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最開始學音樂的不是我,而是肖南。
他的手,天生是用來彈鋼琴的,大而修長。爸爸給他請了一個教音樂的先生。那先生長了長長一張青白的臉,原是個破落後,把家產敗光以後,只剩下一手的好琴能用來餬口了。他大概覺得靠手藝吃飯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所以悶悶不樂,很少說話。即便我每每都賴在他們上課的琴房裡,他也不管。
只有肖南會偶然回過頭來,罵我:「阿同,滾一邊去。」
我不一定比肖南更有音樂天分,但我肯定比他更有興趣。沒有幾天我就看明白了那些個彎彎曲曲地譜子,並且能準確的找出我想彈的音符。於是爸爸就讓先生再多教半個課時,加了我這個學生。
我十歲的時候,最愛幹的事就是和肖南四手聯彈那首「啤酒桶波爾卡」。四合院裡,在北平秋天明朗的午後,陽光透過格子窗照在琴房裡。我們並肩坐著,肖南輕快地敲著琴鍵,我負責在適當的時候彈出滑稽的打擊擬音。「崩崩,登磴,噗——」。
這個時候,肖南總是一邊彈一邊看著我「呵呵」地笑個不停。
後來,我有時侯想,如果不是肖南迷上了其他東西的話,或許他會成為一個不錯的鋼琴師,和我在北平的舊宅裡,平安地渡過一生。
改變了肖南的東西,是文學。
那時候,他大約十六歲。最開始,他往家裡帶一些小本子,有舊的《新青年》,也有小說,像什麼《為了奴隸的母親》,《小說新編》。到後來,印刷的書變成了油印的小冊子,還有英語的東西(我們上的教會中學用英語講授《聖經》,所以肖南已經可以不費力氣地看原文了)。有時侯,他也自己寫東西,翻譯東西。他小心地把書和稿件藏在蓆子下面,不讓家裡人知道。但他從不避諱我,為了他的信任,我沾沾自喜。
他經常和劉義勉等幾個同學在一起扎堆,討論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德先生,賽先生,階級,還有一個德國人的名字,叫卡爾.馬克思。他們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樣子,我也就跟著莫名其妙的激動。因為劉以勉的父母比較開明,他們家的那個小洋樓就成了哥哥們聚會的最佳場所。
綺真比我大三歲,已經十五了,每日裡打扮得花枝招展,常常端了水果盤子,到劉義勉房裡給我們打招呼。我知道肖南張得高大好看,常常有女生愣愣地看他。不過,劉綺真讓我格外不爽。因為肖南跟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笑。
有一天,我和哥哥去劉義勉家,快到巷尾的時候,我悶悶地說:
「我不喜歡去劉義勉家,你們以後不能換個地方麼?」
「為什麼?劉義勉怎麼得罪你了?」
「是綺真,她看你的時候老是色色的。」我知道我又開始嘟嘴巴。
肖南呵呵笑起來,「小毛頭,你懂什麼叫色色的?」
他伸手去按門鈴。
我往後退了兩步,拍手叫道:
「洋妞,洋妞。打陽傘,戴洋帽。脖子扭三扭,蛤蟆也賣俏。」
肖南立刻追來打我。
門「吱呀」開了,劉綺真果然俏生生的站在那兒。才三月天,她就穿了洋紅夾紗的旗袍,頭髮簾兒用火鉤子燙彎了,蓬鬆鬆罩著一張小圓臉兒。「切」我呲鼻。
「南哥哥,你又帶你的小尾巴來了?」綺真的聲音嬌嬌地刺耳。
「討厭!你再說,我就不讓我哥來你們家了,稀罕?」我推著哥哥就上樓,不讓他有搭訕的機會。
那天,我第一次聽到了「張文華」這個名字。
我知道,在劉義勉家聚會的人裡面,有一兩個年齡大的是北大的學生。他們常常帶來一些油印的小冊子,那是個地下月刊——《赤月》。
我和哥哥一上樓,就看見那個矮胖的北大學生張偉正佈置什麼。劉義勉探身給我們打招呼,張偉也露出特高興的樣子。
「肖南,怎麼才來,正等你呢。」
「我爸今天出門特晚,好容易才溜出來。」
「從下一期開始,你就要變成我們《赤月》的重要寫手了。」張偉說。
哥哥立刻興奮地坐過去。我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剛剛開始流行的小說《遊俠記》,翻看起來。
「你年齡雖然小,但文筆犀利,思路清晰。是個好辯手。而且對當局的惡劣行徑寫得很有說服力。」
「呵」劉義勉嬉笑出來,「你也不看看他爸是幹什麼的。」
張偉很有氣勢地一擺手,劉義勉伸伸舌頭閉了嘴。
