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十五)
次日,雨終是停了。
東華大神便勞煩夏非滿送他下山。因這幾日在這個埋了陣法的山洞裡住著,即便玄天無意窺視,他也是渾身不自在。且在山洞窩了這幾日,又不曾換洗衣物,多虧有火堆烤著,否則身上早該發霉了。
夏非滿繼續變成山貓兒,如來時一般馱起東華。
數日的連陰雨使得山間十分泥濘,摸爬滾打下山之後,夏非滿變回人形和東華站在一起,活脫脫便是兩個泥人。二人走在官道上,南來北往的見了避之不及,生怕污了自己衣裳。
即使當年斬殺妖魔無數,東華也瀟灑的不曾在仙袍上濺過一滴血。而今渾身上下挑不出半點乾淨之處,還被路人各種嫌惡。東華從未如此狼狽過,儘管如此,他仍在心裡寬慰自己:全是歷練全是歷練,隨你們如何看待,本上仙自步履從容,便做泥人,也當是器宇軒昂的泥人。
雖是這般自我嘲解,但總要解決燃眉之急。
東華道:「我二人這副模樣,怕是連客棧都進不了。當務之急,是設法去掉這身泥污。」言下之意,實則是敲打夏非滿尋個客棧。
不料夏非滿卻吃不透這層意思:「我的法力不夠,換了尊上,只要袖子一揮這身上立馬就一塵不染。不過,若是尊上在,就不用擔心被天界那幫神仙發現,直接帶您騰雲駕霧,根本就沾不了半點泥星。」
東華見他從昨日起,對玄天的崇敬之意大盛。在心裡暗道,若是你家尊上在,怕是早被眾仙一擁而上,兩敗俱傷了。再走幾步可就真的進了城,這一身骯髒之氣……你思念你家尊上,本上仙亦是無比思念青陽和赤璃。
心裡是這般情緒,卻因正是用人之際,不得不順著夏非滿往下說:「話雖不差,可你家尊上遠在魔境,眼下還需仰仗小友。」
夏非滿意味不明的看了東華一眼,道:「若帝君待尊上,比得上尊上待帝君的一半,也好了。」說罷,還嘆了一下,繼續向前走。
東華直在心裡喊冤:本上仙何時對他不好了?他又何時對本上仙好了?屢屢前來添堵還差不多。礙於對方只是個魔境的後輩,只得緊走幾步,跟上去好言好語的道:「本上仙聽小友這話裡暗藏玄機,有何隱情不妨直說。」
夏非滿搖搖頭:「尊上會怪罪。」
東華見他面露忌憚,不欲強人所難。只默默忖著日後若是有緣再見玄天,必定好好問問,到底他對自己是如何好法兒。
夏非滿突然停下。此處是一偏僻小巷,離街市約莫有五里之距。巷子前幾棵白楊,筆直的排在兩旁。巷尾是一家小院,雖舊卻無破敗之色。
夏非滿道:「這是俞生的住處,我可以借來燒水,供帝君沐浴。」
東華側目望過去,問:「你從山上下來,就計劃好了要來他家?」
夏非滿點頭:「正是,這幾日下雨,有樣東西我怕沾了雨水,於是暫放在俞生這裡,今日想來取回。可帝君的手下好像盯上了俞生,若帝君跟著一道來,興許他們會顧忌一些。」
東華笑道:「想是小友對凡界知之甚少,不知這方方寸寸皆有山神土地。」
夏非滿生出了一點疑惑之色。
東華又道:「小友還是想的太簡單。其一,本上仙不會乖乖的給你當人質。其二,這幾日你我的行蹤他們全都探的到。之所以沒有跟你動手,是因為本上仙還未發話。」
夏非滿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東華擺手笑道:「小友不必緊張,本上仙戲言而已。」
雖然東華這麼說,夏非滿面色卻毫無鬆懈,沉聲道:「多謝帝君提點,我是不該大意。」說罷,使一口氣吹開鎖門,東華昂然而入,如同進自己仙府一般,跨過門檻。
夏非滿四下看了一看,將院門從外面再鎖好,自己則穿牆而入。
俞生的院子雖小,卻石桌花圃,該有的一應俱全,十分乾淨雅致。因這幾日天氣不好,簷下晾著一桿衣物。
夏非滿指著那裡道:「帝君沐浴後,可從中挑兩件換上。」
那些衣物柔軟潔淨,顯見是精心洗過的,但顏色不甚鮮亮,應該被人穿過許多次了。東華只看了一眼,便將視線挪開。對同樣是一身污泥的夏非滿道:「那小友呢?」
夏非滿道:「我先燒水。」說罷便去水井邊,引了一流清水至廚房灶上的大鐵鍋裡,又在灶裡填了柴,吹出一點火苗,嗶嗶剝剝燒起來。
不多時,水便燒熱,夏非滿將浴桶仔細的清洗一遍,方才將熱水倒在裡面。
東華早就迫不及待了。只聽夏非滿說了一聲「請」,他張口就應。泥漿早在身上乾硬成痂,東華急急忙忙除去衣物,置身熱水中,方才覺得暢快了。但暢快的表情只一閃而過,東華面色隨即肅然,只聽見夏非滿在外面多寶格上翻著什麼,少頃,腳步聲便漸行漸遠。
