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八十)
整個隧道忽然起了震顫,原本沉悶的隆隆聲由遠及近,變得清脆起來。
這分明是冰牆碎裂的聲音。
玄天喚了聲:「師兄。」
東華眼眸一凝,抬手將青鸞的骨灰燼數納入袖中,即和玄天一同回到百忍身側。
自身屍還未感知外界變故,他有些瘋癲,一直在埋頭衝撞結界。落在對方手上,不是死,就是被太清奪回肉身和他兼併,他開始慌不擇路。
玄英從隧道盡頭飛身而出,在瞧見衝撞結界的自身屍後,面上原本的急切之色一閃而過,不緊不慢一躬身:「啟稟道祖,您的寶相被漏洞吸進去了。」
凌燁因被漏洞磋磨一陣,此時還未緩過來多少。跟在玄英身後,手持隱虹劍也慢慢飄了出來。忽略一身塵土,他整個人倒也從容。
自身屍忽然來了風度,不再作困獸鬥,好整以暇撫平被弄亂的頭髮:「如何,你們此刻跪地求饒,說不定本道祖還能想個法兒來幫你們逃命。」
沒一個人理會他,凌燁靠在東華身上,問:「這裡快塌了,走不走?」
百忍眉心皺在一起,看向玄天:「方纔我守在洞外,已將原委聽的十分清楚。事已至此,你只能先捨棄火行域。」
火行域雖沒多大作用,但畢竟歸魔境所有。可就算捨不得,此時也沒有辦法去保。東華替玄天心疼不已:「師弟,可惜了。」
玄天拍拍他的手,勾起嘴角對百忍道:「無妨,九重天的息壤取之不盡,只要天帝捨得,十個火行域也能重建。」
到了這個地步,還不忘敲竹槓。
東華無奈搖頭,看向他的目光卻是溫潤的很。
百忍將二人的些許舉動看在眼裡,面上毫無波動,點頭道:「我答應你。」
禍患來的比任何人想像的都快,一行人匆匆從火海中出來時,身後廣袤的地表慢慢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冰火來回攪動,整個漩渦發出嘶嘶的聲響。玄冰消融,在玄火中生成水汽,霧氣蒸騰,直衝雲霄。
漩渦不停轉動,在吞噬了整個三垢淵後,又開始往裡吸納火行域的火海。崖壁上零碎的沙石也隨著氣流離開原地,飛向那巨大的洞口中。一時間沙塵與水霧交融,在漩渦上方來回翻攪,如龍吸水一般與天際交接,遮天蔽日。
金烏鳥遠遠瞧見這恐怖奇觀,雖隔著幾萬里,它也忍不住飛遠了些。
火行域的上空因此暗沉下來,襯得那一片火焰翻騰的漩渦愈加刺眼。
此時火行域與火行域周邊,竟沒有風平浪靜的地方,只除了一個被仙雲繚繞的山頭。
這山頭上加了結界,其中靜靜候著幾個身影,他們正望著這突來的異變不知所措,看見東華幾個出來,緊繃的臉上才鬆緩一些。
凌燁打眼一瞧,眉梢挑起來:「他們也跟來了?」
那是元女,玄女,還有氣色不大好的南極星君。
東華也有些意外,但細細一想,卻也在情理之中。百忍都已經不再偽裝,作為天界的至高神,他有必要將此事告訴其他人。況且,此時的確需要些援手。
在山頭上站定後,東華也不及和他幾個寒暄,不著痕跡握緊玄天的手,看向百忍:「那便開始罷。」
百忍頷首,對玄女幾個道:「請幾位相助,我等速將火行域封印。」
在這危急時刻,跟滅天之禍一比,往日種種全都不算什麼。
天界與魔境,六御與魔皇,頭一次放下芥蒂,共同擔起救世之責。
自身屍端坐在結界裡,高深莫測的搖搖手指:「這是天地的漏洞,你幾個混沌末的小神居然妄想封印?無非是略略拖延死期罷了。」
玄英默默跪在結界外,輕聲附和一句:「道祖英明。」
其他幾個這才發現玄英的存在,面露愕然。南極捂著胸口咳了兩聲,道:「東華師弟,這個屬下怕是離心已久,你失察了。」
