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老驢漢克孜孜不倦的科普,說:「珠峰這裡的直升機飛行員技術都超級好,凡是地圖上標著potato field的地方都能降下來,因為每年來這裡朝聖的驢友求救的次數太多了,熟能生巧。」
朱墨想:超級好什麼好?這牛皮吹的,天氣稍微差一點都飛不進去,通訊一斷就以為人都葬身在這裡了。她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誒,好想大聲吐槽。
可是當飛機在空中不停的盤旋而沒有降落的時候,漢克也發現,自己贊的太早了,而這裡的馬鈴薯地(平地)顯然太少了。
耳邊的發動機聲振聾發聵,周遭是喜馬拉雅群山環抱,低頭放眼,還能見到營地上五顏六色的驢友安營紮寨的帳篷,如果是一心一意來這世界屋脊朝聖的,那是群山巍峨,銀裝素裹,雖身在地獄,但眼在天堂,隨手一拍都是明信片。但是此刻的朱墨完全無心欣賞風景,她的手心捏滿了汗,心吊在嗓子眼,這飛機怎麼還降不下來?
飛行員說:「本來村子前面這一塊空地是可以停的,但雪崩把路蓋住了,得停遠點,你們等下叫等待救援的人過來。」他又低頭盤旋了幾分鐘,好不容易在村莊前面找到了一塊空地,螺旋槳吹起滿地的冰沙,連低矮的植被幾乎都被連根拔起,直升機停下。
三人裹了裹衣服,跳下飛機,漢克站在路口,看著原本平坦的通往村子的碎石子路,因為雪崩變得困亂不堪,還有幾處是巨石擋道,難度加大。
漢克老馬識途地說:「我們從這裡往前一直走,大概二十分鐘就進村。」
沈學圻喘了一口氣,「這裡海拔多少?」
漢克:「四千多米,通常登山的人會在此休整一天,適應接下來五千米以上的高海拔,沈,你怎麼樣?」
沈學圻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吸進來的氣又冷又幹,但是他不是很在意,以前在歐洲也登過差不多高的勃朗峰,那時候並沒有什麼問題。
他看向朱墨:「你還好嗎?」
朱墨一身厚實衝鋒衣,全副武裝。鼻子凍的通紅,她手拉了拉帽子掩住耳朵,說:「挺好的。」站在喜馬拉雅山脈上,並沒有想像中的恐懼,而且腳踏實地比懸在半空中好太多了,爬山也變得沒那麼難受。
漢克看著沈學圻,他身高體長,藍色禦寒衝鋒衣,黑色衝鋒褲,高幫V底登山鞋,結實壯碩,跟朱墨站在一起,不像來找人,卻像拍始祖鳥廣告。
他一邊領著兩人慢慢往前走,一邊說:「高山反應,老人比青年好,女人比男人好,身體弱的比身體強的要好。沈,看你這麼一副運動員的身板,耗氧量會比一般人大,我們緩著點,慢慢適應。」
沈學圻說:「沒事,抓緊走。」快兩點了,沒幾下就要晚上了。
三個人裝備都算齊全,因為想著就來找人,除了帶了水、吃的和一些藥品,沒什麼負重。也都拄著登山杖,不停歇的往前走。朱墨知道高海拔的會給人帶來什麼:冰天雪地,缺氧少吃,不論白天黑夜冷風都是嗖嗖的吹,不小心還會在泥濘的十字路崴了腳,但是她除了頭有些痛,呼吸稍微有點喘,其他的都不錯。
漢克在前,沈學圻在後,把她夾心餅乾一樣的夾在當中,登山鞋踩在冰淩路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說話也是耗費體力的,於是三人都靜默不語。
遇見小冰窟,邁開大步跨過,看見大石頭擋道,手腳並用的爬過,滿地黑色風化碎石,要小心的走,不要扭傷了。直到落腳點的村子經幡招展,朱墨簡直是痛哭流涕,要跪倒在地感謝滿天神佛了。
她回頭看沈學圻,「你怎麼臉色那麼白?」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奇怪,這人平時體力很好,強壯的很。這回不會是水土不服吧,她忙問:「學圻,有哪裡不舒服?」
沈學圻皺了皺眉,咳了兩聲:「有點透不過氣。」
