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想起來
只要他戴上口罩,荊雨就不再能認出他的身份,因為荊雨並沒有真正意義上地醒來,裴瀾之難過又慶幸,難過荊雨對他的厭惡,又慶幸他目前尚有緩和的餘地,可以思考往後該以怎樣的方式守護在荊雨的身邊。
第二天早上,荊雨醒來,穿著薄睡衣,在迷迷糊糊打了個噴嚏後,就要下床,他的眼神空洞,一動一靜磕磕絆絆,彷彿僵化的機械。
裴瀾之延伸出的法力察覺到他的動靜,還未來得及脫下做飯的圍裙就匆匆從廚房趕來,正好將人逮住。
荊雨光著腳,好不容易慢吞吞走到了門口,就被裴瀾之攔腰抱了起來。
「啊!」荊雨短促地叫了一聲。
「怎麼不穿鞋?」裴瀾之皺眉,把人抱上床,抓住床上人的腳踝,摸了摸他的腳心,還好只是微微有些涼意。
荊雨被摸得癢癢,慌忙縮腿,結果視線就被裴瀾之臉上的口罩迷住了,他歪了歪腦袋,伸手去戳,戳到了男人的鼻尖。
裴瀾之苦中作樂,輕笑道:「別鬧。」說完親了親荊雨送上門的手指,懵懵懂懂的劍靈,真可愛啊,為什麼這麼溫柔的荊雨,總是被他傷害呢?他的心也被剜得一道一道,只恨不得隨著荊雨一起去了。
荊雨又嚇得縮了回去,他整個人團成一團,遵循本能小小聲道:「我……餓了……」
「早晨已經做好,馬上就可以開飯了。」裴瀾之極盡溫柔地誘哄,也沒有聽清荊雨最開始說了什麼,從眼眸透出的目光如似水般包容,他給荊雨換了衣裳,套上拖鞋,「今天有小兔子饅頭,有湯包,還有綠豆稀飯。」
希望荊雨能夠喜歡他的手藝,他也很珍惜這個酸甜味道的早晨,他為他洗手作羹湯的機會,不多了。
邵然和陸風出門為案情做最後的取證,所以都不在,偌大的別墅,他始終小心翼翼地跟在荊雨身後。
荊雨像是把自己的一切全忘了,他的反應很慢,和初生的劍靈一樣,搖搖晃晃來到客廳後,先是無意識地靠上了沙發,摳弄沙發的表皮,像一隻傻乎乎的貓崽,過了一會兒,他大概聽到了窗外傳來的梧桐葉搖曳的沙沙聲,又跑到落地窗前看梧桐樹葉,然後一動不動,保持著抬頭的姿勢,眼中的混沌,吞噬了翠綠的梧桐。
裴瀾之見他很乖,趕忙趁著時間空隙佈置好了餐桌,正在這時候,門鈴聲響起。
裴瀾之語氣輕快道:「荊雨,來看,是誰來了。」
他叫了荊雨,荊雨好半天才有所反應,轉過身來,只見玄關門口躥出一隻身強體壯的大黑狗,興奮地跑了過來,在他腿邊繞圈圈。
薩拉傑轉圈的速度太快,荊雨兩眼蚊香,看得搖頭晃腦,不一會兒,他的褲腳被什麼拽住,小貓咪尼克扒拉著他的褲腳,叫聲喵喵喵細嫩極了。
那一天荊雨遭受襲擊後,薩拉傑也同樣受到法術的影響,陷入昏迷,因為這幾天特殊刑偵無力照顧,邵然找了幸福小區旁邊的一家寵物店,寄養兩隻崽崽,等到今天荊雨情況看著穩定一些,裴瀾之才聯繫寵物店,把狗子和貓貓送了過來,哄荊雨高興。
荊雨被熱情的小傢伙們纏得不知所措,他一會兒摸摸狗子的頭,一會兒又揉一揉貓貓的肚皮,臉頰很快就紅了,「啊。」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精神創傷造成的短期意識障礙讓他很難組織語言,「啊……唔……」
「寶貝,吃飯了。」裴瀾之見狀心裡難免嫉妒,趁荊雨不注意,他暗地裡踢了薩拉傑屁股一腳,薩拉傑無辜被踹,想咬又不敢,耳朵耷拉著低吼幾聲,委屈了。
小貓咪不太喜歡裴瀾之,見裴瀾之抱著荊雨離開,就蹲在廚房門口和薩拉傑親近。
餐桌上已經擺好食物,小兔子饅頭和湯包看起來可愛又精緻。
荊雨被裴瀾之強迫著洗了手,直接抓起一個小兔子饅頭放進嘴裡。
「饅頭好吃嗎?」裴瀾之盛了粥,不過還有些燙,他低著頭,把青瓷碗裡的粥吹涼,嘗一口,味道淡,荊雨喜歡吃甜的,他轉身進廚房加了一勺糖,結果等他回來,卻發現桌上的湯包都不見了。
整整一大盤湯包!