見玄英依然執迷不悟,東華痛心至極,抬手一個結界罩在他頭上,「你且好生思過。」
自身屍玩味的看向玄英,臉上似笑非笑,不知道在想什麼。
玄天潑了冷水過去:「不過是給尊駕機會,別忘了師父元神尚在,他老人家必然知道。」
「就是知道,他敢說出來?」自身屍有恃無恐,「何況他不知道。他已經為自己的冒失吃過虧,還不長記性?」
說話間,幾人已經依照法陣的序列依次站定,東華道:「事態緊急,先解近憂再提遠慮,說與不說,師父心中自有計較。況以師父的本事,便是他不清楚,我等賺來這些時辰,也足夠他尋出辦法。」
冰火流轉,映紅了昏黃的天際,漏洞帶起的巨大漩渦已吞噬了數個山頭。
東華說罷這一通維護自家師父的言論,也不管自身屍是否聽進去,與眾人一道伸出手。覺察身旁之人炙熱的目光,他勾起嘴角回視一眼,而後神色凝重的看向漩渦。
玄天也移開目光,隨東華一道看過去,薄唇一直微微挑著弧度。他與他比肩而立萬餘年,默契與牽絆早已深入骨髓,縱此處蘊含重重凶險,看在眼裡也是雲淡風輕。
七位至高神聯手,比漩渦更大的結界罩落在火行域上方。漩渦依舊在瘋狂吞噬,卻被結界攔下,再也無法繼續擴大。火行域四週一時平靜,水霧消散開去,玄火燒紅的層雲漸漸退了色。
七人收了法力,看見被壓制下來的漩渦,各自稍稍鬆了口氣。
凌燁臉色更蒼白了,依舊靠在東華身上,下巴卻揚起來:「從漏洞裡出來還能如此,本天君對自己感佩的很。」
東華還沒開口,玄天掃他一眼,將手虛放在他背後,渡些靈力過去:「自己站著。」說罷,還不待凌燁反應過來,直接將東華拽到自己身側。
東華見凌燁失去依靠好容易才站穩,不由暗暗搖頭,而後看向結界下依舊張牙舞爪的漩渦。
百忍面色凝重:「只能支撐十二個時辰,期限一過,只怕……」他說話向來擲地有聲,此時竟期期艾艾起來。
元女和玄女對視一眼,臉上重新浮出憂慮。
南極星君驟然咳了幾聲,捂著隱隱作痛的心口,面色不善的看向自身屍。
後者洋洋得意,這傷勢正是他前日蟄伏在天界的傑作。本想著將南極星君吸食乾淨,卻被及時趕來的玄女擊退。二人一向不對付,危急關頭也知道幫扶,人心果然善變。
玄女豆腐心,卻生了一張刀子嘴,不留情面的道:「一個大男人嬌滴滴的像什麼,振作些,可沒人扶你。」
南極星君不肯吃虧,收拾了一肚子華麗的措辭,待要反駁回去,玄女卻嘆了口氣:「你拖著傷病出力,也不容易。罷了,九青你出來。」
她抬起袖子,裡頭一個毛茸茸的白狐狸便竄了出來,就地打個滾,變成人形。九青一眼就瞧見了東華,毛茸茸的狐耳顫了顫:「帝君!」
玄女居然將這狐狸帶了來,真是如影隨形。東華略一頷首,待要說句話,玄天淡淡看過去,九青立時縮了縮脖子,垂下眼瞼蓋住閃閃發亮的眸子。
「謝了。」
九青還在發愣,南極星君一條胳膊便毫不客氣的搭在他肩上,半個身子重重壓過來:「做什麼左顧右盼,好生扶著本上仙。」
九青身子歪了歪,慌忙站穩,連聲道:「是,星君。」
南極星君本就身量修長,又喜穿廣袖長袍,這一來九青的小身板整個被他裹了進去,倒生出幾分欺負人的意思。
可南極星君猶不自知,將折扇往九青眼前一放:「甚是炎熱,給本上仙扇子伺候。」九青畢恭畢敬接過來,專注的給他扇起風,那神色就好像在做十分了不得的大事。
玄女氣笑了:「本上仙的人,你倒用的順手。九青回來,看他跟誰蹬鼻子上臉。」
九青聞言扇子頓了頓,忽覺得肩上的身子似乎更重了。南極星君不理會玄女,只和九青道:「這小東西的確順手,不若你跟本上仙走,本上仙教你寫文章。」
