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六)
整件事情變得複雜起來。
東華本以為此事只是稀鬆平常的妖邪作祟,卻如何也想不到會與魔境也有關聯。他甚至不確定,有著不為人知前世的楊少彥,究竟是被害者還是害人者。
而這不為人知的前世,竟緊要到讓玄天使出了千年一次的讀魄術。
他本以為玄天是衝著自己而來,因此使出渾身解數與之周旋,卻沒想到人家是為了另外的人和事。
許是……自己這個師兄,在他心裡的份量,並不如料想的那般重。
成魔,大抵真是有諸多好處。否則為何與他親密無間的師弟,當初不惜背棄他和師父、天界,將一身美名換成罵名,決然而去呢?
東華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而玄天隔著墨蘭花叢站定,深潭般的眼底暗潮湧動,神情亦是十分複雜。
二人默然對視了半天。
最終,東華率先打破僵局,一瞬間調換表情,對著玄天滿是茫然的喃喃自語:「不想貧道居然夢到了玄公子。」
玄天臉色變了變,隨即收斂了目光,嘴角緩緩彎了起來:「同床同夢,難道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東華不禁暗道:他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賺我進入夢境,明明心裡明鏡也似,卻還一味裝蒜,可笑至極。也回以一笑:「不錯,有趣的很。」
不多時,幻境中的楊少彥來到一個山洞前,洞口被泛著靈力的青色微光封住,顯然是有人布下了結界。楊少彥恭敬的喚道:「主上。」
裡面「嗯」了一聲,青光如有感應一般立時褪去,待楊少彥進入洞中後,便又像先前一樣封上。
空曠的山洞裡面只一個身影孑然立著,此人似乎很有身份,楊少彥見到他之後便慌忙跪倒,恨不得整個身子都伏在地上。
「你可知我喚你來,所為何事?」對方嗓音瘖啞粗沉,如被疾風奏響的破敗竹子。他緩緩轉身,露出額上頗為低調的暗金色圖騰,還有那一雙赤紅色的眸。
東華辨出,這是魔境中人獨有的紅瞳。東華記人的能力一向不好,但對此人印象頗深。
上任魔皇,帝濁。
東華修為了得,無往不勝,但在一番仙魔之戰時,被他重傷,沉眠近三百年。東華本該記仇的,但記仇便要尋仇,此人已無處可尋。在被玄天篡奪了魔皇之位以後,他便查無下落,不知生死。
東華想,其實,玄天也算是變相的為我報了仇?
再看玄天神色自若,似乎帝濁的出現已在他意料之中。
楊少彥伏在地上回帝濁:「主上心思,屬下不敢妄測。」
帝濁沉吟道:「自上次與天界一戰,水魅至今沒有消息,偌大的魔境已然尋了個遍……想來,它是真的落到了凡界,因此需按原計劃行事了。」
楊少彥稍稍抬起一點額頭:「屬下……去凡界?」
「你先起來。」帝濁似是已經有了對策,「這幅軀殼,你用的習慣否?」
楊少彥這才起身:「這魂魄與屬下融合了十之八九。軀殼已全部融合,行動自如。」言畢,為證明所說不假,還抬起一隻手動了動指頭。
帝濁死水一般的臉上,終於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紋:「很好,你去吧,莫讓我失望。待水魅與你交合之時,我自會現身。切記,務必在月圓之夜。」
「屬下定不負主上吩咐!」楊少彥一面說,一面又伏下身,腦袋叩地出聲。末了又遲疑的道:「屬下此去,便再也回不得魔境,有句話……屬下欲告知主上。」
帝濁沉沉的道:「說吧。」
楊少彥道:「玄天此人善能鑽營,又是從天界叛逃而來,其心叵測。主上欲留為己用,不得不防。」
帝濁道:「我本欲令玄天去凡界代行此計,但你為今日,已養了這軀殼與魂魄多年,一朝放棄豈不可惜?況玄天為投我境,不惜盜取天界神兵絕仙劍與戮仙劍獻來。但此二劍我不得駕馭,復歸於他。為此,我給他渡了魔炎,只要他敢出魔境,便不爆體而亡也會失去許多法力。」
帝濁的語氣仍是毫無波動,在東華聽來卻驚心動魄,看來玄天甫入魔境,處境很是凶險。該是費了多大的周章,最後才扭轉乾坤,有了今日的地位。
且慢,玄天比起做神仙時,已是十分懂得克制心性,更遑論爆體的徵兆。莫非他身上的魔炎已解?