東華估摸著夏非滿應該已經離開,方才喚了一聲:「出來吧。」
兩道光華一閃,屋裡便多出了兩個人,正是青陽和赤璃。
一見到東華,赤璃便迫不及待的嗤笑:「這個魔人不太機靈,君上說什麼他都信,不過,到最後還是被唬跑了。」
東華道:「是我有些心急。怕他萬一磨蹭起來,自己也要沐浴更衣,豈不誤事?索性嚇他一嚇,讓他早些尋了那物件。只是不知是何物,讓他寧願放在俞生處,也不肯藏在山洞裡給我看見。你們可看清楚了?」
赤璃道:「看清楚了,就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沒什麼稀奇的。」
東華沉吟了一下,道:「青陽,你繼續盯著他,切莫讓他再害人。」
青陽道:「君上的意思是……」
「夏非滿已經承認,鎮遠侯是他殺的。」
青陽狐疑道:「可是屬下去了一趟地府,見到了這個鎮遠侯的魂魄,他卻說他是被俞生所殺。」
東華有些吃驚:「有這種事?如此說來,夏非滿竟是在幫俞生頂罪?著實蹊蹺,那魂魄還說什麼了?」
「他正準備讓人殺了俞生滅口,不料忽然失去知覺,等他醒來之時,已經魂魄離體。只看見俞生正在用刀捅他的肚子,不多時他就被鬼差勾走了。」
東華又問:「確定那扇子只是一件俗物?」
赤璃篤定的道:「一點靈力都沒有,青陽和我一致認定,這就是一件俗物。」
東華道:「這就怪了……青陽,你還去盯梢夏非滿,我和赤璃留在這裡,專等俞生回還。」
青陽躬身,領命而去。赤璃將手一伸,手中便多出幾件衣物。他看了一眼簷下俞生的舊衣物,有些不平的道:「那個魔人還想讓君上穿凡人的舊衣服,真是大逆不道。君上來穿這個,新的。」
還是自己的手下貼心。東華嘴角彎了彎,道:「他是玄天的屬下,又不是我的。況且這些天他為我做了許多,已經頗為盡心了。」
赤璃嘟囔道:「盡心?就把君上拖累成了個泥人。」說罷,發覺自己言語冒犯,吐了吐舌頭。
東華只微微笑了笑,並不責備。發覺浴桶的水已不如先前那般熱了,便斂了神色,一心沐浴。
待俞生推著一車書回來,一腳跨在門檻上,看見院中還有個人,便愣住了。
彼時暮色四合,東華全身煥然,正以一副怡然之態,獨立花圃中,欣賞那幾株粉嫩的月季花。
被不熟悉的人未經允許闖進家門,且不知是賊是盜,任誰都不會給好臉看。俞生皮笑肉不笑的質問道:「公子闖進我家中意欲何為?」
東華摩挲著沒了赤色琉璃的指環,微笑道:「想求俞先生一樣東西。」
俞生見對方竟從容不迫,不由好笑道:「財?物?……總不會是我身後的這堆書吧?」
「都不是,我只為俞先生身上的秘密而來。」
俞生點頭道:「我就知道公子不是等閒人物,否則,神明何以讓我提防你?」
東華重複道:「神明?」
俞生沒有吭聲,將推車停靠在玄關,而後將門閂好。背著手走進院子,方才彎起了眉眼:「不知公子想知道什麼?」
東華收斂了笑意:「就怕俞先生不肯解惑。」
俞生和和氣氣的道:「我雖不是什麼君子,卻也言而有信,公子儘管問。」
東華正色道:「那便冒犯了。敢問俞先生是否殺了鎮遠侯。還有,你十多歲跟隨的那個綸巾男人,最後又是怎麼死的。」
俞生似是有些釋然笑起來,眉頭卻有些不協調皺了一下:「不錯,他們都是我殺的。」
東華道:「果然……」
俞生反問道:「我前日講的小和尚的故事,公子可聽了?」
東華乍一聽有些疑惑,隨即聯繫到往生圖,便瞭然道:「聽了,那位小長老當真命途多舛,我猜……是俞先生借其自況吧?」
俞生訝異:「公子連這個都猜得到?不錯,那個綸巾男人便是故事中的惡師父,我便是那小和尚的原身。」
東華道:「你毒死你師父自是容易。只是聽說鎮遠侯一介武夫,平素常有侍衛相隨,你怎麼能近身呢?」
俞生讚許道:「問得好,比我考慮的深遠多了。我那日懷揣著小刀找上他,的確是……」
「等等。」東華雖知失禮,卻不得不打斷他,「是你找上的鎮遠侯,而不是他追殺你?」
俞生驚訝的看了東華一眼:「編到故事裡,當然要說的可憐一些,藉機博取同情,多賣幾本書。可實際上,當年我打開那箱錢,看見裡面全是瓦塊,便氣得將箱子摔落在地。諷刺的是,從中滾出來一枚銅錢。你可知道,我想著殺他的這一天,想了有多久。」
東華道:「可是你找他理論的時候,他把你打得很慘。」
俞生不以為然道:「小時候我不懂事,只知道硬拚。可現在不同了,他聽說我故事講的好,那夜便將我叫到府上。我一眼便認出了這個狗賊,狗賊卻沒認出我。我見他喝醉了,就去後廚尋了把殺雞的小刀,藏在身上預備下手,只遺憾那幫侍衛……」他似覺失言,忽然停住了。
