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11.the skeleton key-13
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常常會伴有各種妄想症,用生病的大腦給自己構造出一個常人難以想像的扭曲世界,再把自己困在其中。
比如他們會覺得自己學識淵博、腰纏萬貫、無所不能,足以比肩愛因斯坦和比爾蓋茨;或者受到監視,有某種不明力量控制自己;或者自己曾經犯下過某些死有餘辜的大罪,應該受到嚴厲的懲罰;還有人會覺得自己身患絕症,全身內臟腐爛、血液凝固;又或是某位異性鍾情於自己,而伴侶則早就已經背叛自己,有了一個日夜幽會的情人。
除了這些常見的幻想之外,還有禁閉妄想、被竊妄想、變獸幻想、貧困妄想等等……
他們的症狀千奇百怪,難以名狀,而且常常可能同時存在不止一種的妄想症狀,使得病情更加複雜難言。
就在他們兩人剛才短短幾句對話之中,柳弈已經看出,嬴蘭有強烈的被洞悉感。
她覺得自己內心所思所想的事情,未經過言語或者文字的表達,就能被別人所得悉,這是很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特徵。
這一類的病人,他們不一定能夠清楚地向其他人描述自己的思想到底是如何被人洞悉的,但他們對此深信不疑,而且會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如何被監視、如何洩露心聲,又如何逃避他人的耳目等等。
就像現在這樣,嬴蘭撐起一床薄薄的毯子,這就是她的「安全區」,她覺得這個地方能夠讓她避開不知名者的監視和竊聽。
柳弈想要和嬴蘭溝通,當然要順著她的意思說話,於是他把自己蜷起來,讓小小的單人被儘量能夠將他們的上半身完全裹住。
「你說的『他們』,是指什麼人?」
他靠近姑娘,輕聲問道:「是誰在監視你?」
「『他們』啊……」
嬴蘭雙手扯住被單,將那些漏光的縫隙扯得更嚴密一些,「是我哥派來的,是我哥派來監視我的!」
柳弈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嬴川嗎?」
嬴蘭用力地點頭。
「他為什麼要派人來監視你?」
柳弈又繼續問道。
「我哥他怕我。」
嬴蘭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我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他怕我,他想殺了我……就像他殺了媽媽那樣……但是我不會讓他成功的,我不怕他……我能保護自己,在這裡我很安全……」
大約是很久沒有人有耐心聽她說那麼多的話了,嬴蘭一時間表現得頗為亢奮,語速越來越快,吐字也越來越含混。
柳弈聽得很艱難。
他要全神貫注地留意她的每一個字,才能勉勉強強聽明白她說了什麼。
「嬴川他,殺了你的媽媽?」
在嬴蘭停頓的時候,柳弈抓住機會,再向她確認了一遍。
「是我親眼看到的!」
姑娘緊張地抓住了柳弈的袖子,「媽媽從窗戶摔下來,然後她就被哥哥和爸爸弄走了……」
「她是從多高的地方摔下來的?」
柳弈問道:「幾層樓的高度?」
嬴蘭抬起手,在被窩裡比了個遠距離的手勢。
靠兩個人一張被子撐起的空間很小,透氣性也差,他們說了這麼一會兒話,裡面的空氣已經所剩不多了。
嬴蘭憋得臉頰發紅,氣喘吁吁,但她的眼神很亮,是一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病態的明亮。
「很高很高的地方,有幾十層樓那麼高……我看到她掉下來了……從高塔上掉下來的……」
柳弈在黑暗之中微微皺起了眉。
「那她又是怎麼被你哥和你爸弄走的?」
「我看到她被哥哥和爸爸弄走了……」
說到這裡,女孩兒忽然一頓,好像鐘錶的一枚齒輪被卡住了一般,忽然不說話了。
幾秒的沉默以後,她又重複了一遍,「我看到媽媽被哥哥和爸爸弄走了……媽媽從窗戶摔下來,是我哥幹的,然後他們把媽媽弄走了,消失了……」
柳弈趁著嬴蘭又開始自說自話的時候,把被子掀開一點,讓內部的空氣對流一下。
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一旦在遇到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的時候,就會開始一套奇怪的腦內邏輯自洽,用外人看來十分荒謬,但他們卻深信不疑的理由,給邏輯鏈中缺失的環節「打補丁」。
比如誇大型妄想症患者,認為自己研究創造出某種跨時代的重要發明,因此受到某些勢力的覬覦、畏懼和監視云云。
