響在樓上也就等了不到一根煙的時間,羅望舒就上來了。
他有些驚訝:“我以為你要多打會兒電話。”
羅望舒疲憊地搖頭:“他狀態也不好。”
程響早聽說過周焰當時的異常,低聲問:“他那個情況,要不我幫忙查一查?那個低頻音律,有源樣本嗎?”
“你手頭的事也夠多了,別管了。查清楚帶走紀白的到底是什麼人,那段低頻音律也就能找到答案了。”
會議室裡,紀白和羅靳星在半路被劫走的視頻,反復被分析了好幾遍。
本來,理事會傳令羅靳星,就是因為有紀白在手,紀白會是羅靳星最大的罪證。但現在人還沒來及審,“罪證”和“罪人”都雙雙丟失了,這就讓場面陷入了僵化。
羅望舒請求徹查上帝之眼,因為他懷疑是上帝之眼的人帶走了紀白和羅靳星。即使如此,無憑無據的情況下,要徹查上帝之眼並不容易。
羅望舒和程響敲響了會議室的門。
“打擾了。”
兩人先後落座,現場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後,羅望舒先開了口:“因為這件事,事關我大哥,我有些事要問。”
羅奠山已經平靜下來,他靠坐在長桌一段,目光複雜,也不開口插話。
“聯合政府下達的最高指令,是因為在羅靳星的部隊搜查出紀白,並且確認了他的身份,就是當年白星自由區的人,對嗎?”
厲瞻江回答:“沒錯。”
羅望舒點點頭:“那麼,既然紀白是被藏起來的,紀白又是怎麼被找到,並且立刻確認了身份的?”
會議室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羅部長,理事會有自己的途徑瞭解到這件事。”最後還是厲瞻江開口。
“我不懷疑理事會,我懷疑理事會消息來源是否可靠。”羅望舒環伺在座的所有人,他脊背筆挺著,姿態毫不退縮,“總得有點什麼憑據。羅家一直為聯合政府服務,只要今天能給出我們憑據,那麼羅家絕不會阻礙理事會的決定。”
說到這裡,羅望舒向羅奠山輕輕瞥去一眼。羅奠山不動聲色,用眼神示意他繼續。
這回連厲瞻江都沒有站出來接話。
“雷肅,對嗎?”羅望舒指尖輕輕點著桌面
理事會寂靜無聲。
“看來我和程部長的推斷沒有錯,雷肅一直在上帝之眼為理事會傳遞消息。出於某種原因,他從上帝之眼內部得知還有一個紀白,於是理事會才去捉人。”羅望舒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也就是說,在場的各位心裡都挺清楚,劫走紀白和羅靳星的,很可能就是上帝之眼的人。只是你們雙方爭執不下,在找一個最合理的解決方案。”
放眼在場理事會的人,有幾個目光複雜的,讚賞的,危險的。各種不同的目光,給了羅望舒默認的答案。
“我明白了。”羅望舒站起身,對羅奠山點了點頭,“您的意思呢?”
“四十八小時。”羅奠山沉默了一下,也站起身,“希望至少能在四十八小時內,理事會能確認羅少將的安全。”
羅望舒離開時天色已經黑了。羅奠山還要去一趟軍隊,程響也回家了。
羅望舒覺得很疲倦,他知道自己該好好休息,但只一想到羅靳星還不知所蹤,心中就焦慮不安。
夜風已經小一些了,天上的星星也黯了一些,雲層已經飄開,露出皎潔的月光。路對面的秋樹沐浴在月光下,層層疊疊的影子裡,站著一個人。
羅望舒在風裡站了好久,以為出現幻覺,直到對方撇開樹影,走到月光裡,走向他,羅望舒才猛地醒過來。
他收起渾身堅硬的殼,緩慢而小心翼翼地靠近,只在最後幾步時,才帶著一種確認後的迫不及待,撲到周焰懷裡。
他將自己完全埋在周焰的臂彎中,深深呼吸周焰身上的氣味,一下被安全感包圍住。
他說想見他,然後就真的見到了他。
“怎麼了來了?”
“你需要休息。”
兩人同時開了口。
羅望舒用下巴頂住周焰的胸口,有點無奈地笑:“現在已經在休息了。”
“還在門口呢。”周焰抬頭看去。
“儘管看去。”羅望舒又想起那天他們在動物園,心裡頭有點說不出的酸楚,“焰哥。”
“嗯?”
