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牽掛
荊雨一怔,他吃力地想要坐直身體,然而腰部乏力,使得他往旁邊一歪,如果不是裴瀾之慌忙伸手扶了他一把,他可能會徑直摔下床榻。
「小心。」裴瀾之攬住他搖晃的身體,自責不已道:「我做了錯事,害你受傷,你討厭我是應該的,但我不想你討厭我……我……我……很後悔……」他還是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心意。
荊雨目光有了一絲悲慼,他原本想說,事已至此,已無回天之法,往後你一個人,可不能再這麼任性了……然而話到嘴邊,他卻問道:「這是我們以前吃過的那家餛飩?」
裴瀾之點頭,「你嘗嘗看,我讓他多放了你喜歡的蔥花。」
荊雨拿起勺,蒼白的指尖無力得幾乎快要握不住,他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碗裡的餛飩被裴瀾之煮得皮肉分離,賣相不佳,但他沒有多說什麼,還是記憶中的味道。
但比那時候,又多了一分說不清的滋味。
即將離世前的這些日子,他的心情總是出乎意料地平靜,裴瀾之想讓他嘗嘗,那就嘗嘗吧。
作為主人的劍靈,聽話是劍靈的本分,但除此外,他再也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了。
看他吃了,裴瀾之顯而易見地高興起來,把歸寧山上的靈胎與荊雨說來,「荊雨哥哥,那個孩子肯定很可憐,我們把他接進宮裡來撫養吧!我已命人去尋,孩子福大命大,一定很快會有消息。」雖然從那獵戶的屋子來看,婦人活命的可能很小,但他已經通告了官府,又派了幾個修士前往尋找靈胎,靈胎是修煉之體,即使被迫出世,只要沒有遭受重創,應該能夠再撐一段時間。
荊雨動作一頓,靈胎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原是歸寧山上的村民向他求助,而他推給了陵瓏,而裴瀾之又為何會知曉?只有一種可能,陵瓏……
這又何必呢?
陵瓏擅謀,為裴瀾之出一個挽留他的主意不過輕而易舉,可是這番苦心注定白費,他是真的累了……
「我們把他接到膝下撫養,這孩子一定非常聰慧伶俐,等哥哥好些了,還可以教他讀書識字……」
荊雨抖了一下,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忽的抓住裴瀾之的手,力大得連指尖都泛著青白,「瀾之,我在原來住的地方種了一盆靈草,我竟忘了……你現在去幫我把它找過來,別讓匠人磕碰壞了……我……有些擔心。」
裴瀾之聽見自己的名字被荊雨念起,眼神一亮,「好,我馬上就去。」原本這等小事可以有無數宮人代勞,但他還是欣然應下,就像那碗他從城裡街道一直送進宮門的餛飩,他在試著去善待自己和別人的心意。
等他的腳步聲遠了,荊雨捧著餛飩碗,哇地一聲嘔吐起來。
血塊和細碎的內臟衝出喉嚨,他盛著那滿滿刺目的猩紅,快……快把碗藏起來……
靈胎一事隔日便有了消息,就在荊雨搭建的私塾邊的小水潭,捕快們從水潭裡刨出了一個泥罐子,罐子打開,只見裡面裝著兩個緊緊相擁的嬰兒,而婦人的屍身則在亂葬崗被發現,婦人懷的竟是一對龍鳳胎!
裴瀾之和陵瓏上山那天的夜晚,村裡有幾個獵戶準備逃跑,皆被官府緝拿,不多久,道士也被捕快抓住,將鬼胎一案原原本本交代了出來。
那道士不知道,不止是鬼胎會因為貪圖吸收母體生氣難以產出,一些極珍貴靈胎的孕育同樣艱難。而這個道士明顯不學無術,只單憑孩兒久不出世就斷定了這是鬼胎,甚至危言聳聽,嚇壞了獵戶村的人。
獵戶村的人早就覺得那婦人胎兒懷得駭人,如果不是陵瓏派人到過村子裡遊說,這是好胎,是吉兆,那婦人肚子裡的孩子早就被婆婆打去了。只是沒想到,一段時日沒去查看,就出了這麼大的事!
那道士學藝不精,又蠢又壞,他先恐嚇了村裡人,讓村裡人給他籌備除鬼佣金,接著,按照他的吩咐,婦人被幾個年輕力壯的婆子拖上了石床,綁在了床頭,除了灌下催產藥之外,還被逼著喝了道士弄的符水。
婦人的肚子實在太大了,雖然這幾年因為孩子而備受煎熬,但見有人要害她孩子的命,她立即瘋了一般反抗,甚至有一刻不知為何身體充滿了強大的力量,她掙脫了麻繩,推倒了自家婆婆,又將別的婆子赤手空拳打倒在地,驚恐地扶著肚子就要衝出門去,然而萬萬沒想到,在引產的屋外,她家捉襟見肘的籬笆院裡竟然也守著人!
她那老實本分的男人見她神色瘋狂,又聽道士大喊鬼子反噬,自家老母哀聲連連,驚懼之下,舉起了打獵用的柴刀,一刀將自己的媳婦砍倒在地。
砍刀正中婦人脖頸,血液噴射,在場所有人都嚇得要命,男人砍了媳婦,有一瞬幾乎就要被恐懼和悲痛壓垮,然而就在籬笆院沉浸在這種恐怖的寂靜中的時刻,只聽男人的老母嚇得死命尖叫起來,「鬼!鬼啊——」
倒地的婦人脖頸被砍傷,鮮血狂噴,可是很快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脖頸上的傷口自行止住了奔湧的血水,婦人雙瞳恢復光亮,手臂甚至還抽搐了一下,她又活了……
可是……如此一來……還不能說明她懷的是鬼子嗎?
