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等著我
荊雨便沒有再說下去,目光恍惚沒有焦點,原本他還在想,聽聞劍谷有深谷斷橋,有落霞雪山,有冷楓暖泉,有皚皚樹林……他期盼他的屍身能夠葬進尚未覆蓋新雪的山巖,能看到朝夕和日落,能夠遠離痛苦和疾病,那裡,會是他的家嗎?
然而裴瀾之不愛聽他說這個死字,死不死的一點都不吉利!
裴瀾之甚至沒發現自己被氣得連指尖都在抖,他賭氣道:「荊雨哥哥你會好起來的,如果你還生我的氣,我……我……我會補償你,往後我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這幾日,你先回劍裡好好睡上一覺,等你醒過來,想要到劍谷走走的話,我們就一起去……我們一家人,一起去看雪,看夕陽。」
他會反思自己做過的錯事,會對荊雨好一點,再好一點。
一家人?荊雨怔愣住,他心中搖頭,沒有看裴瀾之泫然欲泣的臉,輕聲道:「我會好起來的,劍鞘裡太黑,我害怕……」
裴瀾之緊緊抱住了他,「別怕,我在這裡。」
他還小的時候,荊雨也是這樣抱著他細語安慰,等到他長大了,就該是他為荊雨遮風擋雨的時候了,可是他竟然忘記了……忘記了……
荊雨閉眼小憩。
劍心碎裂以後,死亡對於劍靈不過是遲早的事,以他身體目前的情況,大限就是這幾日了,這也是為什麼他拒絕了裴瀾之回到梧吹劍本體內休養,且不說沒有了意義,若是讓裴瀾之看到梧吹劍幾欲碎裂的本體,那就一切都明瞭了——那有什麼好?讓裴瀾之帶著他四處尋找鑄劍師重鑄梧吹劍,不如安安靜靜地在死亡來臨之前,再看一看湛藍的天空。
帶著解脫一般的愉悅感,他十分享受自己的狀態,無慾無求,無畏無懼,很快,他將不再受這塵世的苦痛。
裴瀾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是覺得懷中的身軀越來越冰涼了,他壓下心底的不安,趕忙問道:「荊雨哥哥,你還好嗎?」
荊雨緩緩推開他的懷抱,低頭把玩榻上小娃娃的嫩手,女娃娃裂開嘴笑了,只不過笑得有些瘆人,他蹙眉,輕輕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兒,「不許這麼笑。」
女娃娃癟了嘴,眼淚汪汪,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
荊雨覺得她的身世實在可憐,又摸了摸她的頭道:「好乖好乖,你們都要平安長大啊。」
「唔呀。」女娃娃高興得依依呀呀地自說自話起來,珠圓玉潤,小臉撲紅,伸出小手向著荊雨抓去,荊雨微微笑著,握住她的小手,放在臉頰邊蹭了蹭。
裴瀾之坐在一旁,見他喜歡小娃娃們,心中高興,一時手癢捏住男娃娃的睫毛——這麼長的!他像發現了寶藏一樣讓荊雨來看,「荊雨哥哥,你說我們認他們做義子義女怎麼樣?」
我們?荊雨望著裴瀾之明顯興奮的臉,搖了搖頭,「主人,不合適。」
裴瀾之笑容頓時僵住,訕訕地低下了頭,那張本該倨傲地揚起的眉眼此時看起來既委屈又失落,他想讓荊雨喚他瀾之,又抹不開面子,畢竟主人這個稱呼是他自己曾經要求的,是他犯下的蠢事。
他不再多言,哪怕荊雨不贊同他的提議,實際上,他已然將兩個小娃娃視如己出,否則他完全可以把小娃娃送到宮外養育,沒有必要和他們住在一起。他還請了鄴城最有名望的算命先生為兩個小娃娃算過命,先生說,雖然小娃娃父母緣淡,但命理太平康健,一定長命百歲,還斟酌了幾個好字給他參考著取名。
裴瀾之不願自己做主,拿著那幾個好字讓荊雨拿主意,他想和荊雨多說一說話。
這些日子,荊雨昏睡的時間漸漸長了。
晨分日落,裴瀾之每次來看望,都只能坐在床沿忐忑不安,哪怕請了不少名醫,都說荊雨恢復得很好,可他的心裡依然不安。
這一天,趁著荊雨難得清醒,他趕忙把先生給的好字拿了出來。
原本病怏怏的荊雨當真耐心地挑選起來,兩個小娃娃五行屬金,缺水,他給男娃娃挑了「澤」,給女娃娃挑了「漓」,是很好聽的名字,他輕輕喚他們「阿澤」、「阿漓」的時候,兩個小娃娃笑得依依呀呀,可愛極了。
他微笑間,不知怎麼想到了裴瀾之剛出生的時候,也被麗娘用柔軟的被巾包裹著,那麼小一團,一隻胳膊就能抱住,稀罕得不行,全家都圍在跟前看,徜徉在巨大的喜悅中。
他自己不過六七歲,劍靈的模樣非常稚嫩,站在裴瀾之母親的身邊,磕磕絆絆道:「……娘……娘,我看看,看看,這是弟弟嗎?」
他因為天賦不佳,不僅武力有限,說話也極晚,有時候結結巴巴管自己的主人叫娘,麗娘也沒有生氣,反而溫柔地摸著他的發頂,「好乖好乖,你們都要平安長大啊。」
「嗯!」