朱墨從包裡拿了保溫杯:「我出來之前泡了點西洋參和枸杞,還熱的,你喝點。」保溫杯打開,氣壓陡然變化,發出「砰」的輕微爆裂聲。
沈學圻接過,喝了幾口熱水,又大力的吸了幾口氣,朱墨擔心:「不是高原反應吧,漢克,有沒有氧氣筒帶著?」
沈學圻拒絕,站起身:「才四千多米,沒事的。」
朱墨:「你別逞強啊。」
沈學圻搖搖頭,繼續往前走,路邊是倒塌的通訊基站,怪不得信號會中斷,還有墓碑,是夏爾巴人和各國登山者殉難珠峰的紀念碑。漢克停駐腳步,低頭站在墓碑前,默哀了一會兒,沈學圻和朱墨見他這樣,也低頭靜默,然後繼續往前。
雄偉壯麗的珠穆朗瑪峰,其實就是個巨大的墳場。多少年來,為了夢想勇登高峰的先驅者們,用血肉之軀為後繼的人們鋪出一條朝聖的天階。
繼續走,是一塊空曠的石子地,建了一排低矮的平房當做旅館,三三兩兩的遊客在曬太陽,似乎沒有受雪崩的影響,沈學圻看到這個場景有些傻眼,問漢克:「這也太平靜了吧。」
漢克笑笑:「你以為會有什麼鬼哭狼嚎慘絕人寰的場面?這樣才是珠峰,生死都是常態。」
他快步走向前,問一個穿著藍衣紅褲面色黝黑的夏爾巴人:「薩馬塔,前天晚上的雪崩受傷的人在哪裡?」
那夏爾巴人剛把鍋鏟放在灶臺上,還沒來得及回漢克。有人喊了一聲:「學圻!」聲音發抖。
沈學圻轉過身,是……木新蘭!
他面露喜色,「媽!」他叫了一聲,快步走過去,站在木新蘭前面,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幸好,看著沒啥事,除了頭髮有點淩亂,衣服沾了點泥土,左邊小腿用兩根急救板夾在一起,繃帶嚴嚴實實的綁著,確實受傷了外,其他的看著都還不錯。
木新蘭肩膀下架著的拐杖「咚」的一聲,倒在地上,她撲過去,抱住了沈學圻,聲淚俱下:「小三,你總算來了,怎麼這麼遲啊!」
沈學圻抱著木新蘭,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憐的老媽,這一天一夜,是嚇傻了吧。
沈震興從屋外走了進來,樣子有點狼狽,右手用繃帶包著吊在脖子上,精神不錯。他快步走過去,也掩飾不住激動:「學圻,來的真快啊!」
老兩口把沈學圻結結實實的抱住,木新蘭哭的稀裡嘩啦,沈震興說:「新蘭,好啦好啦,學圻來了,可以放心了。」
沈學圻:「你昨天不是說困著十幾號人嗎?領隊呢?怎麼現在就你們倆個?」
「往羅布切的路並沒有受雪崩影響,我們隊當中其他的人沒受傷的,就跟著嚮導繼續往前走了。」木新蘭說,「我和你爸運氣不好,受了傷,無法前進。所以就困在這裡了。」
「直升機在前面等著,媽,你收拾一下跟我們走。」沈學圻說。
漢克說:「你們的背夫呢?」
「喏。」木新蘭指了指身邊的一個不高的夏爾巴人,「還好那天只是小雪崩,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通訊中斷了,而且我們也叫了救援直升機的,剛開始是沒信號,後來好不容易接通,卻一直說天氣不好,飛不進來。你們怎麼有辦法來的這麼快?」
沈學圻快暈倒,昨天晚上誰哭的稀裡嘩啦,如喪考妣啊,害得自己緊趕慢趕的,飛過大半個亞洲,在最短的時間內從濱海趕到丁波切,他重重的歎了口氣,算了,自己媽,還能跟她怎麼計較?又一想,還好還好,只是虛驚一場。
他說:「前天晚上使館電話我,說珠峰雪崩,遊客遇難,我打了電話發了微信找了你們的旅行團,全部失聯,我以為你們出事了,就來這裡了。直到昨天晚上,通訊才恢復了一部分,漢克通過薩瑪塔終於找到你們了,我才稍稍放心下來。」
漢克:「先別說了,直升機等著我們,趕緊走。」然後轉身對旁邊的背夫說:「她受傷了,走不了,我們得一起把她抬出去。」
木新蘭指著旁邊的朱墨:「她怎麼也來了?」
朱墨微笑的說:「伯母,學圻說你們失聯了,我不放心他一個人過來,所以跟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得上忙的,現在你們都好,那就太好了,老天保佑。」
