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二十七)
時隔多年,東華重登金鰲島,當年碧遊宮的一眾師弟掌權的掌權,雲遊的雲遊,自成一派的自成一派。熟悉的面孔還真是寥寥。
四使抬上東極自產的仙果禮品,東華陪著說話。太清無非是提起些陳年舊事,再對玄天之事繼續痛心疾首一番。
東華照舊端著合度的笑,太清說一句,他附和一聲。
禮畢,東華一行從碧遊宮辭去,剛踏上雲路,便聽見身後有人高呼:「帝君留步!」
東華有些意外,碧遊宮這些小輩們在自家宮裡尚且噤若寒蟬,不敢與他接觸。怎的出了宮門,膽子反倒大起來?
駐足轉身,但見一個妖仙急沖沖直奔過來。
東華打眼一瞧,此妖仙模樣清秀,神情稚嫩,一雙尖耳朵上還附著細白絨毛,在曙光下透著銀光。
原來是個狐仙,修為這麼低,也能入碧遊宮?
青陽立時喝道:「放肆。」
這狐仙生生停在距離東華三丈之處,一雙眼睛巴巴看過來,卻不敢再往前了。
東華瞧他年紀不大,又被青陽嚇得可憐,便道:「無需如此,讓他過來,看有何說辭。」
朱明拍拍青陽的肩,「瞧你把人唬的。」越過他道:「這位仙友,帝君允你近前。」
狐仙眼睛頓時亮了亮,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手忙腳亂拜了一回,磕磕巴巴的道:「參見帝君,小的、小妖、不對不對!小仙、是北極、妖……」
東華聽見白藏在他身後吭的笑了一聲,這狐仙立時窘迫的閉了口。
東極四使性情各異,白藏最是沒心沒肺。東華以眼神制止白藏,轉而安撫狐仙:「別慌,小友慢慢說。」
狐仙眼睛更亮了,站直了道:「是!小仙是北極狐王八緋之子九青,今日特來參拜帝君!」
北極這一脈狐族東華自然知道,就是當年被玄天打上門去,最後舉族尊崇太清道祖的那個。時隔數千年,他本不知狐族如今更換了幾代族主,只記得當年那個狐王叫七蒼。
以東華的身份,自然不會去打聽狐族家譜,只在當年和玄天調侃過一句,說以此排輩分,七蒼的子嗣若起了名,肯定不是八什麼,就是六什麼。
果然,七蒼的子嗣叫了八什麼。
東華了然道:「原來小友是七蒼之孫。」
九青響亮的回答:「小仙正是七蒼之孫,今日隨家兄……」
「阿青!」
遠遠一聲呼喝傳來,碧遊宮的雲霧裡又閃出一個青年神仙。
朱明道:「來者何人!」
來人遙遙定住身形,沖東華俯身一拜:「小仙九檀,是上清道祖座下第三十四代弟子。舍弟無知,衝撞帝君仙駕,還望帝君恕罪。」
東華抬眼看去,這位名為九檀的狐仙頭上並無那尖尖狐耳,顯然比這個九青的修為高多了。
東華便問九青:「原來你不是碧遊宮的弟子?」
九青將頭低下去,眼睛卻捨不得從東華身上挪開:「聽兄長說,今日帝君會駕臨金鰲島。小仙仰慕帝君許久,今日特地趕來,因小仙不是三道祖的弟子,所以一直在門口候著,等帝君出來才敢……」
九檀忙道:「舍弟一貫信奉帝君,家中還供了帝君香火,小仙看他執念頗深,因此才帶他來。小仙自作主張,與舍弟無關。帝君要責罰,還請責罰小仙一人。」
東華一聽「香火」二字,原本就好看的臉上,更是添了微笑:「原來如此,既然他對本上仙尊崇之至,本上仙謝之不及,何談責罰。你既是師叔宮裡的人,喚我仙長便是,無需見外。」
九青在聽見帝君的溫煦言語時,便覺得十分和藹可親。此刻帝君竟然放下威儀,讓自己兄長改口。登時眼睛裡流出滿滿的羨艷之色。
東華對小仙向來和悅,從前小仙們聽見東華這番話時,哪個不是受寵若驚的應承。豈料九檀是個例外,恭順道:「謝帝君抬愛,只是小仙初入碧遊宮,資質淺薄,不敢越禮。」
東華眉梢一動。
白藏已經率先發表了不滿:「你這下仙好不識抬舉,帝君何等身份,你……」
九檀仍是一副低眉順眼的姿態,卻打斷他:「正因小仙知曉帝君身份,惶恐帝君抬舉,才會如此。」
白藏不可置信道:「你……」
其他三個也都變了臉色。
若第一句東華還當他是疏離,第二句東華就納悶了。
聽這話裡,竟有看不上本上仙的意思。要不,就是本上仙何時得罪過他。要不,就是此人性格使然。前後兩者都無妨,即便本上仙礙了他的眼,他也犯不著本上仙的道。
想到此,東華大度道:「如此,隨小友的便罷。」
轉身就要移步。九青忙道:「帝君!小仙還能與帝君再見麼?」
