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景淙那小子弄壞了自己送給景牧的紙鳶,害得景牧被乾寧帝責罰了,還打了板子。
聽到這個消息,剛帶著一身疲倦從西郊官道上趕回來的疏長喻茶都顧不上喝一口,便在廳中來回踱了幾步,轉身便要進宮。
空青看他這樣,連忙上前拉住他:「少爺上哪裡去?宮門早已落鎖了,還有半個時辰就要宵禁啦!」
疏長喻頓住腳步,這才回過神來,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權傾天下,進出皇宮如進出自家後院一般來去自如的當朝丞相了。
他背在身後的手攥了攥拳頭,轉身坐回了榻上。
空青連忙前來給他倒茶,安慰道:「少爺不必著急,明日便可見到二殿下了。」
疏長喻聞言,卻是愣了愣,繼而皺眉看向空青,道:「我急什麼?我沒有急。」
他確是沒有急。反正事情都早已發生,皇上氣也生過了,景牧打也挨過了,也算是塵埃落定。
可他心中自是有一股情緒,鬱結在胸腔裡,教他憋悶得難受,站不定坐不住,且也無從紓解。
片刻之後,他緩過神來。
他前世那十多年,雖說不知做了多少惡事,害了不知多少人,卻唯獨將皇位上的那個小廢物保護得好好的。
那小廢物只小他三歲,早過了當傀儡的好年紀。待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但凡胸懷濟世理想的朝臣哪個不做著讓皇帝重掌大權的夢。但可惜疏長喻勢大,那皇帝又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故而這幫人被疏長喻彈壓得身都翻不過來,就此殞命的也不計其數。
而疏長喻的跟隨者們,卻也起了不該起的心思。皇帝年紀漸長,總歸會有自己的想法,擱在皇位上畢竟不安全。如此夜長夢多,何不學那伊尹,將這皇帝撤換下來,另立新君呢?
疏長喻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他也將這些蠢蠢欲動的人毫不留情地處置了。
這小皇帝是他的底線。他寧可負盡天下人,也下意識地把這小皇帝保護在羽翼之下。
因為他唯獨對這個人心存愧疚。
前世那十年,把疏長喻的性子養得頗為霸道。他心頭想著這事,便越想越惱怒。自己前後兩世都沒動過景牧一根毫毛,將這小子保護得妥妥噹噹,可這幫人——他們怎麼敢!
疏長喻抬手喝了口茶,在心頭狠狠地記了一筆。
第二日早朝下後,他徑直走向鐘酈宮。待他走到通往後宮的那處角門時,又停住了腳步。
景牧昨日剛受了刑,今日自然是不能上課的。可若是不去,疏長喻心中又有些隱隱地放心不下。
可若是為了這點小事專門去那兒看他,那這個一心都擱在自己身上的傻小子不知又會樂成什麼樣。這般想著,疏長喻便又不願去鐘酈宮了。
正待他在這兒天人交戰時,前頭一個宮女開口叫住他。
「疏大人?」
疏長喻抬起頭,便見一個面熟的宮女手中提了些東西,正站在幾步外,甜甜地衝自己笑。
「奴婢見過疏大人!」見他看過來,宮女連忙行禮道。禮畢,她頗熱絡地上前了兩步,道:由嶼汐獨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請關注「大人去鐘酈宮罷?殿下早就在宮裡等大人啦!」
疏長喻聞言,愣了愣,便頗為尷尬地勾唇,抬步走過去,道:「似乎忘帶了什麼東西,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不妨事,走吧。」
這宮女正是那日景牧中毒,被他在鹿鳴宮門口拉住的那個宮女。
這宮女連忙跟在他身後,笑道:「奴婢還一直沒來得及謝過疏大人——奴婢本是做掃灑苦工的,那日替大人叫過太醫後,便被陛下撥給二殿下了呢。」
在宮裡頭伺候主子的活自然是輕得多。疏長喻聞言,微微笑了笑,道:「謝我做什麼,我還當謝你那日尋來了太醫,也算是救了殿下呢。」
那宮女聞言,頗為靦腆地笑了起來。
「你——啊,你叫什麼名字?」疏長喻問道。
「回大人,奴婢絲絛,是二殿下賜的名。」她笑道。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景牧倒是給你起了個好名字。」疏長喻道。
「是了!」絲絛道。「二殿下起名時就說了這句詩。他說有一人喜歡垂柳,如今正是垂柳吐芽的時節,便給奴婢賜了這名。」
疏長喻聞言頓了頓。
有一人喜歡垂柳……?
