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馬車昏暗而狹小,多了一人,仿佛立刻逼仄起來。
他站在她面前,因車厢高度,無法完全站直,略低了頭看向她。
四周溫度仿佛升高了幾分,呼吸間充斥著淡淡的檀香味,他的存在無比强烈。初妍下意識地雙手交握,挺直腰背,開口問道:「什麽事?」
宋熾一手撑著車厢壁,沒有馬上回答她,只問:「我坐哪裡?」
馬車兩邊各設了一排座椅,這會兒,初妍和香椽一人占了一排,對面而坐。宋熾坐哪裡都不合適。
香椽忙不迭地站起:「宋大人坐這邊來。」
宋熾對她微微頷首,在她讓出的空位上坐了下來。他身高腿長,正襟危坐,垂下的袍角幾乎能碰到初妍淺碧色的羅裙。
初妍手指蜷了蜷,不著痕迹地挪動脚步往後讓去,又問了遍:「宋大人何事找我?」
宋熾掃了香椽一眼,沒有說話。
香椽苦著臉,左看看初妍,右看看宋熾,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從前姑娘的身份沒有揭露前時,他們不用避嫌,私下有話要說,總是將她打發出去;今時不同往日,宋大人成了外男,她避出去,姑娘和他孤男寡女共處,終究不妥。可姑娘又有話私下問宋大人。
香椽打不定主意,詢問地看向初妍。初妍却垂著頭,始終沒有發話。
還好宋熾開了口:「你陪著你家姑娘坐下。」
香椽鬆了口氣:大人到底還是顧著姑娘的,知道要維護她的名聲。
初妍抬頭,面露疑惑:他剛剛明明是一副有話却不方便在香椽面前說的模樣,這會兒倒來裝好人了?
宋熾望著她迷惑的樣子,眼中透出幾分笑來,頓了頓,又道:「我在永定坊有座私宅,離這裡不遠,去那邊說話吧。」
去他的私宅?
初妍一愣:「宋大人,這不太合適吧。」
宋熾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初妍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她有哪裡說錯了嗎?
宋熾看著她,似在嘆息:「妍妍,你對我就一點兒信任都沒有嗎?」
舊日的稱呼落入耳中,初妍心頭猛地一跳,抬眼看向他。宋熾唇邊的笑意兀自未散,眸中却透出幾分受傷與落寞來。
初妍從未想過,他會在她面前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會因爲她的不信任而難過嗎?
她心頭微亂,狼狽地別開頭,避開他的眼神,扯開話題道:「我怎麽不知道你在永定坊有私宅?」話音落下,她才覺得這話說得不妥,像是在質問他一般。
她是他的什麽人,憑什麽這樣問他?他只要這麽反問一句,她就得無地自容。
初妍懊惱不已,咬著唇,臉都紅了。
宋熾聲音溫和:「我才買下,昨兒平順才剛剛辦好契書,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他竟沒有抓住她的逾越嘲笑,反倒說得他天經地義該告訴她一般。
初妍窘迫稍减,漸漸鎮定下來。難怪昨天她沒見到平順,原來是辦這件事去了。她順著他的話頭問下去:「怎麽忽然想到要買宅子?」
宋熾答得簡單:「方便。」
方便?方便什麽?初妍莫名,却也不好意思追根問底,順著他應和了兩聲,便沉默下來。
宋熾也沒有再說話。車厢中陷入一片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從剛剛起就恨不得當自己不存在的香椽悄悄拉了拉初妍。初妍抬眼看去,發現宋熾不知何時一手撑住額頭,闔上了雙目。
睡著了?
初妍膽子大了起來,睜大眼睛細細打量他。他倚靠著車厢壁,素來端正的坐姿有些鬆散,白玉般的面容上不見血色,顯得有幾分蒼白,黑而濃密的睫毛安靜地栖在眼瞼上,眼底帶著隱約的青影。
他晚上沒有睡好嗎?
莫非,昨夜姬淩安府上的事真是他做的?如果是他,他究竟想做什麽,爲什麽不找哥哥,反而來找她?
