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十七)
夏非滿朝青陽咬牙切齒的道:「你為何不放手!」
青陽道:「你不放,我也不放。」
夏非滿雖怒不可遏,卻陡然垂下手,有些無措的看著這一地零碎魂魄。他撲過去,手忙腳亂的攏了攏,卻怎麼也聚不起來,其中一些小的碎片,已經開始趨於淺淡。
東華好心的提醒道:「沒用了,人為萬物之靈,魂魄最是難修。他的魂魄不僅破碎,且破碎之後已開始消散,回天乏術。」
夏非滿瞬間暴跳如雷:「我殺了你!」一旋身,甩開不要命的架勢,繼續撲向青陽。
赤璃在一旁搓搓手,小心翼翼的看向東華。東華拍拍他的頭:「去吧。」
赤璃頓時神采奕奕,響亮的應了一聲,閃身前去幫青陽。一魔二仙頓時打的不亦樂乎,夏非滿雖然天資奇好,只可惜對手太強,且還是兩個,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露出了敗勢。
趁著這個間隙,鍾離允湊到東華跟前,面色複雜的道:「你是神仙?」
東華坦誠的點點頭。
鍾離允的喉結上下動了動,艱難的抬起一隻手指指上面,再次確認道:「天上……的那種?」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牢裡的一口天窗,透著外面悠遠的夜空。
東華收回目光,依然坦誠的點頭:「不錯,天上的那種。」
鍾離允的胸口劇烈起伏,還要再說什麼時,忽然從夏非滿的袖子裡飛出一個物件,正打在東華的腳踝上。即便隔著靴子,東華還是疼的險些動容,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把折扇。他對這東西已好奇許久,當下便彎腰拾起來。
記得俞生說,這只是昔日畫的一把山水扇子。打開看時,果然不差,扇面上畫著青山綠水,再往下看,便會發現角落的一處石頭下,安臥著一個小小身影。
那是一隻灰黃色的山貓兒,外表十分尋常,奇的是,它圓圓的眼睛竟是紅色。
夏非滿見自己最金貴的東西落在了他人手上,一時心急,便分神咆哮道:「還給我!」
赤璃趁機一掌拍在他胸前:「不許對君上無禮。」
夏非滿吃痛的後退幾步,噴出一口血來。
東華看看自己手中的折扇,又瞧瞧俞生屍體,屍體旁是碎掉的魂魄,已經飛散近半。他忽然意識到,先不論動機好壞,手段對錯,夏非滿在凡間所珍視的東西,似乎全都沒有保住。
非滿,不圓滿……這名字莫非是俞生起的?厲害,真是貼切,未卜先知。
「青陽赤璃,你們住手。」東華長長的嘆了一聲,將折扇扔還給夏非滿。後者失而復得,放在手裡小心的摸了摸,而後慌裡慌張的藏在衣襟裡。
東華看著他道:「事已至此,你不若想想魔境,想想你家尊上,你還要繼續留在此間給他添亂麼?」
夏非滿狠狠擦拭著嘴邊的血跡,動作雖粗魯,卻認命的垂下了眼皮。
青陽道:「君上這是要放他走?」
東華整了整衣擺,緩緩道:「無論如何,他曾照料我數日,本上仙不能恩將仇報。眼下他已受重傷,暫無法興風作浪。不若賣我一個人情,留他殘命吧。」
夏非滿面無表情的看了東華一眼,抬手吸走地上殘存的魂魄,而後走到俞生的屍首前站定,沒有吭聲。
東華告誡道:「魂魄你儘管帶回魔境,這屍首需交給官府,否則在場的凡人都不好交差,請小友見諒。」
夏非滿的雙手緊緊攥起,他閉了閉眼,又深深的看著俞生滿是血污的臉,忽然說了句:「我看三界,如三界看魔境。」
東華又落下一嘆:「即是如此,請你速速歸去,今後也不要再來了。」東華想,俞生這一段愁雲慘霧的人生,確實是令人如鯁在喉。連自己一個神仙都莫名覺得不快,更遑論來自魔境的夏非滿。
夏非滿化作一道旋風消失,昭示著這一樁公案終於可以了結。此時天光微亮,各人臉上均有疲色,青陽自回天界覆命,赤璃在指環上休養生息,小侯爺也被醒來的獄卒抬回自己家。
若說鍾離允之前對東華的態度是客客氣氣,那麼此刻便是恭恭敬敬。東華同他回府,他幾乎是一路微微躬身跟在後面。晨光一照,他本來比東華高幾分的影子,如今倒是持平了。
東華回去之後倒頭便睡,一覺睡到下半晌,便合計著,這下真該回終南山了,免得再生風波,不若明日就走。
誰料第二日打點好行李時,卻不能出門,鍾離允一早便不再府中,東華納悶的向前一問,原來今日府上要來一個極尊貴的客人。
再問這客人是誰,卻是誰也不知道,只說是鍾離允特意吩咐的。今日府中不得走動,亦不能隨意出入。
東華便想起司命星君給鍾離允的一番預言,「你想見的人,下個月中旬會主動來找你」,且前日鍾離允又興高采烈的說得了信兒,那來人,必是鍾離允的心上人了。
東華暗道,看不出,又冷又硬的鍾離允,居然還有一懷癡念。罷了罷了,今日是人家的好事,本上仙便不添亂了,明日再走亦是不遲。
又聽人們傳說鎮遠侯被殺一事結了案,是被城北一個賣書的見財起意,攔路截殺。嘆者有之,疑者有之,仇富者有之,事不關己者亦有之,交頭接耳,眾說紛紜。不多時,便被管事的喝退,四下散去,躲進各自房中。
東華原地站了半晌,而後收整了思緒,去架子上尋了一卷書,坐在案前細細看起來。
及至正午,忽聽得窗外有腳步聲。鍾離允的府宅雖不十分氣派,但也不小。東華住的客房在宅子最南邊,後面只有一個假山,山下是長滿了浮萍的池子。因這裡風景實在乏善可陳,故而不常有人來。
東華將目光從書卷上挪開,正在想,府上今日不讓走動,能有誰徘徊在本上仙的窗外?