他會向聽眾滔滔不絕地誇耀自己的發明有多偉大、多意義非凡,然而,若是向他細細追問這件發明的原理,他卻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但患者在卡住以後,卻並不會覺得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而是毫不猶豫地跳過剛才那個讓他無法解釋的問題,回到幻想和炫耀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自己足以改變世界的功績。
此時,柳弈面前的嬴蘭,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
她雖然堅持自己的媽媽是被她的哥哥嬴川害死的,但她無法清楚地描述出她媽媽死亡時的細節,也說不清她哥和她爸是如何處理屍體的,只是用含混的重複來向自己、同時也向別人強調她的所知所感。
這兩點綜合起來,很容易讓人覺得她是個被害妄想症患者,把親人的失蹤歸咎到另外兩個至親身上,然後在自己病態的大腦中,構築出一個虛妄的墜樓和藏屍的故事。
「對了!」
就在柳弈猶豫著還要不要繼續套話的時候,嬴蘭忽然間死死抓住了他的手,「我告訴你一件事!」
她的十指非常用力,用力得甚至有些過分了,瘦削的指尖掐在柳弈的手背上,留下了十個指甲印兒。
「我知道媽媽在哪裡!」
嬴蘭說著,忽然掀開被子,拉住柳弈的手,將人往門邊拽去。
雖然她很瘦、很纖弱,但在情緒激動的時候所爆發出來的力量,把柳弈這麼個一米七八的男人都給拽了個踉蹌。
「你跟我來,跟我來!就這兒!這兒!」
她在玄關的置物櫃前停下來,激動地拍著櫃子,「我把我哥的秘密藏在這後面了,『他們』不會知道的!嘿嘿嘿,『他們』不會知道的!」
柳弈看向嬴蘭,「我能夠移開櫃子看看嗎?」
嬴蘭聞言,立刻警惕地左右四顧。
「你快一點!」
她低聲催促道:「快一點,快一點,不然『他們』會看到的!」
柳弈立刻動手,將櫃子整個往外拖了半米。
雖然櫃子看著不小,但柳弈拖動的時候,卻發現它其實是空的,材質也是那種輕質的合成板。
別說他一個大男人,就算是嬴蘭那樣骨瘦如柴的弱女子,應該也能搬得動。
然後,他在櫃子後面的牆上,看到了一幅畫——那是嬴蘭用蠟筆畫的塗鴉,用透明膠黏住四角,固定在了牆上。
柳弈伸出手,輕輕地將畫揭了下來。
畫面的正中,是一顆大樹。
但和一般的樹不同,這棵樹長得很扭曲,樹幹的部分從中間斜斜地向一側扭了足有九十度,樹葉也不是常見的綠色,而是被嬴蘭用紫紅色的蠟筆塗滿了冠部。
而在樹根的地方,則被姑娘畫上了一個人。
那人身穿白色的裙子,長髮飄飄,一看就是位女性。
因為嬴蘭習慣於將不同的東西重疊畫在一起的緣故,這個女人斜斜地「躺」在樹下,乍看起來,簡直像是一顆粉紅色的歪脖子大樹從白裙女人的身上長出來似的。
「你現在知道了。」
嬴蘭朝著柳弈神秘地眨了眨眼,「我哥把媽媽藏在了樹下,她人就在樹下。」
柳弈:「……」
他看向嬴蘭:「那這棵樹又長在哪裡?」
姑娘聽了他的問題,歪頭思考了一會兒,「就在高塔那邊,就是媽媽摔下來的地方。」
然而,當柳弈再追問她所謂的「高塔」又在哪裡的時候,嬴蘭卻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然後再度如同複讀機一般,重複自己不久前才剛剛說過的話。
柳弈沒辦法,只能朝嬴蘭笑了笑,「你這張畫,能送給我嗎?」
嬴蘭聞言,眉毛眼睛鼻子都皺在了一起,看起來又猶豫又困擾的樣子。
「好吧……」
她遲疑了片刻,最後點了點頭,「行吧,就送給你了……」
嬴蘭說著,還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點了點。
「千萬不要給別人看啊!不然『他們』會知道的,我哥也會知道的……他會來殺了你的……」
不知為什麼,當聽到「他會來殺了你」這句話的時候,柳弈莫名地打了個冷顫。
他想到了嬴川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還有那三樁自殺案裡,死狀駭人的自殺者,以及連環殺人犯趙攜口中的「導師」。
在這一瞬間,柳弈竟然覺得,嬴蘭剛才說的那些話,也許並不是什麼瘋言瘋語。
無論是從窗戶摔下來的嬴蘭的媽媽也好,還是被她哥和她爸處理掉的屍體也好,說不定都是真的……
……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從外側拉開,然後一把女性的聲音響起:
「你們在做什麼?」
來人是個三十後半的女性,她轉頭在病房中環顧了一圈,看到被推離了原位的櫃子,嚴肅地蹙起眉。
「小蘭,你又在胡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