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尾聲(一)
這一問人微言輕,但因為地點在金鑾殿,頃刻便有了雷霆萬鈞之勢。
無論是那個不肯下跪,亦或是滿口稱「我」,都好像是在影射高賡昏庸無能。
大太監心裡一陣哆嗦,惱火得不得了,恨不得將這個膽大包天的假貨憑空變走。
但他沒那個本事,只好密切關注著皇上的神情,一邊趕緊打著手勢,讓那些有眼力的小太監們上來準備架人,一邊臨危不亂地打起了圓場。
「皇上,此人瘋瘋癲癲的,一點規矩也沒有,依老奴之見,怕是看著還像個人,但實際患有失心瘋症,皇上萬莫聽他胡言亂語,影響了心情。不如讓老奴叫人將他轟出宮去,讓他打哪兒來就滾哪兒去,皇上您覺著呢?」
高賡卻不是那種絲毫都容不得質疑的暴躁君主,聞言笑著將大太監罵了一頓:「你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是越來越了得了,我看他這心裡,比你伶俐得多。你給我一邊兒待著去,沒事不許插嘴。」
這話不重,在宮裡連罵都算不上,大太監自小看著他長大,看出皇上目前沒生氣,但又拿不準這假大師還會說出什麼頂撞的話來,憂心忡忡地退到了一邊。
長生榻上的高賡還有餘興為茶撇浮沫,蓋碗與茶盅在他手中發出了一聲極輕的碰響,這彷彿是一個開談的信號。
只聽「叮」的一聲過後,高賡用一副不恥下問地樣子說:「目的之一是來見我,提幾個問題,那其餘的目的呢,又是什麼?」
知辛,也就是曾經的許別時已經到了這裡,就再沒有說謊的必要了,他坦誠道:「一個是方便接近提刑官,待在他身邊,幫他尋查第五、六樁白骨案的兇手。二來……」
他突兀地頓了一下,強行壓住了心底泛起來的酸澀和不忍細想,暗自嘆了口氣說:「是等他查到最後的時候,伸手就能抓住兇手。」
高賡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立刻從最後那句中察到了言外之意,他抿了口茶水,拋出了一個篤定地設想:「這麼說來,你豈不就是最後那個兇手了?」
「是我,但也不是,」知辛站得筆直,毫無隱瞞地交代道,「前四樁白骨案,確實是我謀劃的,但自第五樁起,就與我無關了,案件背後另有其人,就是饒臨抓捕的軍器監舊部,劉芸草一眾。」
高賡實在沒想到背後竟然有兩伙人,疑惑地說:「你與他們當真素無往來?可為何手法如出一轍?」
知辛打了個說過的禪機:「過河的路不止一條,想要看起來相似,其實並不是什麼難事。」
高賡點了下頭,話題跳躍地笑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不過方才聽你質問,分明是對朕和朝廷已經失望透頂,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和軍器監的舊部強強聯手,而是選擇來幫官府呢?」
知辛的五官分明沒有明顯的變化,但神色之間卻忽然露出了一點還屬於許別時的倔強,他認真地說:「我不喜歡被人利用,也不願意為他人做嫁衣。」
而且李意闌是個好官,知辛不想讓他心寒。
高賡難以理解地問道:「即使是功虧一簣,也在所不惜嗎?」
知辛看得通透:「是,但確切來說,應該是第五樁白骨案發生的時候,我就已經失敗了。因為白骨案的目的已經不是我的目的了,是別人的,我個人無法接受這樣的強取豪奪。」
高賡心說一個人永遠無法成就大事,臉上卻挑了下半邊眉毛,明知故問地說:「你的目的是什麼?」
「本來是想上達天聽,平冤得反,」知辛不帶情緒地笑了一下,又說,「現在看來或許叫做垂死掙扎、困獸猶鬥更適合一些。」
高賡被暗裡嘲諷不作為,也沒生氣,只是斂了笑意,驀然沉默下去,彷彿是默認了知辛的伸冤無望。
帝王的平衡之道異常複雜艱辛,盡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政務,有時罰不罰、升不升哪一個朝臣,甚至看得並不是他的過錯或是政績,而是他在朝局中的微妙制衡。
高賡久居深宮,常年靠足不出戶治理天下,在白骨案之前,藥商許致愚的名字在他還是良王殿下的時候曾經聽過一耳,但這比起偽劣的軍資來說簡直如同一陣過眼雲煙。