「我替俞先生講下去,你被侍衛制住,惡行敗露。但命不該絕,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將你救下。」
俞生面色一寒,繼而笑道:「這你都知道,那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我萬念俱灰,表明身份,那狗賊果然要滅口。就在我要被亂棍打死之時,憑空出現了一個神明,他神通廣大,瞬間將所有人都放倒在地。」
東華恍然道:「原來你說的神明,就是他呀。」也對,這些凡人能見過多大世面?略微有點神通的,便奉為真人、天士。夏非滿這種厲害些的,可不就得拜成神明麼。
東華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可見過他拿的那把折扇?」
俞生淡淡道:「那是我昔年畫的一幅山水扇子。怎麼,公子也想要?」
東華滿含深意的道:「真是無巧不成書。想是這扇子精美非常,否則你這位神明怎會愛不釋手呢?一把扇子換回一條命,也值了。」
俞生不置可否,仍是虛情假意的含著笑,忽從袖子裡取出一把小刀:「公子你瞧這把小刀,是不是很鋒利?縱然當時神明阻攔,我也不管不顧,用這小刀在狗賊肚子上劃出一條縫,扒開,先捅爛他的心肝,再挖斷他的腸胃。」
小刀森森泛著寒光,刀身彎曲,如此時天上新月一般。俞生的手指拂過刀背,忽而大笑起來。
東華還是頭一回聽他笑的這般暢快,這般放聲。
俞生很快止住笑,徐徐道:「當時那個狗賊一動不動,任我宰割,我每割一刀,他就抽搐一下,直到斷氣為止。公子我這樣說,你聽了居然一點都不怕?」
東華有意道:「奇了,我為何要怕。」
俞生晃了晃手裡的小刀,一步一步向前逼近:「從我決定對公子推心置腹時,便已在盤算殺人滅口了……這些往事一直憋著,偶爾傾吐一番倒也不錯,只可惜又要殺人了。」
東華大神對比俞生的兩段命格,十分惋惜這個凡人:「你本該是個安分守己的好人,卻不幸背上了兩樁命債。」
俞生步子忽然頓住,笑意全無:「因為我想活呀,做好人能讓我活下去麼!」
東華想到俞生原本的悲慘結局,默默的在心裡說,並不能。
俞生臉上露出暴怒之色:「安分守己?好人?說的真是輕鬆,你以為我不想?我在師父喝的肉湯裡下毒的時候,我的手也抖。看見師父七孔流血,我的腿也軟。前些日子晚上做夢,還能夢見師父眼裡淌著血,揪著我索命。你見過那種眼睛麼,眼珠是黑的,眼白卻是紅的,惡狠狠的,整宿整宿的盯著我看!」
此時的俞生,簡直毫無人色。他像是在奮力掙脫一個厚重的枷鎖,說話時近乎癲狂,連喘帶吼,不加掩飾,與方才笑裡藏刀的模樣判若兩人。東華錯覺,眼前的人猶如一盞燒著的燈籠,火舌舔破了喜慶的籠衣,呼嘯而出,揚天怒號。
東華定定的看了他半天,輕聲問道:「也許鎮遠侯的確是自食其果。可若是給你機會重來,你還會毒死你師父麼?」
俞生瞬間安靜下來,斬釘截鐵的道:「會。」
東華有些不解:「就因為鎮遠侯拿錢拉攏你?」
俞生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平靜的說了一句:「因為他該死。」
東華心道,不應該,一定還有哪裡不對。原定的命格,是鎮遠侯拉攏俞生不成,自己動的手。可如今卻是俞生出面下毒,原因麼,從他話裡透出的幾許玄機來看,有一部分是錢財,還有一部分仍然未知。
一念之差,差在了何處?
東華試探著再問一句:「你師父打你罵你,可他畢竟撫養你長大,怎麼就該死了?」
豈料聽了這話,俞生已經恢復平靜的臉上,再次起了凶光,他陰測測的笑道:「公子,你好奇心也忒重了。我已經告訴你許多,別太貪心。」
東華虛懷若谷:「俞先生,何妨多講幾句呢?」
俞生已經揮著小刀撲過來:「講了也是白講,反正你馬上也要去陰曹地府了!」
東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面色未改。
一道紅光閃過,將俞生沖翻在地。東華手上的指環亮了亮,赤色琉璃重置其上。
此時小院的大門,忽然被大力撞開,門閂斷作兩截。
門口站的是鍾離允,小侯爺,以及數名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