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入京
欽差過路非同小可,午州驛站的官員們今夜都未歇,一直在準備接待。
酒菜溫在灶上,特產堆在桌上,奈何欽差鐵面無私,只是風捲殘雲地吃了點飯,對於驛丞的「不成敬意」看都不看一眼,說是快馬已經到了極限,再也承受不住一絲多餘的份量。
驛丞熱臉貼到了冷屁股,也不敢有所不滿,只是順從地退到了旁邊,閒極無聊地觀察這一行分作三撥吃飯的人。
欽差一共六個,其中五個聚在一起吃飯,另一個獨自坐在圈椅上打盹兒。
剩下那一堆三個更古怪,一個病秧子一個和尚搭著一個道士,看著活像個江湖浪人團。
此刻浪人團是這屋裡最活躍的一點存在,暖和過來的王敬元在一邊猛打噴嚏一邊長吁短嘆。
他說:「早知道欽差的馬上這麼他娘的冷,我就不跟那個白一搶了,果然謙讓才是美……阿嚏——德啊。」
知辛將茶案上盛著薑片的碟往他那邊推了一截,笑道:「這回是來不及了,下次再謙讓吧,來,多嚼兩片,後半程可能會好受一點。」
王敬元苦大仇深地往嘴裡丟了兩片,嫉妒地瞥了李意闌一眼,心說這人看著病懨懨,誰知道這麼凍下來竟然還能跟沒事人一樣,由此可見習過武的人還就是不一樣。
可李意闌實際上沒有那麼沒事,再厚的衣裳都沒法完全抵擋住寒意,他被灌了一路,心口和肋間隱隱作痛,但由於感覺暫時還不太強烈,他也就沒提這事。
臨出發前知辛用炭盆燻熱了手心,給李意闌把了道脈,觸指只覺脈象遲緩無力,其他的因他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便沒有認真地聽辨。
一行人休整了半個多時辰,等到駿馬嚼完草料,風馳電掣地又上了路。
李意闌雖然有心為知辛策前擋風,但是欽差的快馬容不得兩人共騎一匹,故而他只能在知辛身上加了層披風。
——
二十一日,丑時兩刻,饒臨議事廳。
張潮帶著營官的銀票趕回來的時候,李意闌已經走了三個多時辰。
彼時江秋萍,寄聲和呂川都還沒有沒睡,三人擠在廳裡各自為政。
江秋萍伏在案上閱覽劉芸草留下的口供,寄聲歪在扶手椅上發呆,呂川沉著臉在生悶氣。
他圍著杜是閒轉了一天,那小子白天倒是安分如常,誰料晚上去酒樓吃了頓飯,在鬧市裡閒逛了半天才肯回去,這使得呂川回來得剛好晚了一步。
李意闌的身體狀況大家都看在眼裡,冒著夜雪趕路風險奇大,可聖旨讓他走李意闌又不得不從,所以呂川心想歸根結底還是怪自己。
這個夜裡饒臨又迎來了一場薄雪,張潮推門進來,發頂布著一層由雪沫融成的水霧。
他是路過這邊見燈還亮著,順便過來看一眼,誰知道裡面竟然有好幾個沒睡,並且當中還有平時懶覺最多、與他六哥形影不離的寄聲。
寄聲哀怨而焦躁的表情讓他嗅到了不對勁的氣息,張潮閃進來帶好門,開口打破了此地蔓延已久的沉默,他說:「怎麼都還沒睡?」
江秋萍在說話聲裡回過神,抬眼見他鼻子和臉上都是凍紅,同袍之情沛然頓生,眨著乾澀的眼睛立刻站起來迎道:「回來了啊,快,過來喝點兒熱的。」
張潮走過去接住一杯茶水,又聽見他閒不住地說:「銀票取到了嗎?是不是從豐寶隆兌出去的?」
張潮點了下頭,接著將下巴沖寄聲和呂川一點,低聲道:「他倆怎麼沒精打采的?」
江秋萍聞言立刻蹙起了眉,嘆了口氣說:「京城的欽差在你後頭來了,連夜將大人請回京去了。」
張潮愣了一下,腦中不是不擔憂,但是沒有說出口,只說:「寄聲怎麼都沒跟著?」
江秋萍將三匹快馬的事簡單說了,接著又拉著張潮,將劉芸草的供狀副本遞給了對方。
張潮聽完後只覺得難以置信,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他離開的這幾個時辰裡,案子就有了竿頭日上的進展。
然而劉芸草的口供擺在眼前,從謀劃到實施都按部就班、有理可循,尤其是當中那些罕見的手法,未曾經手的人確實無法想像。
「所以這案子,」張潮在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驅使下,遲疑地挑著眉毛說,「就……這麼破了?」
江秋萍逃避地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說:「你不要問我,我也還沒反應過來。」
張潮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同時疲憊卻如潮水一樣湧了上來。
這個案子雖然查得不久,但他們每個人,每一天都在疲於奔命,所以這忽如其來的終點打得眾人實在是措手不及。
——
二十一日,寅時初,上京官道。