如今白骨案以妖異之勢強行來侵佔他的視線,高賡最關心的卻仍然不是那個子民受了冤屈,而是這子民牽涉到了哪個大員,而這大員又與哪個黨派密不可分,剪除之後朝局會出現怎樣的失衡等等。
高賡並不想為自己的德行做任何辯解,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只觀大局,顧不了細處。
孫德修其實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地方官,犯了事,當罰也就罰了,但這帶來的必然結果就是其他幾樁案子也必須一視同仁地徹查。
高賡心知白骨案中所呈的冤情大多為真,但是榆豐的糧務州同劉長鳴和饒臨的嚴海暫時還動不得。
這兩人一個德行堪憂,但在治水上還有點才能,一個庸庸碌碌,但關鍵之處就是兩人都是柳太師的黨羽,值此兩派平分秋色的時候,不僅動不得,連過去的污點都不能讓他們坐實。
至於這個還挺剛烈直白的假大師,就只能在太平之中,受點委屈了。
高賡默了半晌,最後開口問了一句:「你是軍資案中那個藥商的兒子,叫什麼……許別時,對嗎?」
知辛:「對。」
高賡想了想,心中還是有不少疑問,他說:「朕看過李意闌遞上來的,劉芸草的口供副本,他在供狀上一口咬定自己才是六樁案子的主謀。你說你們素不相識,那你告訴朕,他為何要替你背下罪過?」
「我不知道,」知辛據實以告,「說實話,李意闌告訴我他在饒臨獄中審問結果的時候,我也很吃了一驚,這疑問或許要等到我與劉先生當面對質的時候,才能知道原因。」
他稱劉芸草為先生,足以證明內心並不厭惡對方。
高賡心想這或許是善人傻人的一見如故,笑了笑悠閒道:「你不知道,朕倒是大概能猜到。劉芸草以前就是個濫好人,朕猜他興許是有心保下你。」
知辛愣了一愣,眼眶忽然熱了一下,為那份同病相憐的好意。
但他心中也明白,劉芸草無論如何都保不下他,因為破綻太多了,而且知辛早就做好了面聖的準備,不然他不會刻意借用僧主的身份。
殿中安靜了一小陣,高賡見他不央不求,有點不太習慣,接著問道:「軍器監策劃兩樁白骨案,主謀從犯不下百人,那你的同夥呢?都有哪些人?」
知辛目光澄澈而堅定地說:「沒有人了,就我一個。」
「軍器監之所以耗費人手,是因為他們的準備時間只有匆匆的三個月,而我為這個計劃,足足謀劃了十年。」
從他的身體康復之初,一直準備到今年的三月,要不然怎麼會唱出那句心酸難言的「為他起一念,十年終不改」呢。
高賡明顯不信,危言聳聽地追問了兩遍,知辛卻口風極緊,一口咬定。
高賡沒工夫也沒必要跟他說車□轆話,直接跳過道:「算了,這些個與案情相關問題你就進到天牢裡,等著李意闌親自來審吧。」
知辛眼神劇烈地震了一下,感覺自己離這個最不願和不忍面對的處境已經近在咫尺了。
高賡仍在說話,可神情明顯慎重起來,目光銳利地道:「朕要問的就是真正的知辛大師,大師如今身在何處?他的袈裟為什麼會披在你的身上?你可千萬別告訴朕,大師也是你的同夥,這袈裟乃是他借給你的。」
知辛這回否認道:「大師能證大道,怎麼可能與我這種不光明的人為伍?」
「這袈裟是我劫持他之後,從他身上搶來的,大師如今被我囚禁在無功山腳下的一個名為長華的村子裡,雖無自由但性命無礙,如今我已經落網,就沒有委屈大師的必要,皇上可以派人前去解救了。」
高賡明顯皺了下眉,覺得他這樣對待活佛實在是有夠大不敬。
——
巳時末,司南巷院落。
在章仲禮說出知辛是他的同夥之後,李意闌腦中險些被萬千過往的碎片擠炸。
他打心底裡不肯相信章仲禮,但有了牽連之後再回頭去看自己與那人相識的過程,在辦案中被錘煉到疑神疑鬼的腦筋一發就不可收拾,裝著個繡娘似的挑出了不止一兩條可疑之處。
他想起知辛意外出現在木匠的院中,被刺殺的時機也恰到好處的是自己過路的關口,這明顯是個俗套的打入敵人內部的手段。
再說慈悲寺的知辛大師委實神秘,天底下見過廬山真面的人總共沒幾個,冒充起來也不容易露陷。
再有就是那本從頭到尾都不見蹤影的談錄,以及雖數次離開,但每次又都能很快就回到衙門的事實。
最後就是他明面上不關心案情,實際卻不遠千里,陪著自己主動入京,那是擔心?還是監視呢?
