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昔我】
☆、昔我(十八)
鍾離允醉醺醺的點頭:「那你們便不該如此親厚了,也難怪那晚會劍拔弩張。你是仙,他是魔,仙魔勢不兩立,該是死對頭才對。」
東華用手托著下巴,良久才怔怔的道:「沒錯,勢不兩立。」
沒有聽見回音,東華看時,鍾離允已經閉起眼,不多時,便從嘴裡傳出斷續的囈語:「如今……高官厚祿留我……在京……當初……何必一意……孤行……」
東華覺得自己頭重腳輕,一隻手漸漸的撐不住,便一點一點滑下去。他伏在桌上,一雙眼卻盯著幽深的遠天,那是正北方。
玄天你瞧,連凡人都說仙魔是死對頭,你我又怎能辜負他們之意?
三界之內關係最密切的同門兄弟,如今變成了世人口中理所應當的對立之勢,不知你作何感想。
此時風吹的甚大,整個天際尋不見一片雲,這般天氣,似和那年那日如出一轍。
曾經,也是這樣一個風大無雲之日,魔境與北天交界之處,忽然撕出一道裂縫,魔軍潮水般湧入三界。
儘管玄天早有防備,卻未料到魔境此番是不同於以往那般的小打小鬧。帝濁親率十萬精兵,席捲而來。饒是玄天修為登峰造極,卻因手下兵力不夠難以禦敵。便一面竭盡全力頑抗,一面著人去天界求援。
鋪天蓋地的喊殺聲中,白藏猝不及防,被帝濁噴出的流火擊中。那火甚是奇怪,如熔岩一般,在戰袍上一點點翻滾,黏附,滲透,所到之處肌理即化為白灰。白藏使了幾個術法都滅不去,亦甩脫不得,眼看他的仙身就要毀於一旦。
他不敢惹玄天分神,只顫聲去喊一旁的玄英:「你快試試你的寒氣,看能否滅了這邪火。」
玄英神色一凜,隨即撫上白藏的傷處,濃烈的冰寒之氣迸射而出。流火雖減緩了流淌之勢,卻並沒有熄滅。
白藏疼的眼眶通紅,他抽了抽鼻子:「這……」
玄英同情的看他一眼:「你好像要死了。」
白藏怫然的點點頭,隨即慘叫一聲,不省人事。
玄天猛然回頭,看見白藏這情形,揮手劈開漫天一掌,隨之飛出數十個魔兵。一旋身,落至白藏跟前,只一眼,便沉聲道:「魔炎。」
向來諸事不關己的玄英,此刻也有了幾分激憤之色:「請君上給白藏報仇!」
玄天啞然失笑道:「你是咒他死?」
玄英愕然道:「屬下沒有。」
玄天不再調侃他,正色道:「他還有救,扶起來。」說罷抬手,只見白藏身上流淌的魔炎似金珠般一粒粒被吸起,落入玄天手中。玄天眉心一動,將雙掌合併,灼燙的魔炎立即被吸入體內。
玄英見了玄天這般,慌道:「君上不可!」
「我曾被玄火鍛煉數千年,這區區魔炎還吃得住。」饒是這般逞強,玄天還是擰起眉心,泛起了不適之感。他專心致志,試圖用一己之力化開魔炎,卻忘了提防戰場上的勁敵。
帝濁不知何時已站在玄天背後,瞅準時機,倏然撲來。他將全身修為蓄在掌心,挾裹著撼天動地之勢,向玄天當頭一掌劈下。
玄英一見,瞬間連聲調都變了:「君上——」
而帝濁興奮欲狂——此擊必中!
