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章 畫堂春(13)
明日他便要出征了。
面前掛著一副精鋼甲胄,寒光隱隱,一股凜冽銳氣撲面而來。這是她第三次送他出征了,前兩回,她都是遠遠望著。從來沒想過,有一日,他會成為她的駙馬;而她,也將親眼看著他奔赴沙場。
一雙鳳眼低垂,仔細地用軟布擦拭著每一片鱗甲。黑沉沉的,觸手冰冷。他似乎天生就是為了戰場誕生的一般,在染血黃沙的疆場中馳騁,才最能激發他的血性勇毅。
將那鱗甲清理好,正要探手取過放在一旁的長槍,一陣隱約蘭息撲來。她輕輕攔住他的手掌,接過巾子,小心翼翼地拂過銀槍每一寸。
“沈長歌……”她失神一般地低聲呢喃,縹緲得如夢囈,如靜夜裡花瓣輕輕委落,卻在他心裡蕩漾起了漣漪。
一雙朦朧得如同含了輕霧的杏兒眼看向他,他心神搖晃,抬起手遮住那水盈盈的明眸,“公主……別這樣看著我……”濃密長卷的睫毛輕輕地刷著掌心,一陣陣的酥麻通過掌心傳入心尖,更是離情不舍。
默然不語,反手抱住他精壯狼腰,將秀麗絕倫的雪膩小臉揉上他前胸。想起很久以前在鳳城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在集賢院的女學上課。當時有一首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上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那時候只覺得不過普通的怨婦詩罷了,可今夜感同身受,滿心裡都是悵惘愁緒,百味雜陳不知何處道來。
可是心中又是為他驕傲的。她的駙馬,是西北的都指揮使,帶領著大楚的士兵擊退胡虜,保家衛國。
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掌,輕柔地遊走過粉頰桃腮,指腹愛憐地輕輕摩挲著滑膩的下頜,“公主,沒事……臣——我一定會安然無恙地歸來的。”
她說不出要隨他一同前去的話,即使沒有經歷過沙場的刀光劍影。她也依稀知曉那是多麼無情的地方,帶著她,且不說一路上的麻煩,更有可能成為他的累贅。
語氣沉沉,含了一絲咬牙切齒的傲嬌與彆扭的眷念,“你最好是給本公主毫髮無傷地回來。予……我在鳳城等你回來。”
“嗯。”孤山寒月般的清眸中含了一絲暖意,徐徐撫弄著她披散在後背的流泉青絲,絲絲縷縷,蕩漾深邃暗香,繞指柔情,只願沉溺不復醒。
燭影搖紅,映出一雙柔情相擁的俊麗人影,仿佛連結在一起,再也分不開。想來今夜的平宛城,也有無數這樣的人家吧,可是明天啊,他們就要為了家國,遠赴疆場,用血肉之軀扞衛著故土家園。
他們之間的情意,才將將有一絲突破,又就此遠離。
星河耿耿欲曙天。晨光熹微,大軍已經整肅以待,沉著氣筆直站在校場上,等著將領下令出發。
他立於高臺之上,玄色軍旗隨風烈烈作響,金線繡的楚字熠熠生光,祭旗儀式已完畢,沉聲喝道:“諸位將士聽令,出發!”
馬蹄聲北,揚起無數煙塵,大軍浩浩蕩蕩地出發,只留下一抹堅決的背影。她騎著愛駒驚帆,遙遙地望著,心中一點惆悵,似墨水滴落清水中,一圈圈地漫開了,緩緩地蕩漾著曲折婉轉的曲線,絲絲縷縷纏繞著,軟軟的,不敢輕易碰觸。
“沈……長歌……”喃喃低語,身下馬兒溫馴地垂著頭,濕漉漉的黑色大眼卻偶爾也會抬起望著逐漸遠去的大軍。
“驚帆,驚帆,你大概也想上戰場吧……可惜呀,你跟了予,不能和你的兄弟追風一塊去了……”她撫摸馬兒柔軟的鬃毛,自言自語著。
他眼角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那抹遙遠的倩影,寶石紅昭君套,騎在她的愛駒白馬驚帆身上。心中似暖似酸,莫名的情緒沖刷著心扉。
“嗯,早日歸來……”
他走後,其實日子也是很平靜的。
她早已習慣在他的書房內翻閱書冊,清淨樸素,開闊舒朗。滿滿的書冊,還專門為她開闢了畫室。與他辦公的地方用一屏白紗琉璃屏風隔斷開,結實的紅木大桌,紫檀木筆架筆筒裡全是名家製作的各色毛筆。
很少人知道她擅丹青。大多數的關注點都集中在她熱愛騎射宴飲,作風豪放不羈上頭了。她聽聞,意識尚未清醒時,駙馬就早早令人備下了。不是不觸動的,心裡滿滿漲漲。坐在桌前,仿佛一回首,還能再能看到那凝肅清冷的側影臨窗而立。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如此地牽念他。心魂仿似飛過平宛高聳的城牆,廣袤無垠的荒漠,白雪皚皚的賀蘭山脈,飛到遙遠的疆場上,看刀光劍影,金戈鏗然長鳴。
顫抖著打開畫桌的抽屜,滿滿的一遝宣紙,筆跡畫法雖然有力,卻暗含了一絲怪異的稚嫩。心在左胸聒噪著,這是她神智尚在混沌時候的畫作,滿滿都是他橫刀立馬的英偉身姿,要麼就是淩亂的筆跡,諸如長歌阿兄,博珍好想你之類。
咬著唇,有一絲羞惱升起,心卻更加落寞起來,空空蕩蕩的無處可依的飄零感。撫摸過那些墨痕,零星的片段從腦海裡升起,慢慢地拼湊起來。原來,他們真的這般親密無間,甚至比現在還要貼近,原來她是這麼地眷戀他……
素手執起一隻狼毫,沾了沾香墨,玉腕懸空凝氣用勁,筆走龍蛇濃轉淡,寥寥幾筆勾勒,深淺不一墨色填充,漸漸地,一名銀盔小將躍然紙上,手持長槍,睥睨群雄的高傲清冷意態。
眼眶中一滴珠淚落下,將那墨汁氤氳開來,一下子就將畫作弄髒了。又急又難過,連忙拿起袖子擦去,卻是又有不斷的淚珠灑落,止也止不住。
然而此刻,門外傳來慶娘驚慌失措的聲音,“貴主!”