他頓時一愣,彎身看了看桌下,也沒見湯包掉到地上,他盯著正在慢慢啃饅頭的荊雨。
荊雨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被嚇一跳,趕忙狼吞虎嚥把饅頭塞進嘴裡,裴瀾之立馬發現情況反常,但他沒有吭聲,只是作勢重新轉進廚房。
等他身影完全看不見,荊雨這會兒便慢吞吞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抱著肚子,一搖一晃地向薩拉傑小跑過去。
薩拉傑坐在地上搖晃尾巴,荊雨把藏在襯衫裡的包子獻寶似的掏出來,送到它嘴邊,「吃。」
薩拉傑是一隻訓練有素的狗狗,主人讓吃它就吃,只是湯包很燙,它試著咬了咬,然後吐到了地上,等到湯汁變涼,小心啃食起來。
「還……還……多!」荊雨掀開衣擺,咕嚕咕嚕滾出七八個包子。
裴瀾之:「……」
這會兒裴瀾之看薩拉傑的眼神就彷彿帶了刀,不過,就在這時,他出乎意料地在荊雨臉上發現了一點笑容。
薩拉傑吃得噴香,荊雨一直溫柔地注視著它,這樣的眼神讓裴瀾之心底一痛,就只聽見荊雨小聲道:「阿之……吃……多吃一點兒……」
荊雨把那隻蠢狗叫做什麼?這一刻,他簡直如遭雷擊!
阿之可是他的名字!
但這不是重點,阿之這個名字,只存在於他幼年時的記憶中,等他長成了少年,他就再未從荊雨口中聽過。
荊雨是不是想起來了?——上一世他們的全部過往。
他又驚又懼,卻又有一絲絲心存僥倖,他們相依為命的那些年,是否會讓荊雨對他心軟一些?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荊雨帶著他離開飽受苦難的家鄉,他便喚他「阿之」,是因為覺得他叫這個名字非常可愛。不過少年人模樣的荊雨,每天都在為生計發愁,他則像乞丐一般躲在廢棄的破廟,每天餓得頭暈目眩,但夜裡只要荊雨從鎮上回來,他們就能有包子吃。
包子……
那時候的荊雨身為劍靈,卻武力低微,每天給人賣雜貨,掙的錢也不多,就夠買兩個包子,因為還需要攢一些錢,為生病的他買藥。
那一次,他病得狠了,花光了他們所有的積蓄——只夠買便宜的一副草藥,可是荊雨卻同時拿著草藥和肉包回來了,肉包和草藥被完好無損地護在懷裡,而荊雨的臉上是被人拳腳相加的傷痕。
荊雨眼睛腫得睜不開,還笑著對他說,「阿之,多吃一點……吃飽就不生病了。」
而此刻,荊雨也在磕磕絆絆道:「吃飽……就……不生病了……」
他……還一直記著……
躲在角落裡的裴瀾之抱住頭,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個耳光,扇得口罩也滑落下來。
這是荊雨的靈體在受到衝擊後出現的短期後遺症,被與前世的記憶所惑,裴瀾之毫無辦法。當他以本來面目出現在荊雨面前時,荊雨會撕心裂肺地拒絕,可是荊雨卻並不抗拒他的幼年時期,也許對於荊雨來說,那一段日子哪怕他們窮困潦倒,也是幸福的。
裴瀾之想起那時候的自己,異常厭惡自己卑微的童年,他們受盡了人情涼薄和路人的白眼,荊雨還不止一次為他挨過打,可是年少的他不敢正視過去,所以把荊雨也憎恨上了。
如果不是荊雨殺不了人,那些欺辱他們的人早該死了!如果不是荊雨無能,他不會直到收藏了第二把名劍才過上衣足飯飽的日子!那把名劍非常厲害,再沒有人敢招惹他,所以他覺得一切都是荊雨的錯!
