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越訟難
看他的神情和語氣,那些話不像是作假。
世人常說痛苦的東西就該放下,但知辛隱約能夠理解他,這人的痛苦綿延多年,一直一直都在復發。
換位思考如果自己是他,應該也會難以釋懷,而且最關鍵也最根本的問題是,他憑什麼要放下?
事實上只有真正嘗試過後卻又無能為力的人才放得下,這人頭上有冤、心中有恨、手中有利器,一旦尋到合適的機會,報復才是邏輯和情理之中的事。
他的動機確實很大,那麼剩下的謎題就是手段了。
李意闌剛要說話,卻聽身旁從來不會在問案時發表意見的知辛忽然說:「你恨始作俑者合乎情理,可那個木匠原本也是個局外人,你既然嘗過親朋無辜枉死的苦果,為什麼又要殺他?你這樣做,不是和當年冤枉你的人沒有區別了嗎?」
知辛的語氣並不強烈,聽不出譴責和鄙夷,只是不解和惋惜,惋惜一個人的墮落的原因,竟然是出自於對公平的執著。
劉芸草看了他一眼,答得坦然又迅速,他說:「沒有,近墨者黑,我也已經是個惡人了,大師再拿好人善人那一套來衡量我本來就是錯的。」
知辛輕聲問他:「那你殺了他,心中好受嗎?」
劉芸草挪開目光,喃喃自語地說:「再不好受,也不會比十幾年的沉冤更重。」
知辛了然道:「那就是說還是不好受,但是為了報仇,如果需要,但凡妨礙你計劃的人都會殺掉,是這樣嗎?」
劉芸草輕描淡寫地說:「沒錯。」
知辛挑了下眉頭,神色間依稀有點難以苟同的意味:「不對,有錯吧?如果你真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和狠心,區區一個袁寧又怎麼能逼你就範?你這樣言行不一,很難讓人取信。」
「大師這話才不對吧,」劉芸草反駁說,「我再狠心,對的也不是每一個人。世事無絕對,我的心即使是黑的,但也是肉長的,也會有軟和的地方。」
「我不怕死,也不怕袁寧死,我能夠接受任何結果,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大師,這不是言行不一,這是業障難除。」
是人都會有軟肋,而為人送行大概就是此人的罩門,一擊必殺那種,知辛倍覺壓抑地嘆了口氣,合起雙掌說:「抱歉,是貧僧口出狂言了。」
劉芸草動了動嘴唇,像是要說話,後來又沒理他,整個人彷彿都脫了力,靠到牆上閉上了眼睛。
大抵美人哪裡都是美的,這人睫羽纖長,闔上後投成濃黑的一道弧線,使得他的眉眼像是一幅悲情的畫卷。
他確實生的好看,李意闌也承認,但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他覺得知辛更好看。
以貌取人是人的本能,但這個「貌」卻不單指容貌,氣質和風度也有一席之地,劉芸草再好看可他不快活,傳遞給人的氣息就帶著刺,讓人的結交心頓時受挫。
知辛卻不同,動不動見人就笑,笑完了還送一句阿彌陀佛,禮貌得讓人只想追著送他一程。月初時李意闌就幹過這種事,就是被知辛給拒絕了。
牢裡飄過一陣短暫的沉默,李意闌左右看了看,見知辛沒有再開口的跡象,就亦真亦假地咳了一聲,隨即開場道:「先生,換我提問了。」
「你說的內情我們之後會去查證,眼下就如你所說,你的仇人是太后,你想報復的人是她,可這跟已經發生的五樁白骨案有什麼關係?」
「比如我有一個恨之入骨的仇敵,我的眼裡怕是容不下別人,就一門心思地盯著他了。可你不同,你先將自己的仇恨放在了一邊,勞師動眾地替五個不相干的人造勢伸冤?」
「他們的不平是天下皆知了,而你的冤情還不及展露,就因為動作太多被衙門抓住了,這樣得不償失的舉動,真的是縝密周祥的白骨案主使會做的事嗎?我有點懷疑。」
劉芸草沒睜眼,倦色沉沉地說:「如果不是不得已,誰願意費力不討好。我這樣迂迴的原因,大人其實已經說了,就是造勢。」
李意闌擰了下眉心,心念電轉道:這話他們之前確實討論過,但因為當時臆測的主謀是馮坤,案子造出來的勢頭對他有利,能夠抹黑柳太師,便就不失為一種動機。
但一旦換成劉芸草,那些關於黨派的猜測就站不住陣腳了,難不成這五個枉死者都是巧合而取,沒有他們想的那麼陰謀論?
