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二十五)
無望谷地表是經年的凍土,平素堅硬異常,除了少數冒頭的砂礫與堅韌生長的墨蘭,以自然之力連細微的裂縫都無法造就。
而在一聲巨響後,無望谷南面已呈現龜裂之勢。
初始,只是細微的一條縫隙,很快便擴大成鴻溝,下面萬丈深淵,明顯可見淵內翻湧著的層層岩漿。那裡正是天界陣地,這樣一來立時便有猝不及防的仙人跌入深淵之中,慘呼聲戛然而止。此時風聲正急,這些神仙卻連燒化的飛灰都不曾飄出。
百忍痛心不已,他凜然的盯著玄天,積攢全身靈力與術法與其繼續對峙。
兩股亙古之力展開拉鋸戰的那一剎那,百忍只覺渾身心血被對方雄厚的靈力逼迫,使他幾乎窒息。百忍驚詫不已,對方竟然用上了全力。
究竟發生了何事,竟會讓玄天在瞬息之間像換了個人。方纔還悠然自得且歇且戰,如今卻是不管不顧的要玉石俱焚。
深淵在百忍最初發力時,還能緩緩向裡推進,似有合攏的樣子。可沒過多久,便又繼續向兩旁擴張。仙人慌忙躲閃,或向後退或駕雲而起,一時間摸爬滾打屁滾尿流。
還好東極四使反應較快,一面力戰魔兵一面掩護眾仙有序後撤。
百忍血氣上湧,咬緊牙關道:「玄天,你不要命了?」
玄天額上滲出零星的汗珠,臉色只比他好看一點,聽了這話,嘴邊泛起一抹笑:「天帝折在魔皇前面,傳出去亦是佳話。」
百忍聞言一怔,雖是如此,那全身靈力卻絲毫不敢放鬆。說出的話也是擲地有聲:「想取我命?怕還沒那麼容易,儘管來戰!可你先放過眾仙,放過東華。」
此刻深淵內岩漿漸漸升高,愈積愈多。濃厚的熱浪拍打淵壁,有些許迸濺出來。落在仙人身上的,肢體立刻被燒灼腐化。落在雲端的,仙人頓時跌下雲頭。加之被萬劍屠戮和魔兵斬殺,一時間天界眾人慘不忍睹,哀嚎聲隨處可聞。
玄英和白藏復又跪在雲端,白藏的乞求聲隱隱傳來。
玄天不為所動:「你倒是頂天立地。可你天界可有想過放過本座放過魔境?若今日不敵的是本座,那本座的結局比之此刻的天界如何?」
百忍鄭重道:「你曾是天界帝君,又與我有同門之誼,我自然會將你交由大師伯和師祖處置,不會擅自動分毫。」
玄天投以冷笑:「那本座倒要謝你了?呵,對了,你說的那個人……他無需本座放過。」
百忍還記得玄天最初迎戰時,說起東華還是「師兄正客居魔境,還未好好敘舊,怎可便走」,而此刻,他卻改口成「那個人無需本座放過」。
百忍心中正在猶疑。玄天卻驟然一擊,週身靈力大增。
轟然又是一聲巨響,深淵兩壁猛然向後疾退,腳下地面劇烈震顫,猶如山崩。
百忍措手不及,一口血自嘴邊湧出。仙魔眾目睽睽之下,百忍顧不上挽回天帝顏面,心中唯有不可置信而已。自成仙以來,他還是頭一次被逼迫到這種境地。
百忍緩緩道:「玄天,你非要拚個魚死網破才肯干休?」
玄天不理會他,一心一意行殺伐之事,眸中滿映血色,大有不滅了仙界不肯罷手之意。
百忍拭去嘴邊血漬,一面擴大封天印陰影範圍,一面接著和玄天鬥法,試圖合攏深淵。他厲聲道:「玄天,我死不足惜,但你這番妄為必會引得師輩出山,你可要想清楚你的惡果。」
玄天昂首而笑,面色不變,似乎只是聽到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話。
此刻魔炎又開始在他內府中湧動,將他弄得心神不寧。加之一心認定被東華欺騙與背棄,魔炎更助長了這股心緒。
臨行時他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切,而今他竟成了四海八荒最可悲的那個。
玄天微微瞇起眼。
可悲?
不!