都怪荊雨,如果當初他的母親臨終前傳給他的不是梧吹劍,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破銅爛鐵,那就好了!
所以他冷落他,厭棄他,欺負他……
荊雨一直默默承受著。
可是他怎麼不想一想,如果不是荊雨一直在拼了命地守護他,他可能早就死在荒郊野嶺,早就被野狗啃得屍骨無存,怎麼還能有命活下來!坐上人皇的位置!
他和荊雨,就是在那時,漸行漸遠。
荊雨抱著腿看薩拉傑吃包子,看得高興了,眸光也明亮許多。
而且薩拉傑明顯比裴瀾之小時候更有良心,幼年時的裴瀾之已經懂得高低貴賤之分,吃了荊雨的包子,只覺得荊雨是他的劍靈,是他的僕人,所以理所當然。
「嗷!」薩拉傑則感恩地把頭塞到荊雨腿上蹭了好幾下,暖烘烘的,把荊雨高興得話都說不清,只把下巴也搭在薩拉傑的腦門上,幸福道:「阿之……好乖。」
這會兒裴瀾之也沒臉再去計較荊雨把狗認作他的笑話了,他蹲在廚房發了會兒呆,然後重新戴上口罩。
那時的荊雨,為了他能夠飽腹,非常節省,從未吃過一口帶肉餡的包子,雖然劍靈可以辟榖,但對於喜歡人間界食物的荊雨來說實在太殘忍了,現在,他得去摸摸荊雨的肚子,看他有沒有吃飽。
荊雨投餵完薩拉傑後,動作又重新變得遲緩起來,他乖乖任由裴瀾之摸了肚子。
裴瀾之皺著眉,把他抱上沙發,端來一碗稀飯,一口一口吹涼了餵他,直到聽見荊雨小聲地打了個飽嗝,他彎起嘴角,「好吃嗎?」
荊雨不答話,然而等他把碗放入廚房,再走出來,卻沒能在原地找到荊雨的身影,他心頭一跳,哪怕能夠感覺到荊雨的氣息,但是曾經荊雨的失蹤依然帶給了他莫大的心裡陰影。
他在玄關找到了荊雨。
荊雨靠在鞋櫃旁邊,裴瀾之溫柔地去握他的手,「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荊雨伸出手,讓他小聲一點,「不……不吵……」
裴瀾之趕忙也找了荊雨身邊的空隙蹲下,「好。」
荊雨一動不動,就像一顆蘑菇,裴瀾之問道:「為什麼不能說話。」
「會……會……」荊雨眉毛打結,「吵到……瀾之……」
荊雨沒有喚他「阿之」,而是「瀾之」,裴瀾之一頓,苦澀道:「我陪你。」
他們貧苦卻充滿溫情的童年很快過去,迎來了少年時代的疼痛。
或許荊雨的記憶太過凌亂,那時候被喊「瀾之」的少年,正好十三歲,荊雨像是跳躍著掉入另一個旋轉的漩渦,裴瀾之甚至不敢再去回憶他的少年時期讓荊雨受了多少委屈。
他伸出一條結實的手臂,一把將荊雨攬入懷中。
「怕嗎?」在那黑暗的記憶裡找不到回家的路,害怕嗎?
荊雨搖搖頭,「瀾之在……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