心裡一沉,慶娘面色蒼白,額角浮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貴主!突厥人來了!”
聲音中含著滿滿的驚慌,“城下全是突厥的騎兵!”
只覺得晴天一個驚雷在耳邊炸開,霍然起身,太急了,腰撞上桌角,疼得鑽心。桌上的紙筆也灑落了一地, “怎麼可能?!駙馬他們早就出兵北伐了,怎麼能再有突厥進犯?”
“慶娘,駙馬北上之前留下多少守衛的軍士?”竭力保持冷靜,然而指尖誒已經一層層地冰冷了起來,“品階最高的是誰?立刻吩咐下去,予要出府!”
她倒是等不及備下馬車了,擦乾了眼淚一路疾走至後院馬廄,牽出愛駒驚帆便一躍而上。
“駕!”驚帆腳力極好,風馳電掣地,不到一刻鐘便奔到了城樓之下。沈長歌走時,城中尚有一千名守衛,並六品都尉一名。士兵們見是天家貴主,忙忙地讓開路來。
城頭之上一片安靜,軍士們皆全副武裝,穿著輕甲握了弓戒備。可是放眼望去,遠處煙灰茫茫,馬蹄聲亂,一顆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緊緊抿著嘴唇,面色鐵青。城中守軍將將一千人,大軍北伐,一路的線路定然是與細柳營等西北軍聯合好了。可是,此刻突厥人如何就能乘虛而入到了平宛城外?看著這個架勢,至少也有八千的突厥騎兵。
是他們變聰明了,還是——有奸細?她握緊了手中的弓箭,那校尉擦了擦汗走上前來,“景康公主安……看著這架勢,也不知道平宛能維持多久,若——”他斟酌著詞句,“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到時,某一定會派遣精兵護送公主暫且去靈州避一避風頭的。”
她望著遠方,神情凝肅,“多謝校尉美意了——只是予的夫君征戰在外,作為人家娘子的,定是要為他守住大後方的。”心裡尚尚存了一絲僥倖,或許,或許那些突厥人不過虛張聲勢呢?
“景康公主果然巾幗不讓鬚眉”,那校尉似乎輕鬆了許多,“您要知曉,若是守不住此處,周遭百里之地再也無處可守,即使都指揮使他們打了勝仗,回來卻是要被夾擊了。”
陽光一點點熾烈起來。塞北天高雲淡,日陽折射著雪光,刺得人眼睛發疼。守城易,攻城難,然而一切的天時地利,都抵不過人數的巨大差距,亦抵不過這城中群龍無首的現狀。
她咬著唇,“也請校尉放心,請諸位軍士們這段時日多辛苦一些,予也將傳信于皇兄,請求及早派遣援兵。”
校尉李沖苦笑著,“那再好不過了。”期望,他們真的能守住平宛城吧。實際上——誰知道能不能守住呢,一旦城破,且不說將士們的命能不能守住,金銀細軟,糧草婦孺,定是不會被放過的。
她在金銀錦繡中長大,從未見識過戰爭的冰冷血腥無情。而此刻,她的心如浸泡在數九寒冬的冰水中,一種責任感卻油然而生。平宛城若是失陷了,她的駙馬,就算是打了勝仗,也回不來了!
“您說得好……誰知道沈都指揮使的大軍……”一名八品軍士嘟囔著,“突厥人如此悍勇,突然就圍攻了平宛城……”
“你說什麼?”她一雙美眸燃著火焰,“你想說什麼?”
軍士被她的氣勢震撼,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說,“……沈、沈都指揮使說不定……全軍覆沒了……”
“好啊!好得很!”他話未落音,博珍心頭火氣,語氣森然,“大軍出征在外,你倒是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動搖軍心!我皇兄養的軍士,大楚的七尺男兒,竟然是這樣的人物!”
她姿容冠絕天下,偏生是在這樣美貌的一張臉上,滿滿填足了惱怒與決絕:“也不看看予允不允你在此妖言惑眾!”
電光石火之間,腰間軟鞭如靈蛇飛舞,一下子卷過他手中的長槍,再下一刻,那軍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收槍再出槍,動作疾速又俐落,槍尖直直紮進了他咽喉處,鮮血噴湧,將紅纓又染了一遍顏色。
他睜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面前的情形。誰知道這個嬌滴滴的小公主,刹那間就處死了一人?周圍眾人都愣住了,待得他們回過神來,她冷冷地將長槍扔到一邊,“予雖然身為女子,身上卻也流著楚家的血,太祖的嫡系,你們怕了,予卻沒臉怕!”
語氣森森然,又斬釘截鐵般的淩厲,“平宛城,一定要守住!”環視一周,“膽敢動搖軍心的,輕易言降的——先拿命來見予罷。”
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了,一個堅固的後方。不管突厥人是怎麼圍過來的,她都只能盡力守住。然而她心中仍然是滿滿的惶恐與無助——她從來沒打過仗,唯一可憑依的,也只是這個公主的身份,還有一腔堅定的信念。
沈長歌,長歌,長歌,你一定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