這些道貌岸然之徒抱頭鼠竄的模樣,百忍護而不得無可奈何的模樣……稍後他趕來目睹一切悲痛欲絕的模樣,哪個不比他更可悲!
百忍汗流浹背,他既不能發聲,又不能洩氣,只得大睜雙眼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仙家在他眼底下灰飛煙滅。
倏爾,一股強勁的助力襲來。
玄天已耗去不少靈力,因此,這股助力輕鬆便將他的靈力壓倒,而後猛烈反推。
突來的變故使玄天毫無防備,但即便有所防備,他也無能為力,只因懸殊實在大了些。
這回換成玄天承受不住,當場噴出一口血。
百忍有些愕然。他明白自己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萬萬無法出此一擊。而戰場上所有仙家,都不可能擁有這樣強大的修為。
這股靈力清雅溫厚,分明是天陽之力。
百忍瞧見玄天驟然陰沉的臉色,而此時深淵兩壁開始向中間靠攏,逐漸縮小間距,他心中且驚且喜。
莫非……
天際傳來一聲龍嘯,只見虛空中破開一道裂痕。一抹白影從中颯然而出,週身氤氳淺淡紫雲,給無望谷連日來黑白紅灰的色調中,添了一筆難得的異彩。此人所到之處,封天印灑下的蒼黃陰影似是有所感應一般,順從的散開一條雲路。
霎時間一柄神劍自他袖中祭出,滯在半空綻出萬條青光,條條俱是龍形。萬龍齊發,凌空衝下,皆去纏鬥那凶劍所化之刃。
玄天將所有能令他癲狂的情緒盡數沉積在眼底,暗潮洶湧的眸子牢牢鎖住雲間那襲白衣。
百忍終於露出幾分舒緩之色。
已有死裡逃生的仙人顧不上污濁,陸續拜在滿地魔人的殘肢腐泥之中。
「多謝仙長救命。」「恭賀仙長回歸。」
東極四使齊齊在雲上施禮:「參見君上。」
那條雲路從半空蜿蜒而下,白衣人攜著一抹紫雲降至百忍身側。
百忍想了想也便瞭然,不禁心生欽佩,對他頷首:「東華,你為解天界之圍慷慨赴死,天界有你當真幸甚。」
東華衣衫飄蕩,乍回到仙體中,充沛的靈力使他整個人神采奕奕。而整個無望谷眾人或死或傷,連雙方至尊者,也有了幾分疲色,倒將他襯的更加出眾。
玄天後退一步,原本按在心口的手驟然抬起,狠狠的抹去嘴邊血跡,就像是要抹去與眼前之人的所有關聯一般。
東華無言以對,時隔多年,他仍然沒有考慮好兩軍對峙時,他要如何喊話。
實際上,他根本未曾料到,三番仙魔之戰會來的這麼快。
也未曾料到,他會在這樣特殊的情況下以這樣特殊的手段,重回仙班。
東華好容易擠出一絲笑來,只對百忍點頭道:「都是分內之事。況今日之劫,是因我而起。」
此時無望谷南面的熔岩深淵已然合攏,青龍已各自纏上凶劍,仙界兵馬得以抽身反殺魔境。而玄天面對天界兩位至高者,已是毫無勝算了。
東華終於鼓起勇氣,轉而去看玄天,卻驟然吃了一驚。
玄天薄唇緊緊抿在一起,泛起妖異的紅色,而那雙眼眸更是一片赤紅觸目驚心。可如此駭人的眼睛,竟直通通的盯著他看。
那分明是恨意。
東華心中一顫,繼而沉了下去。
他果然是恨了,他終於恨了。
百忍對東華道:「玄天十分反常,何時竟與魔人一般生出了紅瞳?」
東華道:「那是魔炎。」
百忍皺眉:「帝濁的魔炎?帝濁死了,魔炎卻到了他的身上?」
東華只顧對玄天的恨意耿耿於懷,忍不住道:「內情容我日後詳解,此刻可否先讓我與玄天單獨說幾句?」
百忍道:「你二人從前私交甚篤,也罷,我先斟酌如何將他帶回天界。不過……」百忍看了一眼玄天,肅然道:「當心莫要讓他傷了你。」
東華知道他這最後一句必會刺激玄天,慌忙搖頭時,卻是來不及了。
玄天已經低低的笑了一聲,而後仰起頭,恣肆的高聲而笑,他不再忍耐魔炎,任由血液從他口中肆意湧出。
他目光似要在東華身上灼出一個洞來,一句毫無感情的質問輕飄飄繚繞雲端。
「傷你,我怎敢呢。」
東華嘴巴動了動,終沒有發出一個音節,卻又不得不強令自己與他對視。他眸色向來淺淡,嘴角又天生含笑,若非那一雙眼睫無法自控的微微顫抖,便又是一副春風和煦的天人之姿。
東華揚手,於萬人矚目中堂而皇之的設下結界,將他和玄天裹在其中。
在這個只有二人的結界中,東華一味看著玄天,說不出話來。這一回不是他不願開口,而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半晌,玄天方才止住笑,逐字逐句的道:「東華帝君,可還滿意?」