東華正斟酌間,未留意情緒已有幾分表露在臉上。
玄天聽著夢境中兩人對談,同時觀察著東華,見對方眼中泛起些許波瀾,輕輕喚了一聲:「少陽道長?」
東華悚然回過神,作恍然大悟狀道:「此二人看起來像是妖邪,沒想到楊大公子竟然……玄天,玄天……頗有些熟悉,啊,貧道記起來,他是北極蕩魔帝君,神功蓋世,威震八荒,怎麼會跟妖邪勾結在一起,這個夢做得十分不好、不好,玷污神靈。」
玄天眸色愈來愈沉,直看的東華心中悚然。半晌之後,方才自言自語:「也好…」
東華在心中微有焦灼:什麼也好,也好什麼。
他一點一點笑了起來:「夢境就是夢境,道長不必牽記於心。」
東華驚疑不定的頷首,生怕再出差池,便收斂了神色,只留了一抹淡笑在嘴邊。
此時畫面繼續推進,楊少彥已從帝濁劈開的魔界裂縫脫身,但裂縫中凶險非常,他凡人之軀難以承受,踉踉蹌蹌走到秋意瑟瑟的河邊時,已是如同血人一般。再有三兩步,終於撲的一聲倒在蘆花中,不動了。
不消多時,來了兩個鬼差,其中一個看了看道:「死於非命,造化又要重來,來生多半是從螻蟻蜉蝣做起。」
便從屍體上牽出魂魄枷了,一邊一個押解著消失在蘆花蕩裡。
東華深覺與楊少彥同病相憐,自己也是從最末等的生靈做起。只不知楊少彥最後是否投成螞蟻,有沒有跟他一樣見光即死的。
再細思,卻又有大大的不同。自己下凡原是為了較勁,數年之後駕鶴西去仍是天界高高在上的帝君一尊,算不得苦。楊少彥卻身負魔皇之命,觀他從魔境走出時的步履和神情,此行恐是不死不休。
東華大神祇顧著在心裡長吁短嘆,卻沒有察覺,自己對這個魔境之人所發的惻隱之心中,還隱隱摻了些欽佩的意思。
視野忽而變得明朗,已是在一處小院的圓門邊。
楊少彥正在和楊二說話,似是起了爭執。
楊二不耐道:「你只管好好讀書,我只管去快活我的,咱們各行其是,不是很好麼?」
楊少彥一手扳上他的肩:「今日哪裡也不許去,你如此狂放,待要置父親與姨娘於何地?」
楊二動了動肩膀,卻沒有甩掉楊少彥的手:「我娘除了名分,哪裡是姨娘了,要你來提醒?」
楊少彥急道:「我無意中傷姨娘,可你總要學點好,父母年事已高,若是日後哥也走在你前面,那時身邊無人,還指望誰來提點你?」
楊二一怔,扯起楊少彥的手,大力甩下:「你別耽誤我!」一頭說,一頭轉身走。
楊少彥蹙眉看著他,若有所思道:「八歲時你忽然將學業荒廢,後來便跟著閒漢地痞鬥雞賭博,你……心裡是不是存著什麼事?」
楊二略遲疑一下,卻並未停駐也未做聲,腳步反而加快,逕自出了院門。
楊少彥在原地握了握拳,呼來一個小廝:「給我套馬車來,千萬摘下府牌,一會載了我,悄悄跟在少裕的車後面不要被發現。」
不多時,便至章台街,楊少彥掀起車簾看看外面,嘆了口氣又放下:「今日無論如何,我也要勸他跟我回去。」
東華正一門心思的看著聽著,聽到這句時,腦子裡忽然一片空白。
無數年歲以前,自己驚怒之下,幾乎是隻身來到魔境,那一路在雲霧裡橫衝直撞,心裡一遍一遍念叨的不也正是這句話?
