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景牧聽到門口的動靜, 轉過身看向這邊。燭火中,乾寧帝看到他面色有些白, 眼眶也泛著紅。
景牧在軍營中時,習過幾年武。遠遠的,他就聽見了乾寧帝的腳步聲, 知道這人上了鉤。此時聽到門響,他便作出了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詫異地看向乾寧帝那邊,接著忙不迭將花握在一隻手上, 空出另一隻手來擦了擦眼睛,拭淚一般。
他匆匆跪下, 杜鵑花不小心散落了幾朵下去。
「……父皇!」他低聲喚道。
舞象之年的少年, 正是嗓音沙啞,變著聲兒的時候。這般低低地一喚人,在這種一片靜謐的環境中, 便聽起來有些瘖啞寂寥。
「你在此處作甚。」乾寧帝本就不想見到他,聞言皺眉道。
「……回父皇,今日是母妃的……」景牧說到這裡, 頓住了聲音, 道。「兒臣禁足期間私自出宮, 還請父皇責罰。」
乾寧帝皺著眉, 目光卻不自覺地被那紅得發豔的杜鵑吸引。
片刻,他低聲問道。「你怎麼知道你母妃喜歡杜鵑花?」
芸貴人的長相是分外清淺淡雅的,需得細細品味, 才如清茶般越品越妙。可就是這麼一個淡得像煙一般的女子,居然最喜歡的是那火似的熾烈的杜鵑花。每逢春日裡在鬢邊別一朵,便登時顯得人比花嬌,所有的清雅都染上的嫵媚。
「……聽葉大人說的。」景牧低聲道。「之前……兒臣與葉大人在宮中見過一面,兒臣便問大人母妃生前所喜之物。葉大人不答,讓兒臣再出宮找他一次……這杜鵑花,便是從母親閨房的院中中移出來的。」
乾寧帝聞言,眉頭越皺越深:「你兩次見葉清瑞,就是為了這事?」
「……是的。」景牧低聲道。「兒臣第一年回宮……想送母親些她喜歡的東西。卻不想兒臣做事不利索,惹了父皇生氣。」
乾寧帝自然不是因為他辦事情不利落而猜忌他,但這話他是不會講給景牧聽的。
「那你們沒有說別的?」乾寧帝不信道。
「說了。」景牧的神態頗為老實,抬起頭來對乾寧帝說道。「第一次在宮中見葉大人時,大人就說了許多旁的話,叮囑了兒臣好些話。」
乾寧帝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一時間在心頭有些哭笑不得。
「他說了些什麼?」乾寧帝問道。
「大人叮囑兒臣要爭氣。」景牧接著說道。「說讓兒臣日後定要成大事,他和兒臣的表兄弟們定會幫助兒臣的。又說大皇兄平庸,又沒有母妃幫他,可兒臣不一樣……」說到這,景牧接著說道。「可是,父皇,兒臣到現在都沒讀過幾日書,定是要讓葉大人失望的。」
乾寧帝越聽他的話,神色便越不對勁。景牧看在眼裡,就像沒看見一般,自顧自地一直說。
待他說完話,乾寧帝的臉色已是黑成了一片。他早就知道葉清瑞不老實,卻沒想到這個人的不臣之心已經如此昭然若揭了。
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但是他是不願承認自己的身體已經熬不住幾年的了。這些人這般打算,在他看來,就像盼著他死一般。
相反,在盛怒之中,他倒覺得景牧的坦誠頗為有趣。
「你可曾想過,葉清瑞同你所說的成大事,是成什麼大事?」乾寧帝問道。
「景牧想,應當就是像大皇兄一樣,替父皇做臣子吧。」景牧說道。「兒臣也想做父皇的臣子,替父皇做些事情。但兒臣四書都尚未學完,哪能和滿朝科舉入仕的大人們共事呢?」
「如何不能?」乾寧帝被他的話很好地取悅了,聞言脫口而出。
「父皇——?」景牧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乾寧帝這話說出口,便又覺得不妥了。但是身為天子,向來是啟口無戲言的,一句話就當是一句話,不可言而無信。
他便將話題轉去了別處:「這花,當真是你母妃閨房的?」
景牧聞言,便抬手將那捧杜鵑花遞到了乾寧帝面前:「回父皇,都是母妃窗下的。」說著,他將目光轉向了牆上那副芸貴人的畫像上。「可惜兒臣並未見過母妃……母妃鬢邊若戴上她窗前的杜鵑,定是美極了的。」
他這三言兩語,讓乾寧帝的目光都變得柔軟了些。
「你的禁足明日便也可解了。」乾寧帝接著說。「便不必整日在鐘酈宮待著了。」
景牧聞言應是。
乾寧帝覺得該說的話都說了,抬眼看向牆上那女子的畫像,隱約間也覺出幾分陌生來,想來的確是數十年未見了。這般想著,他便覺得有些睏乏,轉身便要回去。