玄天因忍受魔炎灼燒內腑,反應遲鈍不少。待感應到身後席捲而來的氣壓時,生平第一次,生出了幾許絕望之念。
忽然一道白影從天而降,將落未落時,堪堪擋住帝濁那磅礡一掌。
此時玄天仍在一面克制著魔炎,一面有些認命的思索此番是元氣大傷,還是折在當場。可預料中的一掌卻沒有落在頭上,當下不禁愕然。
只聽帝濁「咦」了一聲,繼而縱聲狂笑:「本座這一掌勢在必得,卻沒想到未傷著玄天帝君。不過既然折的是你,那也夠本了,對不對呀,東華帝君?」
玄天在聽到最後四個字時驀然回身,體內殘存的魔炎不受壓制,頓時在體內燒灼開來。
玄天吐了一口血,不可置信的看著背對他的白衣身影。
狂風獵獵,將淡紫色衣擺掀出白色寬氅之外,東華緩緩按上前胸,那裡已有些凹陷。饒是此時,他仍保持了良好的涵養:「對,本上仙來的正是時候。」
玄天愣愣的喚了一聲:「師兄?」
東華側頭,玄天看到了他輕輕勾起的嘴角,那是不能再熟悉的,一個安撫的淺笑。
帝濁在一旁得意的大笑道:「真是師門高誼,兄弟情深。玄天帝君也可速速納命來,兩個死在一處不是圓滿?」
東華似乎是有話要說,可是剛張開嘴,一口血卻噴薄而出,只頓了頓,又噴了更大的一口,繼而膝下一軟,便往一旁栽去。
玄天忙扶住他,眼睛裡仍是滿滿的震驚。
兩個帝君,一個奄奄一息,一個方寸大亂,此時正是偷襲的最佳時機。然而帝濁已自顧不暇,百忍早乘風而來與他纏鬥不休。
玄天渾渾噩噩中,聽見天地間隨處是天兵的歡呼聲:「援軍到了!東華帝君和百忍上仙趕來馳援!」
天界一時士氣大振,奮力反殺魔軍。
縱然神仙血顏色較為淺淡,但兩大口吐下來,此時東華前襟已經染成一片殷紅。玄天顫巍巍的伸手,想要拭去他臉上的血污,不料剛擦掉一些,便會有新的血液從他嘴角再次湧出。
玄天手足無措,他一面對懷裡的東華做那些無用功,一面喃喃道:「為何師兄會出現在此處,你不是正在閉關麼……」
不遠處默默看著的青陽,聞言躬身答道:「方纔有天兵趕回天界求援,我家君上在閉關之時,神識探得他的所言所為,不放心便也執意趕來……」
東華此時心神動盪的厲害,只覺身體輕飄飄的,元神隨時可能消散。他眼睛略開了又閉,連皺眉的力氣都使不上來。
玄天呆呆的看著他,多年來牽記於心的勝負成敗、萬仙存亡似是都已不再重要。他深知自己這個師兄生平最是體面,無論何時何地,穿著舉止皆要白璧無瑕,無可挑剔……可他還從未見過東華如此虛弱之態,印象中一向巋然不動的身影,此時就在自己懷中,輕薄易碎。
全是因了他。
玄天訥訥的道:「我執意留守西北,就是為護師兄安居東極,今日……卻要師兄護我。」
他神色一動,向帝濁方纔所在的位置掃去凌厲一眼。繼而抱著東華奮力站起來,有些茫然的環顧四周「誰,誰來告訴我怎麼辦……對,去找師父,師父必定有法子。」
玄天抬頭望著萬里無雲的長空,眼睛裡頓時有了幾分神采,他不由抱緊了懷裡的人,隨即意識到可能會弄疼他,又略鬆了鬆。
眾仙從未見過如此嚴重的陣仗。玄天帝君兩眼發紅,抱著血人一般的東華帝君迎面奪路而來,眾仙慌亂閃避,仍有個別躲之不及的,被玄天身後帶起的氣浪沖開,一路壓塌數個雲頭才得以站起。
彼時玄天在諸仙眼裡癲狂至極。週遭眾生殺伐不斷,間而有之負傷,倒地,甚至化作飛灰,卻絲毫沒有吸引這位帝君半點目光。他神情肅殺,衣袂獵獵,彷彿此時三界湮滅都與他毫無關聯,只剩一雙眼睛裡含著十分的情緒,卻恨不能將十二分都給懷中之人。