玄女冷笑一聲:「狂得很,你可知道他是誰。」
隱隱感到東華向這裡看,九青忙道:「娘娘不要取笑,小仙誰也不是……小仙給星君扇罷,就給娘娘扇可好?」
耳邊傳來南極星君輕飄飄的聲音:「本上仙的扇子,絕不外借。」
九青渾身毛髮都豎了起來,侷促的不知說什麼才好,忽聽得一聲悶哼。三個人一怔齊齊看去,原來玄天隔著結界刺了自身屍一劍。「給你一個時辰,若不招,即刻帶去崑崙。」
一旁的玄英露出急切之色,百忍皺眉道:「刺得狠了。」
自身屍神色一喜,以為百忍心軟,待要誇他懂事,卻聽百忍又道:「直接死了便是前功盡棄,減輕力道,才能多刺幾回。」
玄天頭也不抬:「本座還需你來教?」說罷手起劍落又是一下,自身屍舊傷添新傷,身上血跡斑斑。他本是最純粹的自我,向來隨心所欲,此時卻忍下來,連哼都不哼一聲,只是抬眼凶狠的瞪向面前幾人。
東華微微一嘆:「奉勸前輩快些招認,也免些苦。」
凌燁站著說話不腰疼:「戳死算了,一起消亡不是更好?」
九青目瞪口呆,他居然窺見了六御拷打人的場面,忙死死閉著嘴埋頭扇風,生怕事後被滅口。南極星君事不關己,在扇來的涼風中愜意瞇眼:「小東西,用力些。」
「這小子烏鴉嘴。」玄女對凌燁頗有微詞,「需不需要讓我先戳死你?」
元女一把摀住她的嘴:「都什麼時候了,不可內訌。」
自身屍還能使出法力,奈何結界裡頭境域太小,再抵擋也總會中招。玄天漫不經心的磋磨他,就好像隔著籠子逗弄一隻耗子。
身上連番被刺,自身屍痛的面目扭曲,終於大叫道:「一群黑心爛肺的,叫本道祖招什麼?漏洞裡缺的是陽氣!本道祖無計可施,除非另立天地!」
百忍沉聲道:「破而後立,這方天地尚在,如何捨去再建?」
玄天動作稍一鬆緩,自身屍立刻嘴硬起來:「那是你們要考慮的事,何苦來為難本道祖!」
玄天森然一笑,有如鬼魅,眾人還不明白他為何發笑,自身屍卻已經癱軟在地,牙關緊咬,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東華垂眼看他,帶著幾分微不足道的憐憫道:「師弟此咒名為蝕骨咒,生不如死也不過如此了。」
南極星君一聽來了興致,從九青肩上抬起頭,緩緩道:「蝕骨咒,顧名思義。此咒深入骨髓,如千萬蟲蟻啃噬,痛感細密尖利。受此咒者疼到癲狂的比比皆是,的確生不如死。」不過是隨意的一句話,卻用詞考究,精準到不見一個廢字。
九青扇子頓了頓,略帶驚嘆的看他一眼,而後繼續賣力的扇風。
時間點滴流逝,眾人耐著性子等,只待自身屍再次吐口。
遠天幾點身影迅速靠近,落地後看見此情此景有些吃驚,回過神便衝著東華玄天跪拜。
東華一瞧,來的是鍾離允、朱明和白藏三人,便道:「免禮,你們為何過來了?」
幾人起身,鍾離允一眼瞧見凌燁,眼睛就牢牢釘在他身上再也挪不開,後者則對著結界裡通紅的漩渦,一派欣賞風景的散漫模樣。
朱明道:「啟稟君上,得了素女的信兒,我們不放心跟來看看。再者,被困在北極那座山頂的小仙們,不知為何全都不見了。」
東華先是一怔,隨即瞭然的笑了笑。
這半日奔波下來,竟是忽及了。自己還對那幫小仙有言在先,如今看來,天意待他們不薄。
他回過身,果然玄天善解人意的祭出了太初匣。
百忍在一旁解釋道:「我與玄天聞訊到北極尋你,豈料你已離開。這些小仙雖心性奇差,我卻終究不能坐視不管。可三界不容他們回去,我正要和其他人商議安置之法。」
東華不解其意,若貶下凡去也不失妥善,只是百忍上來就將他們拒在三界之外,還能往何處安置?