思緒飄散間,馬車停了下來。初妍還沒回神,宋熾就睜開了眼:「到地方了?」
初妍掀看車窗簾子向外看去,就見青磚圍墻上開了兩扇黑漆木門,門口一株老槐樹亭亭如蓋,遮擋住了熾熱的陽光。
宋熾道:「到了。」
香椽跳下車子去敲門,不一會兒,平順的聲音在裡面響起:「來了來了。」
宅子不大,兩進的院子,裡面一色的黑漆家具,綫條樸拙。除此之外,屋中別無擺設,墻上架上空空如也,雪洞一般,也不知是還沒來得及擺上還是壓根兒不想麻煩。
兩進院子間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前任主人打理得精心,花園中錯落有致,四季的花草間雜而種。這會兒,幾叢綉球和鳳仙開得正艶,墻根處,一株老榆樹遮天蔽日,綠蔭濃鬱。
老榆樹下,放了一套大理石雕的桌椅,桌面凳面磨得光可鑒人。
石桌上擺好了一桌子的菜。
精美的青花瓷餐具中盛著一道道色香俱全的菜色,有芙蓉蝦球、四喜丸子、水晶肘子、醬鹿筋、牛肉羹……幾乎都是初妍愛吃的菜。
宋熾示意她:「先用午膳吧。」
初妍驚訝地看向宋熾:難道他早算到自己今天會來?
她正要開口,宋熾淡淡說了句:「食不語。」
她一噎,索性不問,拿起筷子,埋頭苦吃。
宋熾原本胃口不好,見她吃得香,神情柔和下來,不知不覺多吃了幾口。
飯後,洗過手,漱過口,初妍的耐心也差不多告罄了,打發了香椽去吃午飯,她開口道:「宋大人,你找我的用意現在可以說了吧。」
宋熾一手搭在石桌上,沉吟片刻。
平順端了一盤桔子過來。宋熾挽起袖子,拿起一個桔子在手中。
他的手指白晰而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漂亮而整齊,橙色的桔子在他手中,外皮一片片剝下,很快露出裡面飽滿晶瑩,帶著白色脉絡的桔瓣。
他順手將剝好的桔子放在面前的白瓷盤中,推給初妍:「這是江西進貢的蜜桔,你嘗嘗甜不甜。」
初妍:「……」她何德何能,居然有勞宋大人幫她剝桔子?
她下意識地要將剝好的桔子推還給他,手剛剛搭上水晶盤的邊沿,宋熾的聲音響起:「不過是給客人剝一個桔子。你不愛吃扔了便是。」
初妍的動作僵住。
是呀,不過是一個桔子,他把她當作客人而已,她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些?
何况,她有要緊事要問他,實在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和他糾纏不清,惹他不快。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的樣子。
初妍腦中混亂,猶豫片刻,拿起桔子,在他的注視下剝下一瓣送入口中:「很甜。」
宋熾嘴角微微翹了翹:「是嗎?我嘗嘗。」
初妍茫然看著他,他看著她手中的桔子。她反應過來,將手中的桔子遞給他。
宋熾沒有接,直接在她手上掰了一瓣,送入口中,:「嗯,是很甜。」
初妍:??好像更不對了。
她疑惑地看向宋熾,宋熾的神情沉靜如故,仿佛他剛剛的舉動如吃飯喝水一般坦然。初妍很快將自己那絲异樣的感覺壓了下去:是她多心了吧,宋熾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有那種心思?是她胡思亂想了。
初妍暗暗慚愧,决定還是儘快切入正題:「宋大人……」
宋熾打斷她:「我以爲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
初妍茫然:「什麽共識?」
宋熾道:「不爲兄妹,也不爲陌路人。」
對啊,她現在對他不就是這個態度,有什麽不對的嗎?
宋熾道:「妍妍,我們如今雖然不是兄妹,但總是相識一場。再說,以我和浩然兄的交情,你一口一個『宋大人』也太生分了些。」
「不喊『宋大人』喊什麽?」初妍覺得他吹毛求疵,不就是一個稱呼嗎,總不成還喊他「阿兄」吧?
宋熾道:「隨你。」
初妍心中焦躁,揚了揚下巴:「我就愛喊『宋大人』。」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宋熾無奈地揉了揉額角,暫時偃旗息鼓。此事不必操之過急,徐徐圖之便可。她對他心有芥蒂,如今他要做的是讓她慢慢放下對他的戒備,接受兩人身份關係的轉換。等到他如意的那一日,他想她叫他什麽不行?
何况,她終於肯在他面前露出嬌縱任性的一面。
他低頭掩住眸中的柔軟,又幫她剝了一個桔子放入水晶盤,開口道:「我找你是有一樣東西……」外面忽然向起篤篤的敲門聲,長短均勻,力道克制,打斷了他的話頭。
宋熾皺起眉來,看向外面。
平順過來,對宋熾禀告道:「大人,誠王殿下前來拜訪。」
初妍狐疑地看向宋熾:他什麽時候又和誠王勾搭上了?這才置了新宅第二天,就上門拜訪來了,關係看上去還不淺。
太可氣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宋熾要說正題的時候來了。壞了她的好事。
宋熾神色不豫:「他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平順不敢答。這間宅子昨兒才辦好契書,旁人根本就不知道,誠王殿下却能準確地找到這裡,可見平時一直在留意著大人行踪。
他們竟然一無所覺!