這些行跡件件可疑,在腦中轉得得李意闌簡直頭痛欲裂。
呂川的背叛已經讓他夠難以釋懷了,偏偏知辛在他心中的地位比呂川還要特殊,故而傷害只會重不會輕。
頭暈很快引發了李意闌的其他病症,他不自覺地隨著暈勢在原地晃了兩下,眼前的場景驟然模糊成了一片。
在人眼所不可見的肺腑內部,狂躁的郁氣正如漩渦一樣攪亂著他的五行之氣,李意闌瞬間血氣倒行,肋間彷彿被十個呂川同時插了數十柄刀,痛得他兩眼翻白、青筋畢露,連喊痛的餘力都沒有了。
李意闌痛不可當,險些朝跟前一頭栽倒。
說時遲那時快,他身後閃電般探出一隻膚白而略帶斑痕的手來,手的主人一把抄住他的胸腹,強勢止住了他的去勢,而後另一隻手猛然在他背上連擊了三個穴位後改指為掌,在他背心上用力一擊。
李意闌渾噩間感覺背心上好似落下了一座山,壓得他脊柱都在卡卡作響,但他在那種磅礡的壓力下彎下腰的時候,窒息的喉頭適才像是被撕出了一道裂口,陡然灌進了一絲涼氣。
他張開嘴作勢吸氣,口鼻之間卻先落下了幾縷溫熱,哽在心口的淤血淋漓落下的同時,李意闌才慢慢氣通神暢,緩過了勁來。
他口鼻之間都是血漿地站直身體,目力是慢慢在恢復,但卻像是蒙了成罩子似的,怎麼眨眼都不像尋常那麼清晰。
李意闌大概知道自己的病情是又惡化了一步,已經在接近眼盲的邊緣了,他有點受驚,但因為剛剛已經驚了個大的,比起失望來說,眼盲暫時倒成了小事。
「還好嗎?不行我就先送你回行館去,」這時身旁忽然有人問了一句。
李意闌慢吞吞地循聲望去,就見仍然戴著白一面具的白見君站在身邊,臉上依稀有點關懷。
知辛也時常用這種眼神看他,李意闌閉上眼睛,腦海中霎時歷歷在目,直覺、感覺和期望一起在告訴他,知辛的關心不是假的。
這點確認方才讓李意闌心底有了點熱氣,旋即他在自我的意願下,滿腦子都蓄積著知辛的好。
知辛救過自己,擔心自己,甚至還不斷在無意之間幫自己找到了好幾回線索……
隨著時間和病情的穩定,李意闌的頭腦也不像剛剛得知噩耗時那麼亂如粥滾了,他緊緊地鎖定著在知辛的陪同下方才找到的那幾個線索,越想越覺得章仲禮說的不對勁。
如果知辛是他的同夥,那又為什麼要給自己這邊提供抽絲剝繭的線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