玄天冷冷一笑,露出一條縫的太初匣又被他合上。「花樣不少,有求於本座卻不明說,只對我師兄旁敲側擊。呵,這些人本座便收下,免得妨礙你做好人。」
百忍的心思被玄天說破,卻不覺尷尬,十分誠摯的頷首:「多謝,那便隨你處置。」
東華看向玄天:「師弟,你真要安置他們?」
太初匣驀然開啟,玄天對他極溫柔的笑了一下,而後對著匣中森冷道:「隨本座奔波半日,都看明白了?」
太初匣中湧出一片霞光,裹著一方世界落在山頭的空地上。霞光散去,先前被困在北極的那些仙人們赫然出現。
小仙們面帶絕望之色,沒幾個應聲的,只點點頭,顯得很是平靜。
東華走後,他們原地等待,沒想到天帝與魔皇一同前來。本以為天帝會救他們,沒想到天帝漠然相待,不願再理會他們。本以為魔皇會痛下殺手,誰知魔皇竟用匣子將他們圈起來。
小仙們一頭霧水,不知魔皇要如何發落。隨即匣子這一方世界的上空光彩閃爍,竟然能窺見外面一切。原來,玄天就是要他們親眼看看那個冒牌道祖的真正面目。
而他們的確見識了,憤懣之餘,更多的是感佩帝君為眾生奮不顧身。
更可笑的是,最後收留他們的,居然是唾棄已久的魔境。
白藏不可思議的看向玄天:「君上,這……真的是君上?」他嫌棄的看了那些小仙一眼,很不理解玄天的行為。
朱明暗暗拍了他一下:「閉上你的嘴,君上肯定有道理。」
小仙們默然許久,終於有一個站出來道:「各位上仙不必為難,直接發落就好,我們自作自受,死也無怨。只可惜不能手刃那邪神。」
他一面說,一面看向結界中的自身屍,眼中充滿了仇恨。身後一幫小仙也用同樣的目光看過去,若不是幾位上仙們在場,怕是他們真的要一擁而上,將自身屍踩成肉泥。
而沐浴萬人目光之中的自身屍卻一點都不受影響,甚至悠然自得的回視他們,像看死人一樣。
「憑你們?」玄天毫不留情的打擊他們:「送人頭罷了。本座留你們別有用處,在匣中老實等著,別出來污損魔境。」
他雖不曾明說留著何用,可顯然是已經有了盤算。東華聽在耳中,已不覺點頭。在他心裡,這師弟的手段,超過他不知多少,讓他發落便是。
小仙們一聽,心裡又懸起來。他們之中忽然有人說了一句:「別怕,你看仙長都點了頭,說不定魔皇還是能夠相信的。」小仙們深以為然,紛紛對著東華拜下去。此時此刻,他們對東華信任到了極致。
東華被突如其來的叩拜驚了一下,心中五味雜陳,只覺得這數日的大起大落盡在彈指一瞬,竟不知說什麼才好。怔忡間,光芒一閃,玄天已經將這些人重新收回太初匣中。
山頭又恢復到空曠荒涼的模樣,從那些小仙出來到再進去,百忍一直不聞不問,只續上方才被玄天斷掉的蝕骨咒,試圖繼續拷問自身屍。
玄天看過去,眸色深不見底:「你夠聰明,也夠清醒,知道將聰明用在所謂的正道上。」
百忍昂然迎視:「你我都是為的初心罷了,你的自不必說。而我的初心,只有天界。」
東華在玄天身側站定,瞧見百忍一身玉龍刺繡被隱隱火光映成金色,忽想起百忍登臨那年。
的確沒變,當時百忍只是一個無名小仙,可除了穿戴變了之外,如今他和當年一模一樣。而自己和玄天從更早的時候,便已不自覺的為對方活著了。
天帝之位,合該歸百忍。
百忍的話雖引起了東華的共鳴,可玄天冷哼一聲,將東華扯到自己身後,依然不鬆口:「如今各取所需,我不計較。但凡再出這種事,我傾盡魔境之力,也要報回去。」
「若再有類似變故,不管別人如何,我自會固守本心。」百忍同樣強硬,難得的和人辯論,「而東華受挫一回,難道不算是歷練?」
東華見談話的重心指向自己,且有幾分道理,便要深以為然的贊同兩句。可百忍不待他開口,就繼續說下去:「你和東華不過是承受些言語,曾經我在下界苦修多年,同門爭鬥更嚴苛。登臨後我依次單挑諸位先天神,聽過的風言風語又何止千萬。我自心無旁騖,這也是,我勝過你二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