東華略一頷首,給了慣用的一句措辭:「有緣自會再見。」
九青重重的點了好幾下頭。
風起,乘雲而去。東華聽見朱明在身後道:「真是有意思。」
玄英問:「你指的是?」
朱明答道:「剛剛那對狐族兄弟,我瞧他們對待君上一個火熱,一個冰冷,截然兩幅態度。不過,這模樣生的都不錯。」
白藏嗤之以鼻:「那也僅僅是不錯而已,單看是花兒一朵。往君上跟前一站,立刻就被襯成了老鼠屎一顆。」
東華被這粗鄙之言弄的啼笑皆非,忍不住道:「白藏。」
「啊,君上!」
「慎言。」
此時碧遊宮地界尚在東華神識範圍之內,東華還能聽見方纔那一對狐族兄弟的對談。
只聽九青埋怨道:「大哥,你剛才怎麼會對帝君無禮呢,還好帝君人好,不跟你計較。」
九檀聲音倒是平靜:「我怎麼敢對帝君無禮。你倒說說,我哪句話不對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九檀又道:「方纔你怎能自稱小仙,你又不曾修煉,如今還是妖身,該自稱小妖才是。」
這過分之言令東華十分訝異。
可是,九檀說這話的語氣,卻是和和順順,相當軟款,甚至能讓人想像到他此時嘴邊還掛著善意的笑。
依舊是沉默。
九檀語聲寵溺的道:「大哥不過跟你說笑兩句,不高興了?」
九青道:「沒有,是我自己天資太差,要是能跟大哥一樣,就好了。」
九檀笑了一聲:「那就好,天資差有什麼關係,大哥會替你好好修行的。」
東華暗道,小的這個沒有心眼,大的這個心眼太多。而且大的這個……能以溫馴之態截斷他人的話,又能以溫柔之態說出戳心之言。正如朱明所言,真是有意思了。
自二番仙魔之戰後,天界間或有筵。但要麼是節慶之筵,各仙家自己聚一聚便了。要麼是某位先天神降生之慶或某位後天神的登臨之慶,只請同階相熟的來參筵,只在某一重天裡樂一樂。即便百忍自己的登臨之日,也只是擺駕崑崙山和太清道祖一起慶,為自家師尊撐排場。
今日在第九重天,萬仙齊來慶賀東華歸來,雖不空前絕後,也是千年一遇。
原本百忍定的名字是「君臨筵」,東華雖同意開此盛筵,但執意將名字改成了「闔天筵」。
東華明白,面上是為他補上洗塵宴,實則是休戰五十年,且如今四海八荒日益安泰,眾位仙家是為藉著作慶,攜朋暢飲一回。
東華忖著,別人不過是客套,拒絕顯得矯情,但一口應承顯得蹬鼻子上臉。權且改個名,日後說起來也好看些。
是夜漫天流光,星河溢彩,天河之濱大小宴席擺滿。眾仙一時放縱,呼來喝去聲,推杯換盞聲,歌舞琴瑟聲,萬聲鼎沸,交雜入耳。
眾仙如此歡快,大抵是因為人多樂子多,而且最高階掌權的幾個,全都不在這裡。
不遠處的神霄宮雖然賓客滿座,但和天河畔這千萬仙家卻不能比。即使張燈結綵,祥瑞繚繞,卻仍是稍顯冷清。
東華大神端坐在樓台正中間這一席,席中還有兩男兩女。分別是百忍、南極星君、元女、玄女,連上東華一共五人。
本是六人席,東華對著空了的那個位置有片刻的失神。待要去拿酒,還沒碰著杯盞就繞道,改取了一盅甘露。
南極星君百無聊賴的把玩手中扇子,回頭喚道:「司命,凌燁到底何時才能回來,我代他協管西極與北極已有許多時日,實在精力有限。」
正在興致勃勃擲骰子的司命星君慌忙把骰盅撂在桌上,跑來答道:「上仙稍待,凌燁上仙在凡間已至殘年,不日便可回還。」
東華別有意味的笑道:「司命星君擲骰子的功力見長。」
司命星君只管裝傻:「哪裡哪裡,仙長過獎。」
東華回天界不久,便聽說凌燁與司命星君擲骰子輸了。賭之前先說好,若司命星君賭輸,便把命盤借他玩三天,若凌燁輸了,便下凡去當一世女人。
兩人各有公職,凌燁又統管西極北極,天界是萬萬不會應允他這般胡來。可是凌燁自詡賭得起輸得起,趁著某天月黑風高,於九重天凌霄殿一眾守衛面前,堂而皇之在上清道祖的金身頭頂,插了一朵牡丹花。
這一招精妙的很,若給太清道祖的金身戴花,太清道祖或許會一笑了之。若招惹百忍的師尊,那位好面子的玉清道祖若問起罪來,凌燁怕不止被罰下去一世。於是最好的選擇,就是上清道祖。
果然上清道祖雖不依不饒,卻沒有窮追猛打。百忍思來想去,只好將他貶下凡間一世了事,終於得償所願。
東華哭笑不得,因疏於管教,這孩子從小就頑劣不遜,長大後越發不像話了。唉,大抵是隨了玄天吧。
司命星君稟報完,便又歸席搖骰盅。