不過片刻,疏長喻便回過神來。雖說自己平日裡最喜歡柳樹,可他前世從沒有在景牧面前表現出來過,這一世更是與他交流甚少。
想到這兒,疏長喻不無尷尬地想——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這麼想著,疏長喻似是想有意把話題從景牧身上轉開,便笑著問她道:「景牧給你起這個名,定是很看重你吧?如今可是在正殿裡伺候了?」
「沒呢。」絲絛頗是個開朗外向的性子,如今看疏長喻和藹溫和,便毫無芥蒂地同他聊了起來。「本是要進正殿的,不過殿下前幾日看上了皇上宮中的菡萏姐姐,便討了來,頂了奴婢的位置。」
絲絛這麼說著,竟是沒有一點不滿嫉妒的神色,末了還美滋滋地補充道:「菡萏姐姐的模樣,是真的好看呢!」
「看上了個宮女?」疏長喻聞言一愣,頗為不敢置信地皺起了眉頭,問絲絛道。
這了就奇了怪了。
前世景牧可是出了名的無慾無求——尤其不近美色。登基幾年了後宮仍舊空空蕩蕩,由著自己怎麼說他都不松口。這小子倒真是個特立獨行、捨本逐末的主兒。平時自己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唯獨這件事情上,活脫脫擺出了明君對抗權臣的架勢,絲毫不讓步。
直到後來,北齊王尋到自己,求自己娶他那個懷了兩個月身孕、姘頭已被他處死了的女兒丹瑤郡主。他看重北齊王手中的重兵,自己又因著數年來的經曆落下了驚懼多疑、身側不能睡人的毛病,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這般算來,他便答應了這門親事,沒幾日便去尋景牧給他賜婚。
「……丞相可是真心欽慕那郡主?」景牧當時聽了他的要求,面上沒什麼表情,這麼問他。
疏長喻想著若要做戲便走全套的,便漫不經心地答道:「回陛下,臣對丹瑤郡主一見傾心,此生非卿不可。」
當時景牧半天沒有說話,殿中陷入了一片沉默,周邊宮人大氣都不敢出。疏長喻那時還心裡打鼓,心想北齊王手握十萬重兵,又唯獨丹瑤一個女兒,景牧定是擔心自己挾兵謀反,故而猶豫不決。
他當時還覺得可笑。自己手握疏家三十萬大軍,在朝中又權勢滔天,黨羽無數。若要造反,豈差那十萬蝦兵蟹將?
這般想著,他便覺得無趣。正當他覺得不耐煩,要告辭就此作罷的時候,他聽到龍椅上的景牧低聲開口,重複了一遍他方才的話。
「……非卿不可?」
疏長喻心中覺得無趣,便隨意答道:「是,非卿不可。」
接著,他便聽景牧笑了起來。雖是笑著的,聲音卻在顫抖:「朕准了。」頓了頓,他又自言自語般低聲道:「丞相提的要求,朕什麼時候拒絕過呢。」
疏長喻聽著這話,頗覺得奇怪。他這話,明顯是瞭然自己的野心。可他們景家祖傳的心狠手辣,到了景牧這裡卻全化成了婦人之仁。
——既知道我的野心,如何還這麼聽話呢?
疏長喻心裡笑他窩囊,可一點也不覺得安心或是痛快,甚至胸口莫名發堵,卻又不是憤怒。
這種情緒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疏長喻不願多作糾結,反正他所求之事已經實現了。他行了禮便轉身離開——大臣面聖皆是退出正殿後才可轉身的,唯獨疏長喻不然。
他才走了沒兩步,便被景牧叫住了。
「丞相。」景牧這次開口,聲音中已沒了方才的顫抖。聽在耳中,彷彿洞穴中的死水一般,低沉平靜,卻帶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死氣。
「微臣在。」疏長喻聽他這口氣,微微一頓,轉身回覆道。
直到現在疏長喻都記得,當時的景牧那低沉死氣的語氣,是生平第一次讓他有了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朕想來,也該當充盈後宮了。」他聽景牧緩緩說道。「遴選大臣之女一事,便交給丞相來辦罷。」
疏長喻聞言,莫名其妙地皺了皺眉。
選個妃子,哪有什麼大文章?
他頗為乾脆地回道:「陛下放心,微臣定當竭心盡力。」
這之後,他尋思著許是景牧聽得自己那番話,開了情竇,也想尋尋那般「非卿不可」的感覺。而他語氣中的異樣,也許是擔心自己怕他同大臣們牽上關係,從而成了自己的威脅。
這麼想,情理便通了。
那之後,疏長喻頗為大方地在朝臣中適齡的女子中間,挑出家世品貌都佳的,一股腦兒塞進了宮裡。其中還有幾個心有所屬死活不願的,疏長喻也毫不留情地做了棒打鴛鴦的事兒,一分情面都沒留。
他那時候心道,這景牧除了窩囊了些,哪裡比旁人差了?這些個小姑娘未免太沒眼光了些。
雖說他這事辦的利索,也是他所做的事中少有的幾件大方舉動,可他心中仍舊覺得怪怪的。
這之後,丞相府中傳出丞相夫人的好消息、七個月之後丞相喜得一位雖早產卻足斤足兩的麟兒,便都順理成章了。
可唯獨宮裡卻一點動靜都無。每年都有打把適齡的官家女子往宮中送著,可直到疏長喻死,皇上膝下都空空蕩蕩。
這小子,怕是那兒不行。當時疏長喻這般猜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