婦人最終被幾個獵戶聯合起來殺死了,她被拖進屋,剖開了肚子,取出了孩子。
是一對龍鳳胎,成形了,仔細看,那血紅的小臉上似乎還落了淚,一男一女,還活著!
那道士自己都給嚇得不輕,匆匆按照祖傳的法術將胎兒裝入泥罐,用符水封起,扔進了水潭。
泥罐淹鬼胎,是一種偏門術法。如果婦人身懷鬼胎久孕不生,為了家宅安寧,可以提前引產,在鬼子最弱小的時候將他取出來,用泥罐封裝,符水浸泡,能短時間內將他溶解乾淨。
可這樣的愚昧法子,竟被用在了靈胎身上!
兩個嬰兒是修煉之體,雖然還活著,但身上纏繞著淡淡黑氣,似乎已經有了入魔徵兆,原本打算撫養這對嬰兒的裴瀾之遲疑了,他總覺得不是吉相,但一時半會兒,他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去挽回荊雨的心意。
孩子帶進宮,養在暖閣,在乳娘的手上待了幾天,一直沒有抱給荊雨看過,荊雨好似也把這件事情忘了,直到裴瀾之讓擅長手工的匠人做了一台木製輪椅,歡喜地送到荊雨的面前。
「怎麼樣?坐上來試試?」裴瀾之道,荊雨臥床半月有餘,還沒能下過一次地,他想推著荊雨去花園裡走走也好。
荊雨聞言只得掙扎著起身,因為內臟碎裂殆盡,他的額角都浸出了冷汗,比起坐著輪椅去花園裡看景,他更希望自己能夠再回到他在歸寧山谷的私塾裡,再摸一摸自己親手制的草蓆板凳,他一磚一瓦添設的房簷屋樑。
「別慌,我來。」裴瀾之看得著急,直接彎下身,攬住他的肩背還有膝彎,將他從床上抱起。
一點都不費勁,因為裴瀾之將人從床上抱起的那一刻,就僵住了。
他的荊雨哥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輕了,像是一捆乾枯的柴火,他甚至能輕輕鬆鬆用一隻手就把懷中人舉起來。
他心驚不已,強作鎮定地將人小心翼翼地放到輪椅上,擔心荊雨著涼,又細心地給荊雨蓋上了薄被。
他知道荊雨因病消瘦,卻沒想到瘦了這麼多,連一雙素白的手也變得骨節嶙峋。
他忍住心驚,強笑道:「荊雨哥哥,我帶你去看看那兩個孩子吧,很乖巧,身上的黑氣也褪了大半,乳娘逗一逗,就會笑了。」
陵瓏說抱養這兩個娃娃,會對他和荊雨的關係有很大幫助,他深信不疑,所以哪怕小娃們看起來總是陰鬱著眉眼,身上纏著魔氣,他也沒有嫌棄,親自去看過幾回,還叮囑宮人一定要小心照顧。
這兩個娃娃在娘胎裡睡了三年,出生時就是胖娃娃了,現在除了不會說話,和普通人家一歲的娃娃沒什麼不同,眼睛圓溜溜,小手小腳似藕節,踢動起來有力得很,日常穿著紅色錦鯉肚兜,會爬了。
裴瀾之猜想荊雨一定會很喜歡,果不其然,當他慢慢地推著荊雨,帶他到娃娃們住的暖閣,荊雨蒼白的臉色明顯比之前紅潤了許多,他伸出顫巍巍的指尖,對著奶娘道:「……抱過來我看看。」
兩個乳娘分別抱著懷中的小奶娃放到荊雨面前的床榻上。
女娃娃大睜著眼,男娃娃則睡著了,一對金童玉女,玉雪可愛,只是那眉宇間纏著一股淡淡的黑氣——因為出世時生父殺母的遭遇,影響了他們的修煉的心境。
荊雨捏了捏小娃娃們的胳膊,沉吟片刻,「可以送他們到劍谷去嗎?」
「劍谷?」裴瀾之從未聽荊雨提起過這個地方,「為什麼?」
「是我的家鄉。」荊雨說起劍谷的時候,眼中滿是美好和渴望,「那裡會有很多劍靈,生鐵製劍,五行屬金。」與兩個娃娃相得益彰,並且兵器驅邪,於他們往正道修煉會非常有益。
裴瀾之愣住,「你不願照顧他們嗎?」
荊雨收回了溫柔撫摸小娃娃臉頰的手,沒有回答裴瀾之的問題,而是陷入了一段回憶,「從我記事起,我就跟在麗娘身邊了……從未去過劍谷,讓他們代替我去看一眼,多好……」
裴瀾之沉默,麗娘是他的母親,而梧吹劍荊雨是一把被轉入他手的劍,裴瀾之一直覺得荊雨對於自己娘親有一種盲目的好感,而他呢?大概比娘親差得很遠吧……他頓時說不出心中是何種複雜之感。
荊雨嚮往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夠魂歸故里,我也希望自己能夠葬在那裡。」
「荊雨哥哥!」裴瀾之聽得一怔,隨後暴怒,他把哥哥兩個字壓得很重,全無尊敬可言,反倒像是威脅,威脅荊雨不准說出這樣的喪氣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