玄天望著離恨天的方向一路破風而上,而一隻手忽而撫上他的後背,力道輕如片羽。
玄天渾身一顫,看向懷裡的東華。
東華此時已有了迴光返照之態,勉力將眼睛撐開一條縫,露出淺淡的眸色。嘴角裡似是在說什麼,可是不停有血液倒灌,他抽著氣,痛苦的咳起來。
玄天顫聲道:「師兄好生歇著……不要說話了。」
東華艱難的搖搖頭,嘴裡仍是在重複念叨什麼。
玄天見他這般執拗,只得埋頭將耳朵貼近他嘴邊,好容易將那斷斷續續的發音拼在一起。再抬起頭時,眼中竟隱見粼粼波光。
那是極簡單的兩個字:「別怕。」
待東華醒來,已是三百年以後的事情。醒來後,仍有些許不適,在府中養了一陣子才能運轉靈力,施展騰雲之法。他出府首日,三島十洲的神仙在府外拜伏了一地。望著紫府洲上的千傾碧梅,一時有些茫然。
說句私心的話,他此時想見的只有一人而已。
東華知道,自己受傷當日定是將玄天嚇的不輕。他甫一睜眼,就已經想見他了,想看一看玄天見了自己之後是怎樣的欣喜,想看一看玄天如今有沒有變的沉穩一些。
蹊蹺的是,這許多天已過去,府上乃至整個島上沒有一個人主動提起玄天。東華忍不住找了自己熟識之人來問,赤璃說不知道,青陽朱明緘口不言。
想是玄天又有何重任在身不得透露,可是本上仙這裡有什麼不能說的?東華慣來謹慎,暗猜必有內情便按捺下來暫且不提。
聽聞天宮已經建成,聽聞已經開始甄選天帝。東華忖著,自己必然不願意做勞神費力的天帝,也不願意忍氣吞聲去輔佐他人。若要他選一個人來天帝,那這個人必須是玄天,這樣自己才有理由伏低做小,盡心效力。
此時自己傷癒初醒,也不能失了禮儀,當去天宮巡禮一番,再去拜見師父和師叔,這些虛禮結了之後,才好去尋玄天。
天宮比東華想像的還要氣派,生生將紫府洲比成了海角漁村。東華深覺這關乎天界的顏面,此般豪建完全合乎禮數,只嫌還不夠鋪張。不禁已經在心中想像著,不久會後有一日,玄天登上主殿上那個萬眾矚目的首座,而自己站在眾仙首位,注視著他的情形。縱然貴為三界之尊,照面時他仍需喚自己一聲師兄,只是想一想,東華都覺得無比自得。
臨離去時,恰巧百忍在幾個凡仙的隨侍下迎面而來,二人照例是不冷不熱的行禮,寒暄,問候。隨後說起近來選天帝之事,又是各自推脫幾番。
東華道:「天帝此職本就是為三界而設,一旦當了固然責無旁貸。但若不當,也莫因此懈怠半分。我等需牢記初心,天帝只為治世,不為統世。」
百忍點頭表示認同。二人身後各自蜂擁的仙人也紛紛附和稱是。
百忍又道:「你我二人,只能有一個坐上此位。即是說,日後必有一人需得幫持另一人。那時還要將你方纔所言擇出來,留作警醒。」
東華笑道「怎麼能是你我二人,我師弟玄天角逐這位子的勝算更大。」
百忍抬眼:「玄天?」兩邊的仙人也面面相覷,似是東華方纔的話裡提到了十分無知之事。
東華不明就裡,一味道:「是,玄天。」
有幾個修為尚淺的仙人,張口就要說話。卻見百忍凌厲的眼神掃過來,便立即噤若寒蟬。
東華浮起了不妙之感,不由追問道:「哪裡不妥麼?」
百忍收斂了目光道:「沒有,你已出府許久,少頃還要去拜謁三位道祖,不宜太過勞累,早早去吧。」說罷一頷首,將幾個仙人叫上,依舊不徐不疾的離開。
原本跟著東華前來的幾個東天神仙見狀,相互使個眼色,也尋了借口,向東華辭別,作鳥獸散。