念及此李意闌追問道:「造什麼勢?」
知辛面帶疑惑地抬起眼皮,眼睛睜得比尋常略大,目光定定地落在對方身上,像是對這問題也感興趣。
劉芸草將嘴角抿成了一條線,很快又鬆開來,繼續兩眼抹黑地說:「造一個天下人盡皆知,任憑哪個官府也壓不住的輿論。」
江秋萍好笑道:「難道天下人的指點還能左右律法不成?」
劉芸草也跟著笑:「這位大人未免也把我想得太癡妄了?唾沫星子誠然淹得死人,但卻只淹得到低處的人,高台的人從不以此為患,有些流言傳不到他們的耳朵裡,剩下的那些他們未必在意。」
「而我想要的不過是口口相傳,利用鬼神推波助瀾,將朝野的目光拉攏過來。諸位個個義正言辭,料想也沒有嘗過不白之冤的滋味,更不知道無處伸冤的苦楚。」
「無處?」寄聲稀奇地說,「各縣、州、府衙門那麼多的大鼓,眾目睽睽地放在青天白日下面,還能有人不讓你去擂不……」
深諳內情的江秋萍聽不下去,伸手摀住了寄聲的嘴。
寄聲要掙脫這文弱書生只是眨個眼的事,不說大話,他單手就能把江秋萍摔出去,但他挺喜歡這快嘴書生,不好當眾讓他出糗,就捏了個點穴指往對方胳肢窩的位置一戳。
江秋萍沒料他會出這種賤招,癢得縮了一下,咬住了下唇才沒讓自己嗤笑出聲,但捂嘴的勁力一下也卸了,鬆開的時候順道掐了把寄聲的腮幫子,教訓道:「還是提刑官的跟班呢,這種話以後別說了,別人會連你六哥一起笑的。」
「笑屁啊,」寄聲拖了個不服氣的長調子,擠過去朝江秋萍翻白眼,「有什麼好笑的?」
「不好笑,」江秋萍一抬眼發現劉芸草正在看自己,眼神意味深長,彷彿就在等他以身作則地揭露刑獄上那些見不得光的秘辛。
自己確實不恥同行中的某些做法,但這犯人的眼神還是讓人鬱悶,江秋萍也說不明白火氣是衝著誰,暗自在心裡冷哼完了,這才接著說:「只是民間伸冤大都是池裡爬出來,再掉到井裡。」
吳金是個守城官,也不聽不太懂這當中的機鋒,露出一副和寄聲差不多茫然的嘴臉說:「什麼意思?」
江秋萍歪了下脖子,破罐子破摔地說:「意思就是大多數案子,開始怎麼判的最後就那麼著了,想要平反,難於登天。」
知辛本來朝前坐著,這時為了聽內行人說內情,側著上身轉過了頭來,一副求知好學的模樣。
李意闌雖然才當了不到一個月的刑獄官,可他家中兩代幹的就是這行,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便就坐著沒動,留意著劉芸草的動靜。
餘下的人紛紛都去看江秋萍。
江秋萍說完上一句,像是怕哪位自家兄弟又來打岔,立刻接著解釋了起來:「像寄聲剛剛說的,每個衙門確實都有鳴冤鼓,但細數為了平反而響起了鼓聲,確實不多。」
「我朝律法有明文規定,百姓不得越級告狀,越訟者和接案的官員一經核實,按律都要鞭笞三十五。這些鞭子尋常打不死人,但也說明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我朝不支持百姓越訟。」
「為啥啊,」王敬元忽然又冒出來,一臉調侃地說,「那個,民間不是傳的可好聽了嗎?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這連冤枉人清白這麼大的事都不管了,還能做什麼主啊?」
「不是不管,只是……嘖,」江秋萍總感覺思維不同跟他們說不通,這讓他不得不換了個措辭說,「我打個比方吧。」
「比如縣裡判的案子,就只能到州衙門去告,知州要比知縣忙上數倍不止,天災人禍賦役上供,樁樁都是悠關數萬人的大事,他每天忙得團團轉,還要管你地方上的冤案。」