“焰哥。”
“望舒。”周焰歎氣,扶著肩膀推開他,“現在準備回去休息嗎?”
羅望舒每叫一聲周焰,身體的力量都好像回來一點了。他本來累得不行,但見到周焰,身體就好像自動切換成另一種模式似的。
他提出想四處走走,周焰也並不拒絕。這似乎是種很微妙的態度,羅望舒敏感地察覺到,今晚的周焰既不熱情也不冷漠,似乎被某種奇怪的情緒困擾著,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羅望舒體察入微,知道周焰有話說,給足他準備的時間。口吻隨意地問起那邊的進展,也並不顯得焦急或過度擔憂。
走到一處路燈下,周焰停住腳步,他剛要說話,黑暗中羅望舒的終端忽然響起,在寂靜的夜色裡格外的醒目。
羅望舒本想飛快地掃一眼關閉,但螢幕上竟顯示著雷肅的名字。是雷肅傳來的簡訊。
今天一整個晚上,程響和他都聯繫不上雷肅,現在他傳帶附件的內容過來,有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羅望舒猶豫了一下,還是關掉終端,抬頭頭看周焰:“你繼續說,剛才你想說什麼?”
周焰靜靜望他片刻,輕聲說:“望舒,我要回一趟雪龍港。”
“出什麼事了嗎?”羅望舒好半天才出聲。
“我爸媽那邊,需要確認一些東西。”周焰牽著他的手捏了捏,“抱歉,確認過後我就回來。”
想讓他留下的話,需要他的話,都在嘴邊但是說不出口。周焰的父母,是周焰心裡的一道疤。如果沒必要,他從來不會主動提起,羅望舒很清楚這一點。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更說不出任性,撒嬌的話來。
羅望舒捧起周焰的手。指尖的繃帶不知什麼時候拆掉了,露出尚且有些沉紅色的,新鮮的傷口。
“我知道了。”羅望舒低頭看著他指尖的那點紅色,有點忍不住地說,“你不要沾水。”
他的視線只停留在周焰胸口,害怕自己一抬頭,想說的話都從眼睛裡跑出來。
周焰似乎是沉默了一下,然後捧著他的腦後,將他拉入懷裡。
“我知道這對你不容易。”周焰低沉磁性的聲音透過他的胸口,“但我要確認的事,非常重要。等我回來,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周焰將羅望舒送回家後就離開了,他的背影很快跟夜色融到一起。羅望舒抱著胳膊站了一會兒,又趕忙掏出終端,打開剛才接收到的那封附件。
照片是一封紀白的檔案,拍得很倉促模糊,看得出拍攝的人很急切。羅望舒將終端螢幕放到最大,飛快地看了兩遍,心中愕然。
這是一份二十年前研究所的檔案,也是“白星計畫”還沒發生前的一份記錄檔案。最令羅望舒驚訝的,是檔案最下面的導師寫著“葉芸”的名字。
紀白曾經是葉芸的學生?
羅望舒心中本就有模糊的一種感覺,但那種異樣的感覺一直被他壓制著。他一直說服自己相信葉芸已經不在了,他必須這麼相信。但這一刻,許多的畫面紛紛閃過,像走馬燈一樣,飛快地拼湊著他的構想。
厲瞻江的警告與提示,羅奠山忽然強勢的左派態度,上帝之眼看到的白衣女人,帶走紀白的白衣女人……
羅望舒靠著牆緩緩坐到地上,神情恍惚,心臟狂跳,某個不可能的答案正飛快地在腦海中聚集。
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給羅奠山去了好幾通電話,都顯示被掐斷了。
羅望舒又給雷肅去了好幾通電話,但顯示對方終端都沒有開。他試圖用定位功能,也失敗了。
月色靜悄悄的,越到深夜,越是靜謐。
羅奠山回到家時,看到的是在沙發上睡著的羅望舒,他以一個極沒有安全感的姿勢蜷縮著,頭髮淩亂,表情安靜。白日的禮服外套已經被他脫掉,但還穿著裡面配套的襯衫,在昏暗的光線下,他身上微微泛著珠光。
羅奠山不自覺放輕了腳步,緩緩坐在他身旁。他想起羅二出生後沒多久,漸漸褪去了一身粉紅,就像顆潔白的珍珠。雪龍港盤旋的風雪,終日不散,日光透不進來,但羅望舒就像始終籠罩在珠光裡一樣,照亮著他的心。
變化是從什麼時候起的,羅奠山也說不清楚,羅二一直是家裡被寵慣,愛撒嬌的那一個,從小就是。
一轉眼,他已經是能為羅家話事的Omega了。
羅奠山的終端又亮起來了,光線太繞眼,等他暗滅時,羅望舒已經眯著眼轉醒。
他迷迷糊糊地,看到父親坐在身旁,就像十年裡一直以來那樣凝視著他,身形那麼高大威猛。羅奠山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資訊素,是為他釋放的,這讓羅望舒感覺到嗜足。身上的緊張感,不安全感,一點點消散,他不自覺就伸展開身體來。
“爸爸。”興許是沒睡醒,他往羅奠山的懷裡蹭了蹭。
羅奠山以手作梳,輕輕地摸著他的頭髮。
“嗯。”
“大哥回來了嗎?”