木新蘭擦了擦眼淚,也沒笑,也沒怒,說了一聲:「那是,辛苦你了。」
朱墨被她這句話噎的有點尷尬,她抿了抿唇,往後退了一步。
旅館有臨時的擔架,沈學圻將木新蘭抱上擔架,背夫和薩馬塔將擔架抬好,沈震興則握住沈學圻的胳膊,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直升機停著的地方走。
這通往直升機的二十分鐘路程其實沒多遠,卻因為帶了兩個病號特別的艱難,擔架吱吱呀呀的在搖晃,木新蘭雙手緊緊抓著擔架邊緣,晃的幾乎胃都要翻過來,可是腿傷了自己又沒辦法走路,難受的發出哼哼的聲音。
沈震興無法雙手拄拐,所以平衡差,再說是下坡,膝關節尤其遭罪。他眉頭緊皺,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沈學圻身上,跟在身後的朱墨聽見沈學圻呼吸聲漸漸沉重。
直升機的螺旋槳一直在盤旋,卷起滿地的沙石,飛行員看到他們進來,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背夫和沈學圻將二老扶上了直升機,坐定。
朱墨輕輕推了一下沈學圻:「你先上去。」看他嘴唇發白,眉心緊簇,趕緊上去坐好回文明地帶去。
朱墨怎麼也沒想到,就這樣輕輕一推,居然把這麼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一下子給推倒了,她目瞪口呆的看著沈學圻像一座山一樣,「砰」的一聲轟然載倒在石子地上。
他昏厥了過去。
朱墨驚呼:「學圻!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啊!」她蹲下身,見他雙眼緊閉,牙關咬的死死的,模樣非常駭人,她慌了,抓著他的衣襟搖了他兩下,朝裡面喊:「漢克,漢克,快來看看他怎麼了?」
漢克探出腦袋一看,呀,不好,他連忙在直升機裡拿出氧氣瓶,下來遞給朱墨,「趕緊給他吸上,應該是高原反應。」
又開口:「我就說他臉色不對勁,剛才用力過度,又抬又扶的,耗氧量陡增,這裡的高原反應會要人命的。」
朱墨忙不迭的「哦哦哦」了幾聲,拿了氧氣筒,打開瓶蓋,將沈學圻的頭抱在自己懷裡,往他嘴巴鼻子裡面灌注氧氣。
朱墨膝蓋跪在地上,石子磕的她腿腳發麻,但她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隻單純的重複一個動作,往沈學圻的鼻子裡灌注氧氣。
過了好一會兒,沈學圻悠悠轉醒,他咳嗽了兩聲,茫茫然的睜開眼睛:「我怎麼了?」他試著抬了一下手,有氣無力的說:「我全身沒勁。」
朱墨喜極而泣:「你醒了,太好了!」
漢克:「沈,高原反應。」然後漢克說:「來,趕緊把他弄上飛機,下山了會好點的。我聯繫好救護車在加德滿都機場等你們了,快。」
漢克在飛機裡面,拖住沈學圻的大臂往裡面拽,飛機外面的朱墨則使出吃奶的力氣,用整個後背的力量將沈學圻往裡面頂,憋的臉頰通紅,心跳快的不得了。
二老坐在位置上急的團團轉,可是都受了傷,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眼巴巴的看著漢克和朱墨在奮力托舉。
沈學圻終於坐上了直升機,他虛弱的半閉著眼睛靠在朱墨身上,朱墨從頭到尾維持一個姿勢,就是一手拿著氧氣瓶讓他不停的吸著,另一隻手輕輕的環著他的脖子靠著自己。
人總算到齊了,也坐穩了。機長關閉了艙門,直升機掀起強大的氣流漸漸升空,朱墨眼角的餘光飄向窗外,心中默念,再見了,喜馬拉雅,再見了,偉大的珠穆朗瑪,請保佑我愛的人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