「有心的鞭長莫及,無心的沆瀣一氣,絕大多數還是維持原判。少數遇到百年難得一遇的清官實幹官,那就是這地方的百姓上輩子積福了。」
「而在州府被打回的案子,不能越級去告,當然如果有人非要告,告得好、告不好,知州、知縣的政績上都會蒙上冤假錯案的黑點,你讓大人們怎麼甘心?」
「再說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攔御駕,就更加誇大其詞了。」
「自古皇上和大臣出行身邊全是儀仗,按照品級鹵薄從千上萬,事先往往還要清道迴避,升斗小民最近都在十條街之外,喊破喉嚨貴人也聽不見。而膽敢驚駕者,帶刀巡捕可根據衝撲的程度就地格殺,性命丟了也見不著貴人一面。」
「加上只要出了這檔子事,即使沒有損失,上頭也不會歡喜,所以處置越訟最好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只讓它待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裡,哪兒都不要去。」
他將一個很複雜的事揉進幾句話裡,本來就有些說不清,寄聲似懂非懂,只覺得這些事烏煙瘴氣,聽起來就煩,於是趕緊「哦」了一聲,假裝自己明白了。
劉芸草卻聽得正合心意,冷淡地插進來說:「這位大人是明白人,平樂案發生在大內皇宮,當年不許議論、處死抹掉相關人,至今整個京城也沒有一個衙門敢接我的訟狀。」
「所以除了這種譁眾取寵的路子,我想不到還有其他什麼辦法,能讓朝廷即使有心視而不見,但也不得不看見我。而且這種跨越好幾個城池作案的手段,對於查案者來說更難更費時費力,不是嗎?」
李意闌一時竟然無話可說,這人生平的坎坷和不公似乎能夠剝奪他人的底氣,讓人錯覺對他不善就是缺德,但這種過度的同情必然的錯的。
李意闌默然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看向劉芸草的眼睛說:「當真是朝廷裡的所有人,沒有一個願意為你們主持公道?據我所知,我大哥不是那種會視而不見的人。」
劉芸草不閃不避地說:「當真。我沒有與李遺接觸過,早在他成名之前,我就已經對朝廷心灰意冷了,之後汲汲營營,再也沒動過求助於任何人的念頭。」
李意闌暗自嘆了口氣,覺得這錯過簡直是天意,以他大哥的脾氣要是知道了這件冤獄,審問當朝太后的事不是幹不出來。劉芸草的心寒在某方面為李家免去了災禍,卻也讓自己與希望失之交臂。
如今大哥去世了,這越陳越凶險的狗皮膏藥竟然甩到了自己身上,李意闌捏了捏眉頭,心累地說:「好,你策劃五樁白骨案,是為了吸引當局者的注意。現在目光是引來了,可你也被抓住了,這樣看來,你之前的努力豈不是全都白費了?」
劉芸草的情緒不見失望,他甚至還笑了笑,頗為得意地說:「不見得啊,李大人。」
知辛聽他話裡有話,剛抬起頭,就聽背後的江秋萍迫不及待地問出了聲:「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第……」劉芸草話沒說完,忽然就被另一道更長更陽剛的聲音給打斷了。
「報——」
隨著聲浪躥進牢房的是一名氣喘吁吁的衙役,腰間晃蕩的刀都來不及按住,就抱拳哈腰地說了起來:「提刑大人,京裡來了欽差,已經進了衙門,指明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立刻與您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