便聽一個女子在說話:「此處倒是僻靜,不過那裡露著一扇窗,裡面可有人?」
東華聽這聲音,清麗細緻,疏離中頗有幾分高傲。心裡一動,該不會就是鍾離允的那位……
果不其然,緊跟著響起的就是鍾離允的聲音:「那屋裡不是人,是……」
女子輕笑一聲:「是鬼?」
鍾離允忙道:「不是鬼……」
女子譏道:「鍾離允,幾年不見,你竟然學會了風趣?」
鍾離允道:「請娘娘不要取笑。」
女子淡淡道:「你可知本宮來找你所為何事?」
鍾離允恭敬的道:「臣不知。」
女子哼道:「好一個不知,戍邊之事,是你自己跟聖上提出的?」
鍾離允沒有作答。靜了片時,女子帶了幾分怒意道:「鍾離允,你竟然枉費本宮的苦心。」
鍾離允仍然沒有作答。
東華腹誹鍾離允不聰明,好不容易心上人出現在在自己面前,再不濟也得說幾句話,表一表衷腸,才算不辜負這一番癡心。
鍾離允道:「娘娘需明白,臣的抱負不是這個。」
女子笑起來:「我才知道,原來你竟懷著別樣的抱負,很好……就當本宮白來一趟。」
東華輕輕搖了搖頭,繼續看書。
這時,赤色琉璃忽然亮了亮,赤璃帶著睡意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君上,我們坐上馬車了麼?」
東華忙「噓」一聲,但為時已晚。便聽見窗外女子一聲清叱:「什麼人在裡面?開窗說話!」
東華無奈的嘆了一聲,起身前去將窗戶打開。
只見滿池枯萍旁,鍾離允身側立著一個華服女子,金釵雲鬢,乍一看貴氣逼人。待細看時,可見她身姿曼妙,風華絕代。只是她帶著面紗,僅僅露出一雙泛著波光的桃花眼,眼尾與眉尾之間綴著一顆淡紫色的小痣,顧盼間勾魂攝魄。
東華暗道,這個女子不簡單,憑著一雙美目,就將天界的一眾仙娥比下去一半。不知那面紗下的鼻子嘴生的如何,若也是同等的出色,那本上仙就該留意留意是哪位仙娥私自下凡了,土生土長的凡人可生不出這樣的。
且慢,這顆痣……有點熟悉,本上仙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不過既然眼熟,那這位女子必定是私自下凡的仙娥無誤了。
只聽那女子喝道:「大膽,你敢盯著本宮看。鍾離允,你不是說此處無人麼?」
鍾離允恭敬的看了東華一眼,答道:「此處確實無人。」
女子驚異的指了指東華:「那個不是人麼?」
鍾離允誠實的道:「這位不是人。」
女子倨傲的走向東華,眼中現出了然之色:「長得還行,原來是個鬼,可惜了。」
東華的嘴角抽了抽,對鍾離允使了個眼色,順著她道:「你不怕我?」
女子不以為然的道:「本宮天生鳳命,你一個小小的鬼算什麼,當是你怕我才對。」
東華點點頭,懇切的道:「我確實很怕你,二位繼續,我先關窗了。」說罷,還真關上了窗戶。
東華鬆了一口氣,撞破了當今娘娘和下臣的情事,還真是有那麼些尷尬。又聽見女子傲然哼了一聲,繼而冷冷的道:「鍾離允,本宮對你失望至極,今後不想再見到你。」
而後二人無話,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後半日清淨無比,早早用過飯,東華正準備去花園中遛食,卻見鍾離允找上門來。
東華心裡咯登一聲,別是這鍾離允白天被本上仙聽了牆根,晚上趁著月黑風高,滅口來了吧?
