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二十六)
迄今為止,仙魔雙方共發生過三場戰事。其中三番仙魔之戰是破壞力最大的一次,死傷最慘重的一次,也是持續時間最短的一次。
這一番大戰之意義體現在多處。
首先,雙方陣前口頭議和,竟成盟誓,在仙魔史冊上留下濃重一筆。從此無望谷作為雙邊交界,被各自委派重兵把守,以防再生前禍。
其次,經此一役魔皇與天帝各自的地位更為牢固。其中魔皇開始重視內政,重新部署朝堂,提拔多個心腹下臣。東華帝君交出手中職權,轉於九重天其他主神。從此東華帝君退出九重天的主局,只坐鎮東南而已。
不久魔境加大力度,引入凡間農林漁牧等業,並根據魔境實情將其加以改善,由是,魔境經濟進入韜光養晦時期。
最後,此次戰役的前因後果,被仙魔兩界的文人雅士林林總總寫出來,以詩詞歌賦戲曲文等形式流傳開來。並衍生出多種改編之作,譬如正統的有戰史類、人物傳記類、兵器解述類。旁門的有佚聞類、歪批野史類、仙魔情仇類。
兩股風氣在雙邊如火如荼蓬勃發展。不過,像旁門之作這種胡亂編排上仙的東西,天界高層自然不會坐視其發揚光大。此歪風邪氣一經發現,便得了各路上仙十分重視。
三番仙魔大戰二十年後,天界全面整肅風紀,其力度之強與範圍之廣皆是首次。每一重天都被細細盤查一遍,搜出的書冊畫本不計其數,大火焚燒了三天三夜。
但有一無可奈何的紕漏。因正統之作中少不得歌功頌德的言語,天界自然放任流傳。眾仙裡又不少見異思遷的,看了正統之作,就忍不住去搜尋其他的來看。因此正統之作光明正大的傳看,旁門之作暗中傳看,屢禁不止。
比如東華出去閒逛時,撞見一株扶桑後頭,白藏正鬼鬼祟祟翻著一本冊子,看得嘿嘿直笑,十分入神。朱明瞧見東華過來,忙拿手指頭戳他,他頭也不抬的道:「別搗亂!」
東華不疑有他,好意道:「看得如此專注,允他免禮。」
誰料白藏渾身一震,抬頭看見東華,立時白了臉,手中的冊子啪嗒掉在地上。
東華本犯不著和一本書過不去,但他一慌,東華便覺出蹊蹺,抬手將這冊子招來掀開看。
白藏腿一軟便跪了,哭喪著臉道:「君君君君上,您您您……出關了?」
朱明見不是頭,往樹後退兩步便要開溜,只聽見東華一句「站住」,他便灰溜溜的退了回來,站的規規矩矩。
東華隨手翻了第一頁,一眼便瞧見自己的名諱,再翻第二頁,又出現玄天二字,以為只是一本紀事,還在腹誹朱明慌亂的沒道理。可再一看,發現裡頭還掖著一個女名兒,他卻不認識了。
想想天界似乎沒有這號人物,他疑惑的返回去看封皮,上面草草寫著「仙魔情緣」四個字。
東華眼皮一跳,手就不聽使喚了似的,一頁一頁往下細翻。
這有些厚重的冊子裡通篇只一個故事,有關風月的那種。
說的是一個天上僅有地下絕無的美艷仙姑。從小天賦異稟,被東華帝君收為關門弟子。因她相貌好,便深得師父寵愛。
東華看到這裡時,便覺可笑,莫說本上仙從不收徒。便收了,寵愛與否,得看其修行是否用功而定,跟長相又有什麼關係。
向下看,後續卻是越發離譜。
東華帝君姿容絕世,尊貴絕倫。他的寵愛自然會招來旁人排山倒海的嫉妒與非議。這位仙姑被日夜困擾,又不得拒絕師父的好意。終日以淚洗面,問天問地,為何美貌才華與帝君的寵愛,讓她獨得了。
東華搖頭。得寸進尺,嫌自己太美,大可以把臉遮起來。
湊巧下文裡這仙姑還真的將臉遮起來,躲到人間去斬妖除魔,某日追著一個為非作歹的妖王來到魔境。這妖王耍詐,將仙姑騙至魔宮想要借魔皇玄天的手除之。豈料就在最後關頭,魔皇玄天掌風拂落了她的面紗。魔皇硬生生收了攻勢,這驚鴻一瞥讓他凡心大動。便將這仙姑強留在魔宮,欲收作魔後。東華帝君聽說愛徒被扣,勃然大怒,即刻點起二十萬天兵前去搶人。
東華沒忍住,笑出聲來。關於這些胡謅之物他早先有所耳聞,但胡謅的程度他卻是低估了。
朱明白藏面面相覷。
東華合上冊子,仍是笑著抬起眼瞼,看著他兩個:「確定玄天一掌下去這女子只是拂落面紗,而不是毀容?」
朱明搖頭,白藏點頭,不知東華問這話是何意。
東華道:「三番仙魔大戰的起因……我和玄天搶仙姑?」
朱明白藏乾笑了幾聲,頭垂的更低了。
東華心道,這等歪曲事實無中生有的東西,笑話一樣,虧你們還看的下去。要本上仙和玄天真是只為一個仙姑相爭,也簡單了。