荊雨陷入了黑甜的美夢,被裴瀾之喚醒的時候,他看到裴瀾之冷汗津津地守在他的床沿,兩眼發直,驚慌不已地搖晃著他道:「荊雨哥哥……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荊雨臉色青白,被裴瀾之叫醒後精神頭意外地不錯,他強撐著從床上起來,「瀾之,我想去一個地方。」
在床上躺了這麼久,他終於能夠下地了。
裴瀾之不知道荊雨為何非要在夜裡出宮,可他又爭不過他,他也不敢再爭什麼,屋外寒冷,夜色沁涼,他不放心地給荊雨披了毯子,親自抱他上了馬車。
歸寧山在城外,山谷中,有一間小小的私塾。
哪怕路途有些遠,裴瀾之也不願讓荊雨失望,他以前做了太多的錯事,只希望從今往後,他每天都能彌補一點,再換回荊雨哥哥的那顆心。
荊雨透過馬車的木窗張望著,並沒有讓裴瀾之看到他眼中的薄涼。
甚至馬車停在山腳下,裴瀾之背著他一步一步來到山谷,他們沒有讓侍衛隨行。
水潭,農舍,藥草田,是荊雨的一畝三分地,是他傷重之前最喜歡的地方,以至於他以前十天半個月都不會回到人皇宮去,每每總要裴瀾之派人來請他回去。
他站在水潭邊的草地上,破碎的藥田和雜草交織在一起,因為久不打理,靈草奄奄一息,已經變得枯萎沒有生氣。
周圍一片清黑寂靜,裴瀾之怕他恐懼,點了一盞燭燈,照亮了四面透風的私塾和狹小的籬笆院。
那簡陋的用泥土,竹料,木頭,瓦片搭建的矮房,門前掛著布料擋風,哪裡像是能住人的樣子?
可是荊雨就是寧願住在這裡,也不願回到人皇宮去,或許只有這裡,他才會覺得真正自在。
裴瀾之掌著燭燈,由著荊雨慢吞吞地走到水潭邊,舉頭仰望著天空。
「瀾之,我想看煙花。」荊雨渴望道。
「可是煙花得下山去買……」裴瀾之遲疑了,今天只有他們兩個人上山,若是放荊雨獨自一人,他不放心,「今天天色太晚,荊雨哥哥,要不我們明天再看?」
荊雨沒有說話,只是有些失望道:「是麼……那就算了……」
裴瀾之不知為何心頭一跳,但他見荊雨精神恢復得不錯,咬了咬牙,一場煙火而已,如果要下山去買,以他的速度快馬加鞭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城裡的煙火鋪子雖然關門了,但他許以重金,根本就不算一件難事,他不想讓荊雨失望!
隨後,他放下了手中的燭燈,扶著荊雨在椅子上坐下。
他眸光似天上的星,語氣極認真,「荊雨哥哥,我馬上去買煙火!你在這裡等我!」
說完他就匆忙往外跑,結果三兩步又折了回來,再次不放心地交代荊雨道:「荊雨哥哥你哪裡都不要去,就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荊雨笑了,目光溫柔得像是月夜下的一片片飄落的櫻花瓣,他點頭道:「好,我哪裡也不去。」
當一束束煙花隨著響聲劃破夜空,升到夜色高處碎成千萬星光,裴瀾之滿心歡喜地跑回山谷,大喊著:「荊雨哥哥——荊雨哥哥你看!」
再耀眼的繁星也不及眼前這一刻他眼中的喜悅,他快樂地笑著,像孩子那樣奔跑,他的手中揮舞著煙火棒,還在期待著被荊雨親手點燃,像螢火蟲那樣閃光,然而,當他重新回到私塾的籬笆門前,等待他的,只有一把碎裂的青色寶劍……
別墅小區,花園小徑,樹影斑駁,晨星升上了頂空。
荊雨離開人世那天的回憶,讓此刻同樣立於夜色下的裴瀾之幾乎堅持不住,那是他的噩夢,他多少年來的心魔。
尤其當荊雨說出了「我想看煙花」以後,裴瀾之整個人幾乎被心魔擊倒,他再也忍不住這幾日以來的擔驚受怕,甚至看著站在他一步開外的荊雨,他也有了一種不真實感,他猛地上前將荊雨攬進懷中,「……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別想用藉口支開我!」
荊雨被他突然抱住,嚇了好大一跳,正要掙扎,面前卻忽然有一道黑影閃過。
裴瀾之先前情緒激盪,也沒能提早發現旁邊有人,此刻以保護的姿態將荊雨攬住,對著黑影道:「滾出來!」
不遠處一棵景觀樹的樹梢輕微晃動,從樹上跳下了一人,這人落地時,才剛從黑色的霧水凝成實體,一張風流含情的臉在黑色的斗篷下若隱若現。
「啊哈哈,打擾了?你們繼續?」沈容澗摸了摸下巴。
裴瀾之臉色鐵青,依然牢牢地抱著荊雨,「你來做什麼?」
「當然是來找邵老闆。」沈容澗挑眉,說完,他望向荊雨道:「梧吹劍,上次承蒙你的關照,我回去吐了三天。」
荊雨睜不開裴瀾之的懷抱,此刻的狀況也完全超出了他在意識障礙期間所能的接受範圍,他歪著腦袋,看了沈容澗一會兒,「你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