「父皇。」就在這時,景牧叫住了他。「兒臣還有一事。」他說。
乾寧帝聞言回身:「你說便是。」
「葉大人……還和兒臣說了些話。景牧本不願說與父皇聽,但實在是葉大人和兒臣意見相左。」景牧說。「葉大人說,兒臣一直在宮中,才有機會受封太子。」
乾寧帝面色驟變:「他真這麼同你說的?」
景牧氣定神閒地答道:「是的。可兒臣有自知之明,並無意太子之位,只願為父皇盡些綿薄之力……兒臣十多年來生活困苦,自然跟其他兄弟不同。能有幸回宮,已是萬幸,不敢肖想其他。」說到這,他抬起頭,神情誠懇道:「故兒臣請父皇讓兒臣能出宮建府,斷了葉大人的念頭。」
乾寧帝聞之,心頭大震。
他想讓景牧出宮建府的想法,除了疏長喻之外,再無別人知道了。他自認對疏長喻頗為瞭解,知道這人一副傻乎乎的模樣,是不可能把這事透露給景牧的。
那麼……景牧這孩子,還真是對皇位一點想法都沒有的了。
他正晃神著,便見景牧又跪了下去:「……景牧還請父皇成全。」
「你有此心,朕心甚慰。」乾寧帝走上前去,扶住了景牧的胳膊,將他拉了起來。
這算是他第一個不必在暗中防著的孩子了。乾寧帝心想。
景牧看他這幅模樣,心裡也是瞭然。他下給乾寧帝的價碼足夠了,現在,就需要向乾寧帝索要他的條件了。
「那父皇,孩兒封王了之後,還能繼續跟著疏夫子讀書嗎?」他問道。
乾寧帝順口便答:「你四書都未學完,自然一切照舊,仍讓疏夫子教你,可好?」
自然是好。
——
第二日,疏長喻便在朝堂上聽皇帝下了給景牧封王的聖旨,甚至連封號都擬好了,讓欽天監去算風水了。
果真,乾寧帝這旨意一下,滿朝文武面面相覷,各自心頭都有本賬。
大皇子尚在宮中,二皇子便要出宮建府。算起來二皇子在宮裡都還沒待幾個月,想必是不得聖心,故而被早早地捋去了做太子的可能。
其中,大皇子景焱雖一直垂著眼,但面上的神情也是豐富非常。景牧做了這第一個出宮建府的人,那他作為養在皇后膝下的長子,份量便又沉了些。
他轉過頭去,看了疏長喻一眼。
他心裡冷笑——早同你說讓你擇木而棲,你卻同我裝傻。如今你伺候的主子不成事了,恐怕早晚又得來這兒巴結我。
待這日早朝之後,乾寧帝又將疏長喻留在了書房中。
「朕想著,將牧兒安排到兵部去,愛卿覺得如何?」乾寧帝興沖沖地問他。
疏長喻聞言一愣。
乾寧帝猶自顧自地說道:「朕想著,牧兒雖四書未讀全,但好歹在軍中做過幾年。聽說還驍勇得很,得了不少軍功,還封了百夫長。」說到這兒,他神情頗有些驕傲。「朕想著,他既要出宮,不能不給他尋個差事做。思來想去,還是兵部最合適。」
疏長喻半天才消化了乾寧帝話裡的意思。
但面前的乾寧帝,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樣子。他那副愉悅輕鬆的神情,真如一個普通的父親一般,給自己的孩子謀前程。
可是,這種模樣,別人做得,乾寧帝怎麼可能做得呢?
疏長喻自然是不知道乾寧帝昨夜和景牧的交談的。
「怎麼,愛卿覺得不合適嗎?」乾寧帝看他一直不說話,便出言問道。
他如今,身邊最信任的人,除了景牧,可以說就是疏長喻了。這兩個人,還真同乾寧帝平日裡見過的臣子不同,一個賽一個的木訥,實在讓他不能再放心了。
乾寧帝心情舒暢,便一股腦兒地接著說:「不過,兵部內的職務向來少有領兵打仗的,皆以按查管理各地軍隊為主。朕也怕牧兒難以勝任,想來還是當換去別處。」
說到這兒,乾寧帝靈機一動:「疏三郎,朕以為,還是大理寺為佳。」
疏長喻這才略回過神來。他頓了頓,問道:「那陛下,臣擔任二殿下少傅一事,該當如何?」
乾寧帝聞言,隨意地擺了擺手,道:「昨日牧兒同朕提了這事,朕問他可否讓你繼續教他,他答應了,朕也覺得不錯,便仍舊這樣吧。」
疏長喻皺眉,開口道:「陛下,臣手中的治河方略已擬下大半,日後願以此方略去治理黃河。關於二殿下少傅一事,還請陛下三思。」
乾寧帝卻根本不把他這方略看在眼裡——黃河年年氾濫,千年來都是如此。他就不信疏長喻能真成個當世大禹,把這連年來的災禍解決了。
與這相比,還是他兒子眼前的開蒙教育更實際些。
「待你這書寫成再作定奪吧。」乾寧帝敷衍道。
到那個時候,把景牧的學問教好了,他願意去治個幾年黃河,自己都不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