東華擺擺手,道:「起來吧,這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不過我聽說如今風紀甚緊,此物你二人是從何處得來的?」
兩人驚喜的站起身。果然君上脾氣好,這都將污水倒在頭上了,居然還能發自肺腑的笑。
朱明和白藏一感動,便一人一句,倒豆子似的全招了。原來如今九重天查的嚴,也就自己君上治下的東極南極鬆懈一些,且東華自三番仙魔之戰後,便一直在靜室中安養,不怎麼過問外事。因此這裡便暗中成了旁門讀物的拜讀聖地,連九重天的神仙都來這裡偷著看。
今日這一本《仙魔情緣》乃是六重天幾個中階女仙在此傳看的,朱明待她們傳看完畢便要了來,只等他觀摩罷,再給白藏,誰知道就遇到了東華。
東華清楚了,難怪最近九重天的大小神仙都來這裡跑的勤,也不拜謁他,只顧默默來默默走。
東華將冊子翻到最後一頁,該仙姑被玄天的癡纏所動,心中糾結許久,最終拒絕了東華帝君的情意,不顧世俗非議,投入玄天的懷抱。
尤其最後一句:春風十度,璧人扶歸,帝君掩泣,笑祝之。
連東華都被「自己」感動了。
「心上人」跟「仇家」跑了,自己偷著哭,哭完了還笑著送祝福。
難怪他總覺得今日出府,遇見六重天的女仙們看他的眼神有哪裡不對。
那不知是憐惜還是渴慕的意味,此刻沒人比東華感觸得更到位。
只一本冊子便藏了這樣的玄機,東華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得了了。別人且不提,至少對他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這麼多年來他端起來的形象,一本書就給推翻了。
他有意在南極與東極也殺一殺這風氣,但又怕太過武斷,便忖著多揪幾本看看再下定論。
東華笑道:「這故事我也喜歡,以後若再有,記得悄悄拿來給我也看一看。」
正說話間,忽然玄英不顧形象的駕雲而來,連避風咒都沒使,頭髮吹得漫天狂飛。
白藏朱明瞧見,忍俊不禁。
玄英撇了雲,只略整了整儀容,便慌忙對東華道:「不得了了君上,咱府上來了貴客。」
東華心裡一震:「貴客?」他一點都感知不出,難道來的是……
玄英有些激動的道:「對,是大道祖。」
東華逕自往回趕。自己這位師父許多年不曾下過離恨天,今日前來定然事出有因。看著一路上並無其他仙家夾道相迎,便估摸著他是悄悄過來的。
那東華心裡可就更沒底了。
東華急匆匆進了府門,見青陽立在門口,便問:「師父在何處?」
青陽答道:「大道祖進了內府……屬下不便跟去。」
東華一頷首,直往內府而去。豈料內府的童子卻說,太清閒逛間,轉去了他的靜室,他們未敢阻攔。
東華一愣,慌忙進了靜室。正看見自己師父背著手站在長几前,兩隻眼睛瞧著上面攤著的一幅畫。
東華在心中暗道不好。驟然放緩了腳步,徐徐的走過去,拜道:「不知師父駕臨,弟子有失遠迎。」
太清轉身,淡淡道:「今日能出去逛,想來是養好了。」
東華再拜道:「是弟子禮數不周,本欲擇日前往拜謁師父,不料卻勞煩師父先來。」
太清抬手:「不要做這些虛禮了,你過來。」
東華眉心一動,恭順的走至他跟前。
太清指了指長几上那幅畫道:「這個,別是你剛回天界的那日畫的吧?」
東華勉強陪著笑道:「師父妙算。」
太清嗯了一聲,一向高深莫測的神色裡起了幾許微怒:「剛得了仙身你就擅動靈力,又逞強吃那五十飛劍,東華,你是不是嫌自己壽數太多,想減著玩玩?」
東華慌的躬身道:「師父這樣說,叫弟子如何自處。師父辛苦打造的仙身,弟子萬不敢隨意處置,只是……」
太清蜷起食指在畫上兩處各叩一下道:「這是什麼,這又是什麼。」
一處是畫上人物的臉,一處則是邊角上的猩紅血跡。
東華瞧著那畫,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太清垂下手嘆道:「一面吐血,一面作畫,你好興致。」
東華不自覺的垂下頭。整個天界,能讓他羞慚至此的,怕只有他這位師父了。
太清見他默默無言,便又嘆道:「我平生只收了兩個徒弟,誰料全不省心。說說看,你為何要畫他,還是挑了那樣一個時機。」