「所以,我們決定,吸收你為我們雜誌的正式編輯。」
「真的?」
我從側面看著肖南。他的眼睛亮亮的,神采飛揚。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要格外小心。上個月,我們的印刷室就被搜——」張偉突然頓住了,抬頭看著坐在門口的我。「即便是李同,你也不能帶他來編輯部。他年齡小,小心他會被你爸套出話來。」
我頓時緊張起來。
「沒關係,他是我從小培養的死黨。」肖南斜眼看我。
「而且還能當個掩護」劉義勉也幫我說話。
我一愣。隱隱約約的,一絲酸澀在我心裡沉澱下來。
我知道這是真的。每逢爸爸問起我們去哪兒了,哥哥就會胡亂編個理由。「我和阿同去打球了,」或者「阿同讓我帶他去天橋。」那種時候,我就在旁邊猛點頭,看也不敢看肖南。
我討厭撒謊,因為我總是覺得,沒有什麼事值得讓自己心神不安。可是,我知道,肖南的事不一樣。
張偉勉強地點點頭,繼續派任務。
「以後,你要和我們主編張文華直接聯繫了,他也是我們北大共產主義小組最早的成員。你去找他的時候,千萬要小心,他那兒是我們幾乎僅存的聯絡點了。你要盡量少去,因為如果有太多進步青年去找他的話,他那裡也會受到懷疑的。」
「」肖南皺著眉頭,苦苦思量。
「讓李同去幫你送稿子!」劉義勉突然說。
「不行!」肖南生氣,轉過頭看我。
「他年齡小,又像個人畜無害的小少爺。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劉義勉不放棄。
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我雖然十三歲了,可是個子小小的,白白淨淨,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再穿個格子呢的小西裝,打死都不像個危及政府的傢伙。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第二次,我心裡難過起來。
我等著肖南回答。
「——」肖南盯著我,不說話。
他為什麼不說話?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為大局著想,肖南。」張偉也同意了。
「——」
我心裡的那點酸痛悄悄地蔓延開來。
「只要能幫肖南,我願意。」
父親的官越做越大了。可是我卻感到,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了。在家裡的時候,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沉思默想。這樣的父親讓我感到陌生和一點害怕。我不知道如果他曉得了我和肖南的秘密,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也不知道我們做的事到底有多危險,一旦被發現,會有什麼後果。好在大部分時候,和肖南在一起的快樂讓我忘記了這些疑慮。我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哥哥們所謂的「革命事業」。
是的,那半年裡,我和哥哥都醉心於革命。革命,對於十六歲的肖南來說,是一個崇高的遊戲,可以讓他放棄一切;對於我來說,則是用來黏住哥哥的工具。
北大在很遠的西郊,每個週末,我都會坐著黃包車,經過一大片荒地,到燕南園的那個小樓去。燕南園裡古木參天,稀疏地蓋著十幾幢西式房子。有一個同情革命的方教授租了一個單間給張文華,那兒,就是《赤月》的編輯部。
張文華是個面色青黃的青年,目光炯炯,常常在黑黃的牙齒間咬半截熄滅了的紙煙。我說不上喜歡他。同為革命同志,他看起來遠沒有肖南明朗。我在他那裡待半個小時左右,他就會把一沓稿紙放在我的書包裡,有時是修改後的稿件,有時是新一期《赤月》的小樣。
每當我從北大回來,肖南都激動不已。他常常興奮地撓亂我的頭髮,揪我的耳朵。然後就跑進自己的房間,坐在燈光下,凝神改稿。我則在他身後吹爸爸新買給我的薩克斯管,好在他從小就習慣了我製造的噪音。對於他做的事,我沒有興趣,我只關心肖南一個人。
還有就是,我對意外沒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