宋熾垂眸想了想,站起身來:「我去會會他。」走了幾步,想起什麽,回頭對初妍道,「妍妍先去房中避一避。」
她留在院中,會被前來拜訪的誠王看到。宋熾想起兩人在夢中的羈絆,心中氣悶,本能地不想誠王和初妍多接觸。
初妍乖乖應下。她在宋熾這裡,確實不方便讓人知道。何况,誠王總是一副奇奇怪怪的表情看著她,叫她渾身不自在,她才不想和他再見面。
宋熾又關照道:「要是累了,就小憩片刻。被褥枕頭都是現成的。」
初妍:「……」真囉嗦。他當她什麽了?她再沒出息,總不成每次都要在他的地盤睡一覺?
事實證明,她果然有出息得很!
宋熾屋子新置,裡面除了幾件家具什麽都沒有,初妍帶著香椽走了一圈就失了興趣,百無聊賴地趴在窗前,看著小花園中的花草發呆。
這小園子布置得真好,也許她可以借鑒一下,將她的玉溪館也布置起來?
她找了一圈,也沒找到筆墨,想了想,翻出隨身帶的胭脂和素面的絹帕,蘸了胭脂將布置圖畫在了絹帕上。
正畫得專心,前面傳來誠王的笑聲:「這宅子雖小,却精緻得很,這一園花草布置處處講究,知寒真乃雅人。」
誠王和宋熾從前院穿了出來,站在臺階上看著花園。初妍忙躲到了窗後。
宋熾淡漠的聲音響起:「這些臣幷不懂,買來就是如此了。」
誠王似乎噎了噎,問道:「不知知寒是否介意孤四處參觀參觀。」
宋熾道:「宅子剛買下,屋中亂得很。殿下若想看,改日吧。」
誠王沉默了,半晌,落寞開口道:「孤是誠心待宋大人,宋大人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宋熾的聲音平靜如故:「臣不敢。」
誠王又沉默了半晌,苦笑道:「宋大人,你以後會明白的,你和孤……」他收住話頭,「孤先回了,大人以後若有難處,只管找孤。」
宋熾淡淡道:「多謝王爺。王爺,」他叫住誠王,「您帶來的喬遷賀禮還請帶回。」
誠王的聲音帶上了不悅:「本王幷無他意,區區薄禮,宋大人何必如此不近人情?」
宋熾又說了一遍:「您帶來的喬遷賀禮還請帶回。」
誠王的神色冷了下來,沒有再說什麽,拂袖而去。
初妍聽得心驚肉跳:宋熾可真是的,誠王有心結交,他却一點情面都不給人留。誠王氣度再大,也不可能沒有芥蒂。若這一世,誠王最後依舊登上了帝位,他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像她,雖然不想理誠王,却也不願意得罪他。
等等,她和他早無關係,她擔心他做什麽?
有人敲了敲窗。初妍探出頭去,看到宋熾站在外面:「出來吧,人已經走了。」
初妍心亂如麻,怔怔地看著他,她忽然意識到:她雖然無法接受他,恨不得遠離他,却幷不希望他出事。這一世,他幫了她這麽多次,護了她這麽多次,她只希望他好好的,不要再走上前世的舊路,不要再變作那樣可怕的人。
這一世的他和前世不一樣,她終究沒法將他當作陌路人,無動於衷。
她怎麽就這麽沒出息?
宋熾目中露出疑惑之色:「你怎麽了?」
她垂下頭,掩住幾乎控制不住的情緒,輕聲道:「你哄我來這裡,這麽久了,還不肯告訴我究竟爲什麽。你怎麽能這麽……」
宋熾聽她嬌聲軟語,婉轉動人,心頭大悸:「妍妍。」
初妍道:「你再不肯說,就不要說了。我要回去了。」
宋熾眼中又露出了笑意,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她:「我找你來,是要把這個交給你。」
初妍目光落到信封上,瞳孔驟然一縮。
陳舊的牛皮紙信封上寫著「姬浩然收」的字樣,字迹歪歪扭扭,極爲稚嫩,仿佛初學寫字的幼童所書。
這是……那封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