東華聽到這一聲疏離的稱呼,面上白了白,方知自己當時賭氣叫他「魔皇」時,有多傷人。
東華澀聲開了口:「你何故如此……今日之事,我不得不為,我是為了……」
玄天冷冷的打斷他:「為了天道,為了三界,為了眾生?東華帝君不懼冰寒慷慨赴死,從此在萬仙那裡又添了一樁可供頌揚之事,千秋萬代亙古留傳。」
這一席咄咄之言,將東華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臉色愈發蒼白。
靜默片刻,東華也浮出一絲慘淡的笑。
也好,雙雙死心。從此撒開手,本上仙也落個乾淨。倘或一早這樣絕然待我,又豈會無端牽扯這麼久。
東華道:「怎樣說都可以,隨魔皇開心。」
玄天聞言,只覺心血劇烈翻騰,頓時又是一口血吐出。
東華下決心無動於衷,只瞧著他嘴邊緩緩淌下的血跡道:「冰魄在夏非滿處,因他修為之故,行至此間還需片時。」頓了頓,他強令面上也呈出漠然之色,「從此,魔皇可隨意馳騁任何地方,但求魔皇對三界高抬貴手。」
玄天向前一步:「若是帝君放心不下,大可以現在將本座除之而後快。」
東華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別開臉,低聲道:「你是我同門師弟,除了師父與我,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動你。師父向來仁慈,而我……我同樣不會動你,因為,我下不了手。」
玄天目光莫測的看了他許久,緩緩開口:「今後不要讓本座再遇上你,若是再次相見……」
東華生怕他說出什麼你死我活或是更嚴酷的話來,正好遠遠瞥見夏非滿一路衝殺而來,便順勢撤去了結界。
「尊上!」
一聲急切的呼喝聲驚雷一般炸在耳邊,恰到好處截住玄天的下文。
夏非滿飛快的取出冰魄,投擲在玄天頭頂。直到看著那團如烏雲一般浮動的陰影徐徐沉入玄天體內,這才對東華怒道:「若我知道帝君這麼快就幫著天界對付尊上,憑你怎麼說我都不會取冰魄的!」
連日來燒灼內腑的魔炎終於被抵消,玄天頓時恢復成黑眸。他森冷的對夏非滿道:「你連番違令,本座已然留你不得。」
夏非滿顫聲道:「尊上!」
東華忍不住規勸:「如此忠心的屬下,若是殺了,你便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豈料玄天聽了這話,眼中立時露出殺意,一手鎖住夏非滿的咽喉。「本座處置手下,何須一個外人多嘴!」
東華將手指緊緊攥在一起。
饒是被玄天這般對待,夏非滿也是咬緊牙關,不曾反抗亦不曾掙扎。他雙眼雖緊緊閉著,兩隻手卻不忘牢牢捂著胸前的定魂珠。
東華輕輕一嘆,即刻捻了個訣,護在夏非滿身上。夏非滿立時睜開眼,茫然了片刻,對東華投去不可思議的眼神。
百忍從一旁飄過來提醒道:「東華你一向慈善,可魔境的事你不該插手。你……方才是否在招安玄天?」
東華心裡一動,一早便做好的籌謀已到了用武之地。便驀然收了手,在百忍不解的眼神中騰雲而起,高聲道:「無望谷諸位且停下,聽本上仙一言。」
東華有意加了些靈力,使得他的語聲聽起來清朗開闊,餘音迴盪谷間,足可令每個人都清晰入耳。
百忍蹙起眉頭,不明所以的看過去。
玄天一把推開夏非滿,後者捂著脖子咳嗽起來,玄天將眼神一掃,他便閉了口不敢發出一絲動靜。
「此番爭戰,仙魔兩敗俱傷。適才本上仙與天帝魔皇三人一致決意言和,從此仙魔互不侵犯。」
此言一出,滿谷嘩然。
百忍搖搖頭:「東華還是太過心軟,不忍見生靈塗炭,明明天界已有了勝算的……」
玄天一聲冷哼,行至東華身側,百忍一見也立時跟了過去。
玄天淡淡道:「若我魔境非要和天界過不去呢?」
百忍針鋒相對:「天界絕不會善罷甘休。」
東華見二人互不相讓,對百忍小聲道:「借我幾分薄面,罷手吧。」他目光掠過玄天,後者面色陰沉,挪開了目光。
東華看出幾分意思,即刻如先前那般道:「魔境如何本上仙無權干涉。但,即日起天界之人不得擅入魔境。違令者,誅仙台上五十飛劍。」
飛劍,雖只是下品仙器,可對於部分只有數千年修為的神仙而言,五十劍下來,安有命在?