再看時,鍾離允手上還拿著兩壺酒。東華於是瞭然,這是來找本上仙訴苦來了。
果然,鍾離允自顧自地打開酒壺,斟了兩杯,十分消沉的道:「今日冒犯了仙人,少陽道長,請不要怪罪。」
東華看著那兩杯酒,遲疑道:「倒是無妨,不過鍾離大人,這是要和我對飲?」
鍾離允連嘆兩口氣,道:「事到如今我連個傾吐的人都沒有。其實今日與她會面在道長窗下,本是有意為之。」
東華訝然道:「這是為何?」
鍾離允低下頭:「道長是仙人,我便順勢對道長傾吐一番,道長必定也只是聽聽不屑宣揚。但首先,還得少陽道長願意聽才是。」
東華本不欲知曉這類事情,但鍾離允的這位舊情人,東華卻是十分有興趣,於是便溫和的點點頭:「鍾離大人說哪裡話,我洗耳恭聽。」
鍾離允說話前先飲了一杯酒,又將另一杯推向東華:「仙人,可以飲酒的吧?」
東華端起了酒杯,不確定的道:「我試試。」舉到唇邊,小心沾了一點,甘醇之氣從嘴裡散開,沒有半點不適。東華便放下心來,一飲而盡。
隨後二人一面飲酒,一面聽鍾離允敘述自己那段輕薄如紙的前緣。
鍾離允與他的舊情人青梅竹馬,且又是指腹為婚,本以為從此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了。可惜造化弄人,鍾離允的父親因犯了官司,被革職查辦,待放出來時,已經家道中落。舊情人的父親官途卻是一路亨通。這一對未婚男女的門楣,逐漸變得天差地別,舊情人的父母便有悔婚之意。
終於在某一年,舊情人一家去廟裡進香,不知遇到了哪裡的和尚還是道士,非要給舊情人算命。末了驚呼:「鳳命!鳳命!這位小姐日後必貴為皇后。」
舊情人的父母一聽,十分受用,自家女兒是萬裡挑一的美人,覺得配給誰都虧。但若是皇上,那就是賺大發了,便以算命的這番言論為借口推了親事。同年八月,相工閱視良家子時,順勢將舊情人推了出去。
鍾離允沒有聽到舊情人對悔婚一事的任何回應。他揣測舊情人本就是心高氣傲之人,不用說也是願意的。鍾離允此再也沒見過她,只在傳聞中聽說,她在宮中深得聖寵,扶搖直上,如今已經貴為皇后。
鍾離允悶聲道:「其實當年那個算命的十分應驗,只是我自己置氣。這些年得罪了不知多少和尚道士,大約死後是不得超生了。」
東華安撫道:「也不必太過悲觀,諸業之中,殺業最重。鍾離大人從前雖不信神佛,心卻是善的,只要從此改過,還是可以積攢不少功德。」
鍾離允怔了怔:「殺業……皇上已准許我去戍邊,若與敵邦開戰,免不了殺人如麻。」
東華問:「今日那位娘娘來找鍾離大人,也是因為此事。大人何故想不開,要去幹那凶險的差事?」
鍾離允道:「道長可還記得,那位天士給我算命的時候,曾說我這一生官運都與她有關。的確,她進宮的第二年,我便被啟用為府門亭長,不久便一步一步往上升,雖官職不高,卻也暢通,前幾日我聽到風聲,似是要將我升為校尉……道長,我如今想擺脫這一處境。」說罷,又是一杯酒入了喉。
東華微微一笑:「如此,請鍾離大人多多保重。俞生之事只是意外,各人的命,還是天意當頭。」也仰頭飲盡杯中酒,將一個秘密藏得深了些。
司命星君當日只將話說了一半,東華細細一想,便猜出了大概。與這女子相關時,他的確是官運亨通。但若離了這女子,怕是這一生的仕途戛然而止。鍾離允一個執意戍邊報國之人,萬不可能自己放棄官職。因此……鍾離允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二人一時無話,只悶悶的灌著酒,不消半個時辰兩個壺裡便空了,鍾離允吩咐下人又添了兩壺過來。
這夜風大,不多時便將幾團烏雲吹走,露出一輪缺了角的月亮掛在正空。雖不圓,卻極亮。
鍾離允忽然道:「神仙的事情,我一介凡人本不該好奇,但有個人,我斗膽想打聽一下。道長可否為我講講?」
東華已有幾分醉意,笑道:「你先問,我聽了再看是否能說。」
鍾離允道:「便是在楊家和你一處吃住的那個玄二。」
東華正在倒酒,聞言微微一愣,將一滴酒濺在袖子上。他若無其事的撣掉,道:「為何突然提起他來?」
鍾離允飲酒頗多,已經有些坐不住了,索性枕著胳膊道:「我看他神通廣大,但行事作風又不太像是神仙。不瞞你說,我進宮見聖上或是面對死人,都不曾害怕過,但八月十五那晚,他臨走時看了我一眼,我當時心裡是有些膽怯的。」
玄天的存在,關乎到天道運轉,三界安危。而一個凡人,最怕的不過是皇權與生死,眼界大抵如此。鍾離允之於玄天,猶如螻蟻之於颶風,這如何可比?
東華低頭飲酒,沒有回應。
鍾離允猶自道:「我覺得他不是人,但也不是仙。」
東華淡淡道:「他曾經是仙。」
「那現在……」
東華笑了笑,語氣平和的道:「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