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拂清還記得, 去年蕭怡容做壽, 她曾化妝成晏府的婢女入公主府查探, 途中被蕭鈞認出後, 曾與他去了一座園子。
那裡應該就是麓園了。
她記得那處景色優美, 是休憩飲茶的好地方。
但是算來,自打過完上元節,蕭鈞便一直很忙,忙到有時連午飯都須在書房中吃,這種情况下,他忽然跑到麓園去做什麽?
總不會是去忙裡偷閒喝茶的吧?
而會不會如平妍口中所說, 是他把阿冬帶走之後,安置在了那裡?
拂清漸漸凝起眉來。
——如果這些是真的,那事情可就變得愈發蹊蹺了。
阿冬不過一個小小的馬童, 何以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 隱瞞住府裡的人來救?
而再聯想起他臨走前的那些話, 拂清愈發覺得他可疑起來。
什麽叫說來話長?
一個小小的阿冬,莫非還牽扯什麽驚天大秘密不成?
想來想去, 她終於再也無法等下去,也終於决定,親自走一趟麓園!
~~
只是雖然决定了,但她明白, 不可光明正大的去, 因爲他若决心瞞她, 定然不會輕易叫她知道, 她大張旗鼓,不會有什麽收穫。
所以只能悄悄地去。
她在心間盤算好,待到入夜,便悄悄出了門,連小翠也沒告訴。
——反正現在蕭鈞不在京中,這大晚上的,不會有人來尋她的。
因爲之前去過,她自然知道地方,夜風之中一人獨行,一個時辰之後,終於到了地方。
麓園坐落在京郊,遠離城中燈火,還算安靜。
已經接近未時,因著平素主子很少駕臨,因此這個時辰,大部分的下人都已經睡了。
她還記得這裡的格局,悄悄沿著廊檐行走,繞過下人們的住處,只一心尋覓重點。
好在不多時,她終於發現了一座院落,此時正房裡正亮著燈火。
所謂正房,自然不是下人們住的,可眼下寧王府除過她與蕭鈞,幷沒有其他人,那麽現在住在這裡頭的會是誰?
想必應該就是她此行要找的答案了。
好在此時天暖,那房間的窗戶是打開的,她遂放輕動作,尋了個合適的角度,試著往那裡看去。
却瞧見房中燈火之下有一條長榻,而長榻之上,趴著一個裸著背的人,看那身形,應該還是個不大的少年郎。
會不會……那就是阿冬?
拂清屏息,又仔細看了一會兒,只見那少年一邊趴著,一邊歪頭同身邊人說著什麽,雖然只能看清側臉,但應該就是阿冬了。
誰料她還未來得及放下心來,下一瞬,那個正與阿冬說話的人便出現在了視綫中。
出乎意料的,那竟然是個和尚!
不錯,那人穿著一身灰白的僧衣,光頭上還有戒疤,不是和尚又是什麽人!
拂清心間一緊,又眼看著窗中的和尚轉身,待那副面目入到眼中,她徹底怔住了。
那竟然是衛離!
就是那個她曾想殺,却一直被蕭鈞阻攔的衛離!
他,他爲什麽會在這裡?
又爲什麽會與阿冬在一起?
那一刻,拂清胸口猶如被堵上了一團迷霧,她終於再也忍不住,决定現身,親自去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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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篤篤敲門聲傳來,正準備給孩子上藥的衛離停住動作,轉身去開門。
然而待門打開,他却登時一楞。
門口出現了一位姑娘,神色清冷,未待他說個請字,便兀自踏了進來,打量一下房中,直截了當的凉聲問他,「你怎麽會在這裡?」
衛離這才反應了過來,滿眼驚訝的道,「月兒?你怎麽來了?」
而此時房中榻上的那個的少年,聽見聲音,也從裡面問道,「爹,是誰來了?」
爹……
這一聲呼喚入到耳中,拂清頓時怔住,皺眉問衛離,「他叫你什麽?」
而餘光中,却見那小少年已經起身下榻,走了過來。
上一回在公主府遇見,拂清是易容的,因此阿冬幷不認得此時的她,小少年見房中來了陌生女子,對父親的語氣似乎還有些不甚客氣,不免擔憂起來,看了看衛離,道,「爹,這位姑娘是誰?」
又是一聲「爹」,拂清再度一頓,愈發不解起來。
將她的神色看在眼中,衛離顧不得回答阿冬,頓了頓先同她說,「月兒,你稍安,我有件事情,相同你說……」
……
震驚,不可思議……拂清不知自己是如何聽完那段話的。
而待衛離話音落下,她才曉得自己究竟有多傻多笨!