東華不知這句話有沒有觸動玄天的記憶,很想去看一看他此刻的表情,但一想到可能會暴露什麼,又咬牙忍住了。
待楊少彥下了馬車,面前出現「幽蘭院」三個大字,他站在原地窘迫了片刻,終是舉步,向眼前的所在邁進。
這時「哎唷」一聲,一個女子倒在腳下。
楊少彥慌忙後退一步,那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美艷動人的臉。
東華微微吸了一口氣,這不是辟邪麼,大白天招搖過市不怕嚇著路人?再看下半身,裊娜的水蛇腰,外穿水綠長裙,裙下有起伏的曲線,分明是兩條纖長的腿。
原來辟邪這麼早就被玄天放出來了。
東華轉過頭,豈料玄天也正在看他,依然沉著目光,情緒莫名。
幻境裡楊少彥侷促的半俯下身,向辟邪伸出一隻手去。
辟邪眼睛裡有情愫一閃而過,也便伸出了手,站起來時,嘴角已經彎出了明媚的弧度。
楊少彥臉上一紅:「街上車來人往,姑娘小心。」
辟邪抿著嘴,只笑著點了點頭,便輕快的消失在人群之中。
楊少彥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想起來此地的目的,不由又黑了臉,慢吞吞走進幽蘭院。
鴇母迎上來,聽他說起要搜尋的人,眼珠子便轉開了。因楊二是熟客,又見楊少彥面容和楊二略有相似,故而面上虛應下來,一壁廂暗暗叫人給楊二通風報信,一壁廂將楊少彥往後院引。
東華暗道算盤打得響,楊二若被揪出來,一則少不了半場推搡吵鬧,二則宣揚到楊家,怕楊二日後也不好常來揮霍。
幽蘭院的後院建造別出心裁,一方池水隔著院牆連通護城河。池子裡荷花將殘,紅的淒艷。楊少彥獨自站在池邊,鴇母走開後並未離去,只躲在一旁望著風,只待楊二從前門脫身,再請楊少彥上樓。
荷葉動了動,水面震起一點漣漪。
漣漪越來越明晰,漸漸飄上來幾綹烏黑的頭髮,而後一個不著寸縷的白皙軀體破水而出,立在殘荷中央,五官精緻絕美,頭髮極長極密,水淋淋貼在胸前,恰到好處的掩著羞處。
東華大神觀察了半晌,最終在心裡給出了三個評價:男女莫辨、公母莫辨、雌雄莫辨。
它定定的凝視楊少彥,眼中微光流淌,不知是喜樂還是悲哀。
鴇母見了這情形,哪裡還繃得住,早嚎著「鬼啊怪」的,奔出去叫人了。
楊少彥卻好像被無形的大錘擊中了一般,渾身微顫,木然的站在原地不動。
水中的它忽然甩去了面頰上的水珠,而後朝楊少彥伸出手來。
楊少彥石化了的眼珠突的動了動,泛起暗淡的紅光,繼而直勾勾的盯著它,三步並兩步向池子裡衝去。
這時綠色衣裙的辟邪不知從何處迅速閃出,大力將楊少彥推在一旁。楊少彥不管不顧的爬起來,繼續朝著池子方向沖。
辟邪拽住他下擺,豈料楊少彥力氣大的驚人,竟拖著辟邪向前去。辟邪方使些力氣,只聽一聲裂帛之響,她的手裡只剩下一片衣角。
辟邪無奈,吐些迷霧,欲將楊少彥迷翻了事。
東華眼眸微動,不濟事,癥結在魂魄上,此時軀殼本身已經制約不住了。
果然,迷霧對楊少彥毫無影響,他依然瘋狂的衝撞著,目標有一個,就是池子裡那個它。
這時鴇母已經叫來幾個大漢,團團圍住楊少彥,辟邪嘶聲叫道:「快把他綁起來!」
大漢們看這情形哪敢懈怠,轉眼間便將繩子縛了一圈又一圈。
被五花大綁的楊少彥,掙扎著,怒吼起來:「讓我去——讓我去啊——」
饒是辟邪,也被這個陣仗驚了一跳,向池子裡質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在這裡害人!」
池子裡的它並不理會,只是定定的看著發狂的楊少彥。
辟邪是真的怒了,掌中結起一個術法向池子裡快准狠的打去,正中它的前胸。
可是它分毫未動,只是面色變得有些蒼白。
辟邪頭也不回的大聲道:「還愣著做什麼,快送他出去!」
它那形狀優美的嘴唇動了動,終於出了聲:「我,等你。幽蘭院。」同時抬手向腳下指了指。
聲音清越動聽,雖極輕,卻足以刺破喧嚷,穿透層門,傳入楊少彥耳中。
楊少彥已被簇擁著出了前門,聽了這一句,便改口吼道:「幽蘭院,快讓我去幽蘭院,放開我!」
已在馬車上的楊二,猶疑的扯開布簾,一眼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楊少彥,頓時驚呆了。他死死的盯著人群裡那個咆哮掙扎的瘋子,臉上慢慢顯現出驚惶之色。
東華是被破門而入的聲音驚醒的,他睜開眼後,看見面前站著捂著嘴的小梅,還有面色鐵青的鍾離允。
他有些不明白,大清早為何這兩個人就這樣突兀的闖進來,還有這個不禮貌的表情是從何說起?
東華順著他們的視線向下看。
頓時魂飛魄散。
自己本是和衣睡下,衣服在身上穿的整整齊齊。而此時領口已經鬆開,胸前還有一隻手,半截隱入領口裡。
順著這隻手向上看,映入眼簾的是玄天俊美絕倫的臉龐,離他頗近,近到東華略一抬眼,二人的睫毛就能互相刮觸。玄天另一隻手纏在東華腰上,因布衾有一半滑落在地,站在鍾離玄和小梅的角度上,床上的景象可一覽無遺。
玄天正以及親密的姿勢,將東華抱在懷裡。
從東華被驚醒時的茫然,以及玄天猶自未醒的情況來看,二人至少摟在一起睡了半夜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