原本議論紛紛的天界眾人,聽了這嚴苛的責罰,立刻噤聲拜伏。
東華聲音低沉了些:「無望谷此役死傷無數,諸位仙魔英靈皆因本上仙所累。回天後,本上仙先受五十飛劍,權以為責罰。」
百忍制止道:「東華你方回仙身,方才又連番施法,五十飛劍你怕是吃不消。」
眾仙紛紛勸道:「仙長不可!」
東華搖頭:「我意已決,請各位莫要再勸。」
玄天你可瞧見,本上仙會受比你更重的傷。本上仙都無怨言,你恨個什麼勁。
且,這些許傷痛算什麼。加起來,遠不抵你我因一點私心釀下的罪業。
無望谷中滿目瘡痍,仙魔屍骸不計其數,以致於厚厚的腐泥摻雜著白灰鋪滿谷底。
玄天的聲音倏爾響起在半空中:「魔境仍與天界劃清界限,魔境之人不可擅入三界,違令者斬。」
東華和百忍聞言俱是一愣。
被青龍劍糾纏到窮途末路的萬柄凶劍終於合一,回歸玄天手裡。
東華心中懸石落地,也收回自己的青龍劍,對著玄天面露感激之色,而玄天堅持不去看他。
百忍威嚴道:「帝君安然歸位,我天界自不會與魔境為難。諸位仙友連日拚殺多有辛勞,待回天界,可去三重天靈寶司領取離殞丹……」
下面還有數句,都是安撫天界眾仙的話。
東華低聲道:「多謝。」
玄天終於回過頭,深深的看著他,一語不發。
天界不入,魔境不出,二人自此再無交集。
陌路,總比死敵強。
東華木然立在原處,耳邊迴響的是百忍鏗鏘的語聲,以及眾仙的應和聲。
眼前則是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不知百忍說了句什麼,忽然眾仙跪了一地,齊聲高呼。
「恭迎東華仙長回天!」
玄天從東華身上收回目光,終於開了口,卻是與他無關的兩個字:「回宮。」說罷,拂袖轉身,在一眾魔兵的簇擁下,大隊人馬湧向無望谷的盡頭。
不廝殺不拚命,別無旁話,甚至連多餘的表情都沒有,這就是他與他最終的訣別。
東華強行忍下胸中上湧的氣血,俯身便是一個長揖:「謝過諸位仙友。」
眾仙見帝君行了這等絕無僅有的大禮,頗受震動,當下再拜而呼:「小仙惶恐。」
東華不動,他們自然也不敢起來。東華心道,為躲清閒才下凡歷練,哪成想惹了一身官司回去。本上仙難得如此,你們倒來客套上。也罷,你們不起,本上仙就先行了……省些力氣,去領那五十飛劍。
東華起身,略一頷首,便向百忍身側而去。
有幾個離得近的小仙怔了半晌,不禁低下頭竊竊私語。
「我怎麼瞧見,仙長……眼眶紅了?」
「我也在仙長眼中見了淚光。」
「仙長天性悲憫,瞅著死了這麼多人能不哭麼。」
「噤聲,仙長這種品級的上仙,就是他哭了,咱們也不能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