這麽多年了,她竟然從不知,弟弟還存在這世間,她竟然從沒有想過這個可能……
她震驚許久,才看向那個早已見過面的小少年,試著喚道,「阿毛……」
「真的是你?對不起,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還在這世上……」
而此時的少年,早已滿目泪光。
也同樣顫著聲音喚道,「姐姐……」
這真的是與他一母同胞的親生姐姐。
拂清百感交集的應下,而後,顫抖著雙手,輕輕觸碰那張清秀的面龐。
許久,她望著那與自己頗有幾分神似的眉目,終於忍不住落下泪來,將他攬進了懷中。
深沉夜幕下,姐弟二人俱是慟哭不止。
對於小少年阿東而言,原本孤苦無依的命運,却在那日瀕臨死亡的危機之後,發生了徹底的逆轉,現在,他不僅有了溫柔寬厚的爹爹,還有了姐姐。
當下的一聲聲哭泣,既是喜極而泣,更多的,却是在傾訴他這麽多年的委屈……
而拂清,却是滿滿的心疼與自責。
她真的太大意了,居然從未想過弟弟還活在這世上,叫他一個人受了這麽多年的苦!
而一旁,望見這一幕,那已近不惑的男人也忍不住眼眶發紅,微微顫抖了起來。
……
痛哭過一陣過後,拂清這才想起,弟弟還是裸著背的,忙抹了抹眼泪,道,「天還凉著,你快些披上衣裳吧。」
小少年乖乖應了下來,走去榻邊取衣裳,而拂清忍不住跟著看去,迎著榻邊的燈光,却發現了他背上的傷痕。
那些傷口有的才愈合不久,泛著新生嫩肉的粉紅色,有的還未褪去血痂,直叫人觸目驚心,這樣的畫面,任誰也能由此看出,他當初受傷時,是怎樣的慘烈景象了。
她心間一緊,跟著走過去,皺眉問道,「這些都是蕭怡容打的?」
此時面對至親之人,阿冬沒再隱瞞,乖乖點了點頭。
拂清眸間一凝,再問道,「她爲何忽然對你下此狠手?」
阿冬還不知姐姐的脾氣,乖乖坦誠說,「因爲縣主可憐我,給我送了些衣裳,被長公主發現了,長公主很生氣,就打了我……」
話音落下,只見姐姐眸間轉冷,咬牙怒道,「這個毒婦!」
衛離却是瞭解拂清的,見此情景,忙勸道,「月兒,你先不要衝動,這些事情,我們可以從長計議,要知道寧王殿下正是擔心你會意氣用事,才决定先瞞著你的……」
誰料這話一出,却又勾起了拂清新的怒意,她冷笑了一聲,道,「是啊,他怕我衝動,所以即便是這樣大的事,明知是我的至親,這些天還一直瞞著我,却將你留在這裡……說到底,他到底是更信任你一些。」
這話著實令衛離一怔。
他能聽出她是在爲蕭鈞的隱瞞而生氣,想要替蕭鈞解釋,然而未等開口,却又聽她道,「那麽衛離,你眼看你的親骨肉被那毒婦這般對待,你心裡有沒有仇恨?」
一時間,這話却如同一根刺,一下刺中衛離心間最爲苦痛的地方。
他好歹曾是縱橫戰場的將軍,豈會沒有血性?
然而歷經這麽多年的苦修,佛法的抑制,兩相矛盾之下,他又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而眼見他一時沉默,拂清却嗤笑一下,搖頭道,「算了,你還是繼續去修你的佛吧!」
這話一出,只見衛離眸中一凝,阿冬却著急起來,道,「姐姐,你不要責怪爹,他也有苦衷……」
拂清聞言微微一頓,而後,閉目嘆了口氣。
也對,無論如何,衛離也是弟弟的親生父親,不管自己對他有多少不屑與怨念,她不該當著弟弟的面表現出來。
她先對小少年點了點頭,緩了緩,又對衛離道,「無論如何,阿娘當年受過的罪,有你的責任,但今次念在是你先發現阿毛,我就暫且將這筆賬擱下。只希望你從今往後,好好待他,盡起人父之責,不要再叫他失望。」
語罷,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相信阿娘會在天上看著的。」
衛離一怔,閉目念了聲阿彌陀佛,複又睜眼對她道,「我會的,你放心。可是月兒,那日殿下曾與我談過,關於蕭怡容,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你當下千萬不要衝動。」
却見她只是淡聲道,「我自有分寸。」
語罷轉向阿冬,溫聲道,「時間不早了,你記得按時上藥服藥,早些睡,姐姐不方便久留,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你。」
小少年還有些不捨,却也乖乖點頭了頭,「姐姐慢走。」
她笑了笑,便出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