“還沒有。”羅奠山輕聲回答,“正在回家的路上。”
羅望舒點了點頭:“我有點想她了。”
“媽媽也想你。”羅奠山很快反應過來,手停了一下,“望舒。”
羅望舒漸漸在清醒,他看向羅奠山的眼睛,變得越來越亮。
羅奠山領著他站起來,牽引他到地下室門口,全程一句話都沒說,但羅望舒渾身開始發抖。
直到了完全遮罩信號的地下書庫,羅奠山開了一盞昏黃的小燈,將終端的螢幕投射在牆面上,牆面顯現一張四口人的照片。羅望舒最小,恐怕剛兩三個月,被抱在葉芸懷裡,有種奶味的嬌氣。照片裡,葉芸正低頭看著他,黑色柔順的發流淌在肩膀上。
羅望舒顫抖得更厲害了。
“你媽媽以前是個很溫柔的人。”羅奠山筆直地站在終端前,始終凝視著螢幕上的女人,“白星計畫之後,我一直在瘋狂地找她,一直不肯相信她已經不在了,到後來幾乎失去了希望,心裡已經相信她死了,但還在找。記不記得有一年,你大哥跟我大吵了一架?我讓他不要再繼續找葉芸了,我親手簽了葉芸的身份死亡。”
“為什麼?”
“因為我找到她了。”
羅望舒猛地愣住。
羅奠山轉過身:“望舒,她的確還活著!一直瞞著你,因為有不得已的理由。但相信我,每一次我說媽媽也想你,都是真心的。”
“爸,你跟大哥,其實都相信她還活著,是不是?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羅望舒屏住呼吸好幾秒,忽然猛地將羅奠山的終端合上。
羅奠山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因為你媽媽,正在做一件非常、非常危險的事!”
“所以我們怎麼樣就可以完全無所謂了嗎?我不明白!”羅望舒除了十七歲那一次,很少有這樣直截了當地逼問羅奠山,“我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你也要瞞著我!”
羅奠山咬牙看著他,不作任何聲響。他平日那麼不允許別人質疑的Alpha,此刻只管釋放資訊素,儘量安撫羅望舒波動的情緒。
羅望舒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用力捉住羅奠山的胳膊:“這是你最後一次有事瞞著我!”
“這是我最後一次瞞你,我保證。”羅奠山低聲說,他重重地歎一口氣,“我也保證,你會見到她的。”
“恐怕我已經見到她了吧。”羅望舒凝視著他。
忽然響起打斷兩人之間緊繃的弦,那是羅奠山的終端。刺眼的螢幕依舊在昏暗的空間裡跳動著,閃爍著。通訊鈴也很刺耳。
羅奠山飛快地摸出終端,那不是他平時用的終端。他本想要掛斷,但見羅望舒盯著他螢幕上的未知連絡人,羅奠山猶豫了一下,用力地按下了接通。
“人在哪?”終端裡,女人的聲線很漂亮。
“剛處理完理事會。”羅奠山頓了兩秒說。
“不用再幫襯這邊了,你撒手吧。最遲三天,我就能拿到我想要的東西了。”對面的女人渾然沒發現在是免提,“羅星星醒了,在發脾氣。要跟他通話嗎?”
羅奠山沒說話,那邊很快發覺到不對:“誰在你身邊?”
羅望舒咬著牙地從羅奠山手裡接過終端,呼吸控制不住變得有些重。
“小月亮?”那頭的人似乎若有所感。
羅望舒的手指猛地蜷到了一起,眼眶迅速地紅了,像可憐,又像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