玄女便對南極星君道:「如今乾坤朗朗的,能有多少公事。你肯定是忙著寫你那歪詩,才會抽不出精力。」
「朗朗?魔境如今大興農林,你以為種苗是如何流進去的,北極真的太平麼?再者……」南極星君嘆道:「夏蟲不可語冰,文章的好處,你一介女流又怎會知道。」
玄女被他這一激,不禁冷笑道:「你以為就你會寫?不是我說,就你寫的那幾本什麼兵器……什麼本紀……」
東華擎杯看著二人,覺得話鋒一轉,立時偏了。
南極星君打開扇子搖,頗為自得的提醒她:「東帝本紀、青龍詳解和紫府洲志。」
東華手一晃,甘露險些濺出來。「南極師兄,這……」
南極星君合上扇子,在手心裡一敲:「險些忘了,正主就在這裡,妙極,妙極。」而後不待東華有所反應,便將身子向前傾,道:「東華師弟如今可是大紅人,整個天界的文人都寫你成風,這一盛況必定持續永久。」
東華五十年不曾前來九重天,被南極星君所言這「盛況」驚了一跳,波瀾不驚的臉再無法平靜:「沒想到,原來南極師兄也寫這個。」
南極星君十分無辜的道:「別人寫得,我為何寫不得?古往今來,哪位上仙不被寫上幾本傳記,只不過你如今特殊些,關於你的讀物,眾仙無論男女,幾乎人手一本。東華師弟,因了你,文人創作的風潮真是給發揚光大了。」
東華艱難道:「此事我雖有耳聞,但今日親耳聽見著者所言,才知道這事態……遠超我所料。」
南極星君不以為意道:「有什麼不好。這殊榮,除了你再無第二個。」
玄女嘴快道:「誰說的,玄天不也在書裡常常出現麼。」
元女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南極星君繼續搖折扇:「這如何可比,東華在書裡可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才高八斗,修為絕世,一出馬掃平萬里妖邪。玄天再厲害,也不過是被他掃平的妖邪之一罷了。」
玄女急急欲言,元女咳了一聲,再搖頭。
南極星君恍然道:「哦,禁令頒布之前,我曾看過一些關於風花雪月的旁類讀物。那其中,玄天總是和東華搶意中人。」
玄女沒忍住,道「不錯!我也看了。」她瞧見百忍一言不發,可目光已經往她這裡掃過來,立刻補上一句,「也是在禁令之前。」
東華敷衍的笑笑,而後將盛甘露的盅子放到唇邊淺啜。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已然炸成一片。
本上仙正襟危坐在此,你們居然旁若無人……
南極星君悠悠向東華看過來:「新登臨的女仙怕是有偷偷看過類似著作的,要不就是聽前輩誇讚東華的形象,不然,此時河畔成千上萬殷切的眼神,都是在看誰。」
東華一怔,此時不好側目,便運起神識查看。還好還好,雖有那樣的眼神,卻還不至成千上萬,不過……也不少了。
南極星君勸道:「怕什麼,不過眼神而已,又不是誅仙劍。」
玄女也道:「你相貌是男仙第一,應該有此覺悟。」
東華感到坐立不安了。
他此刻倒希望那些眼神是誅仙劍,一劍殺過來,一了百了。
東華的相貌排在男仙首位,這個他早就清楚。玄女當年拿來一本《列仙傳》,書上將他排首位的原因,點評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其實,這列傳主要表述的是男仙才華、修為、品行等,相貌只是其中一個條目而已。也正因如此,此列傳在仙家中頗有影響。東華的相貌在天界是公認的第一,毫無疑問。
早年不懂事,後來東華也漸漸明白自己模樣好看,但他只以事實相待。他從不以自己的身份、修為、出身等有所自傲,更遑論區區皮相。
豈料他最不看重的皮相,如今給他帶來的困擾卻是最深。
如坐針氈的東華終於忍不住,起身以敬酒為由,離了席。
元女目送東華離去,後知後覺道:「南極,你我俱是上仙,公然談論此事不大妥當。」
南極星君收了扇子道:「東華師弟脾氣是最好的,定然不會計較,別人更管不著。」
玄女不留情面的道:「說的輕巧,東華臉上一團和氣,心裡肯定不大舒服。」
南極星君文質彬彬的笑道:「無妨,橫豎……被編排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