在馬不停蹄地趕了將近七個時辰的路之後,李意闌在途中發了一場急病。
他的咳嗽越演越烈,還噴了駿馬一頭的血,不過神智是清醒的,並不曾失去意識。
知辛起初聽見他開始咳,就曾知會過欽差停下來歇一歇,但那位首領不瞭解李意闌的病況,覺得知辛大驚小怪,不容置喙地拒絕了。
然後沒跑出一里地,李意闌就咳得連韁繩都險些抓不住了。
欽差非要親眼見了那口血瀑,才肯接受知辛並不是在危言聳聽,指揮一行人參差不齊地勒停了馬。
知辛憂心忡忡翻下馬,跑過去將李意闌扶下來,在道旁的亂石上坐了一會兒。
由於這種情況時不時就要來一次,李意闌其實沒有那麼脫力,但在知辛問他「感覺怎麼樣」的時候,他還是說了句「把你的肩膀借我用一用」,然後往下溜了一截,靠在了知辛的肩頭上。
他的呼吸很重,夾著一種近似於苟延殘喘的動靜。
知辛越聽越揪心,最後索性解下披風將他整個裹住,然後一隻手環住李意闌的後背,另一隻卡在了他的手腕上,意圖在隨時感知李意闌的脈象。
可這副姿態落進其他人眼裡,就變成了攬抱和依偎。
遠離了城池之後,穹頂從濃黑變成了一種色彩豐富的黛藍色,只有一把趕路火把的荒野在天光下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家,只有連成一片的天和地。
寒冬又為這裡罩出了一層額外的萬籟俱寂,鳥不鳴、蟬不叫,讓這個隨意駐足的地方顯得尤為空曠安靜。
要是身後沒有腳步聲和馬的響鼻,李意闌覺得咳一通下來能跟知辛這麼坐在這裡也挺值的。
可他靠著的知辛卻有點後悔,在想幾個時辰之前,要是想法子留在午州驛站不走就好了。
有一刻李意闌在空氣中捕捉到了幾聲脆響,雖然看不見,但他還是跟知辛說道:「附近好像有條大河。」
既然是「好像」那就說明他不知道,知辛笑著給他解惑:「是有一條河,叫懸河,可你是怎麼知道的?這麼黑,應該看不見河啊。」
「冰裂了,」李意闌正說著,耳朵裡霎時又聽見了幾聲,他辯了一下說,「似乎還結得挺厚。」
知辛聚精會神地聽了一圈,無奈地坦白道:「你耳力好,我什麼都沒聽見。」
李意闌暗道在自己沒受傷之前,耳力確實能說不錯,現在只是比普通人略為靈敏一些。但他不會說這種掃興的話,因為他能感覺到知辛在擔心自己。
他笑了笑,「嗯」了一聲帶過了話題,佩服地說:「但沒看見你都能知道,知辛,有時候我會覺得,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知辛啼笑皆非地說:「這麼高的帽子我可戴不了,遠的不說,就說你覺得我無所不知這件事,我就不知道。至於這條河……」
他忽然抬起眼睛,瞇著望進了遠處連綿的黑色物景之中:「曾經路過不少次,還在河裡取過水喝,認得也正常。」
這些都是沒什麼用處的閒話,但李意闌忽然就很想多說一些,或許的馬蹄的疾踏催生了他心底的緊迫感,讓他覺得該抓緊的不止是白骨案的進度,還有他那些說不出口的情愫。
他慢慢地咳了幾聲又平復下來,興致不錯地說:「那你路過這裡,都去過哪裡?」
知辛思索了一會兒,報了幾個地名:「武蔭、嘉泉、來寧、江陵。」
這是一條一路北上的路線,李意闌只去過江陵,對其他三個城池並不瞭解。
他又問知辛都到那些地方去幹什麼,知辛說沒有目的,就是遊歷,走到哪裡算哪裡。
李意闌登時就想他這麼自由自在,幸好自己什麼都沒說。
這一刻天上的弦月若隱若現,兩人依偎在曠野上,離蔚藍冰封、裂紋織成百里落網的懸河冬景只有幾丈之遙。
但他們沒有機會等到天亮,看一眼這近到不能再近的盛況,因為刻不容緩的欽差開始揚聲催人上路了。
後半程儼然比前半夜還冷,但是馬蹄過處只有更加飆揚的塵土。
走到後來不止是李意闌三人,還有欽差本隊中也有一個人扛不住了。這讓欽差首領不得不改變了策略,放空了四匹馬,讓四名欽差各自載一個繼續狂奔。
當二十一日的晨光照上城門最高處的箭樓,知辛的目光越過身前的欽差,第一個看清了京師城頭上那個筆力遒勁的門匾。
江陵。
有欽差的通行令在,眾人速度不減地衝進了整個中原守備最嚴的核心區域,接著在官道上橫衝直撞了半個時辰之後,最後停在了魏巍宮樓的一道朱牆下面。
李意闌抬起頭,看見了遠處層層護衛之後的高樓氣勢恢宏,燙金色的「午門」二字從極高的位置上壓下來,連塊門匾裡都有睥睨之態。
早有宮人侯在這裡,一見馬隊就迎上來細聲細氣地催道:「洪統領,您可算回來了,皇上和錢大人會面已有兩刻鐘了,您可趕緊將咱們的提刑官大人帶進去吧。」
欽差首領聞言對著李意闌,將手一揚道:「李大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