那日東極四使抬著身受了五十飛劍的東華回了紫府洲,便匆匆趕回誅仙台,領那因出戰不力的十記飛劍。
東華全身疼到麻木,內腑又翻騰不止。換下血衣後便執意屏退旁人,只自己躺在榻上出神。
只覺下凡歷練之前心裡已是空空如也,誰料如今回來,比從前更空。
兩種空,又不大一樣。
前者,是被時間隔絕之空。後者,是僅被一人隔絕之空。
事到如今,悲也悲得,哀也哀得,但至少不該是如此。他不大甘心,如走馬觀花般回想連日來的起起伏伏。
竟只有一句微不足道的話,讓他一時掛心。
「如今我本人就在師兄眼前,師兄可願提筆再試一次?」
這句央告在心神間迴盪的那一剎那,錐心刺骨的痛好像略輕了些。抬眼瞧瞧一片死寂的靜室,唯一的動靜便是沉沉吐煙的流香,只覺身上好像比方才疼痛數倍。
鬼使神差這個詞用在他這個神仙身上實在不合時宜,可他渾渾噩噩中,不知怎的從榻上挪下來,就這樣鬼使神差的勻開筆墨,攤開紙張。在冰涼透骨的地面描了半夜,伏了一夜。
等醒來時,流香未凝,手邊是一張玄天的黑衣畫像。所幸頗有畫工,雖然使不出力氣,畫出的成品總還能看。可身側那兩把凶劍的劍身,堪堪有兩口血噴在上面。
如今看來,這無心之失,竟使此畫十分傳神,傳神中又觸目驚心。
此刻被太清一味盤問,東華自知不言不語也不妥當,索性便將一些要緊之處略去,坦誠道:「弟子這一番本為歷練,卻不意與玄天牽扯,以致於引發無望谷禍事。雖師父疼惜弟子,但弟子身上忍受些罪罰,總比心裡忍受罪罰的好。這畫,弟子為的是牢記教訓,今後……」
太清冷不丁打斷他:「如今你心裡還有沒有罪罰了?」
東華目光不由有些閃爍,違心道,「沒有了。」
太清緩緩搖頭:「你自以為瞞得過我?罷了,我今日來此原不是為了這些。」
東華心裡一鬆:「敢問師父為何事前來?」
「聽說你在魔境住了三日,可探聽到什麼虛實?」
東華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關心起外事,且會因為這個專程跑來。又不知他所言的虛實指的是什麼。便只得將這三日所經歷之事詳詳細細對他托出,只除去他與玄天那出格之事不表。
太清將幾上那幅畫推遠了些,道:「他在魔境,倒比在天界吃得開。」頓了頓,又道:「你可知他為何要執意墮入魔境?」
東華怔了怔:「弟子不知,弟子原以為師父會知曉一二。」
太清眸中閃過審視之意:「你與他一向親厚,你都不知,何況是我?你……當真不知?」
東華暗嘆,師父還是掛念玄天,否則為何我前腳出府,他後腳便登門。魔境的虛實……他真要問的,怕是玄天的虛實才對。
東華懇切道:「他離開天界時弟子傷重不省人事。但凡知道,也不會困惑至此了。」
太清語氣緩和:「如此,便由著他去吧。你已卸去要職,不妨學學為師將心寬起來。再過萬年,中間那塊地不定又是誰做主。」
東華再次懇切道:「弟子的心,一向是寬著的。」
太清點頭,散漫的揚了揚手中拂塵,道:「也罷,你哪日得了空,將此畫裝裱起來,高掛廳堂,每日觀看。直到你見這畫時心如止水,將前塵往事當做虛無,才是真的超脫了。」
東華如醍醐灌頂,恭敬道:「弟子謹遵師命。」
一直逃避,總也不是辦法。在凡間躲了那麼久,最後如何了?還不如每日自省。玄天這一張臉……本上仙就不信,沒有看夠的那天。
東華痛定思痛,預備直面內心,破除心結。可是裱畫……這畫掛在靜室便好,如此隱蔽的心事怎能給外人看。暫尋不到合適人選代自己跑這一趟,他一個帝君總不能親自拿畫去裱,便又暫且擱置了。
東華雖退出九重天,名聲卻絲毫不衰,這其中未必沒有歪邪讀物的功勞。
他頭天出府,次日整個天界都傳遍了。三番仙魔之戰五十年後,東華帝君終於痊癒復出了。
東華得了這個信兒,雖然撐著一具刀槍不入的仙身,卻仍是感覺額角有些疼。
又需走那些累贅的排場了。
玉清真人在崑崙閉關,可免去滋擾。上清真人麼,近來身體康健。且金鰲島也在東海之上,離三島十洲處不過萬里,東華送了拜帖,養息幾日,便要過去。
而九重天上,百忍以當時未能接風,執意補償為由,張羅為他擺宴。
東華應承下來。不如此,天界眾人還當百忍冷待這個昔日的同僚。
去去也好。
他如今閒散是閒散了,總還沒有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