東華摸不著頭腦,轉身獨自前行。還未至兜率宮,便能感應到裡頭隱隱傳出幾聲爭執。東華不明所以,遂運起神識查探。
太清真人一向喜歡清靜,因此宮裡只留了兩個小童侍候。以往這個時辰,他倆應是在丹房中侍候爐子,今日卻在守在門前。
雖然神識探至兩扇大門,便再也無法進去。但聽這動靜,想也是自己師父煉出了什麼好丹藥,引得兩位師叔上門討要。東華心裡生出幾分竊喜,這一來倒叫他省了兩趟奔波,不必專程登門拜謁了。
東華一面向前去,一面繼續探聽此刻兜率宮的情況。
只聽二師叔玉清真人道:「太清,怎麼分?」
三師叔上清真人則不耐道:「既有四顆,把餘下那顆也給我不就結了?」
玉清真人一字一句淡淡道:「貪得無厭。」
上清真人從不肯吃虧,一通冷嘲熱諷回過去:「玉清你少在這裝模作樣,別以為我不清楚你自己也有獨吞之意。」
兩位小童瞧見東華,慌忙吐吐舌頭,將門打開請他進去。果然兩位師叔怒目相視,自己師父卻一旁邊聽熱鬧邊搖著蒲扇,冷卻玉盤中的四顆丹藥。
原來這日丹成,一共三位道祖,卻見了四顆丹。另外兩位道祖因為分丹之事起了爭執。
東華暗暗搖頭,躬身道:「參見師父,參見二師叔,參見三師叔。」一個「參見」都不敢少,自己這兩位師叔最是在意這個,都不願併入任何人之後被一語帶過。
太清真人略一頷首,依舊專心致志的撥弄著丹藥,不溫不火的道:「可好些了?」
東華直起身道:「謝師父關心,已基本痊癒。」
上清真人看著他道:「你這一睡,自己倒是清淨了,可憐你師父自個兒在離恨天住著,除了我和玉清,都無人來看顧。」
太清真人微笑道:「我倒樂的清閒,正巴不得你兩個也別來。」
玉清真人道:「不來可以,你日後休取我崑崙的奇花異果。」
上清真人也破天荒的表示贊同:「是這個理。我碧遊宮此番給的朱果最多,所以餘下那顆給我如何?玉清你瞪我也無用,太清你意下如何?」
太清真人擺擺手道:「莫要爭了,誰也不給。這顆,需留給東華。」
東華心裡一熱,忙俯身施禮:「謝師父賜丹。」
玉清真人耷拉著眼皮道:「和後輩搶丹,是何體統。」
上清真人大怒:「你說什麼!是不是這萬把年沒有比試,你心裡急得慌?」
玉清真人面如寒霜:「我急什麼,道行深淺,門徒身上見真章。你宮裡那幫飛禽走獸,哪個能贏過百忍?」
東華自覺一直乾站著也不是法子,見自家師父對兩位道祖一聲高過一聲的對嗆充耳不聞,此刻只管自顧自地擺弄八卦爐裡的火候。便也斗膽無視,悄悄湊過去問:「師父,這天界眾仙一直都不曾來見過您?」
太清真人往丹爐裡填幾塊若木,頭也不抬的道:「我倒是想見,他們敢來麼。」
東華頓了頓,便直接問了:「我師弟他……也不來麼?想是北極西極仍不太平?」
太清真人這回抬起了頭:「他……」
正吵得不亦樂乎的兩位道祖驟然住了聲,玉清真人冷不丁的道:「玄天叛逃已有二百餘年,你竟不知?」
耳邊似是轟然一聲巨響,揮之不去,半晌之後東華艱難的開口:「叛逃?」
上清真人朗然道:「醒了這些時日,居然都無人告知你麼?是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大抵是不敢說。今日且讓師叔幫你道破。一番仙魔之戰事發後不到二十年,玄天便打傷你師父,竊走絕仙劍與戮仙劍,如今已投身魔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