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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鳳華這次上四年級不是一帆風順的。
很多人不送家裡的女孩子去上學,就算去了, 上到二年級三年級, 會算數, 會寫名字, 會認常用字,就可以了。
就像她的兩個妹妹, 也到了上學的年紀, 不過趙來娣不同意, 就沒有人特意提出讓她們姐妹兩個去上學。
張鳳華三年級畢業,趙來娣已經覺得可以了。
她都已經上到了三年級, 差不多了。
但是張鳳華很想繼續往下念。
除了兒子, 剩下的三個女兒中,趙來娣確實最疼這個大女兒,她的成績也很好, 一邊念書,一邊輔導兩個妹妹功課,還能把家裡的裡裡外外打點得妥妥當當, 她這樣哀求自己,趙來娣只能駡她敗家, 終究還是同意讓她繼續往下念了, 不過她也有要求。
她繼續往下念,那就要把錢花的回本,她兩個妹妹她是不打算讓她們上學了,但是她這當大姐的要負責教會他們, 不能比別人二三年級畢業的差。
張鳳華一直都有教兩個妹妹學習,這對她來說不是什麽問題,媽媽不說她也是要認真教她們的。
上了三年級,班級裡女生的數量銳减,張鳳華她們班裡就只剩下兩個女孩子,其他的都回家去了。
到了三年級的沒有一個10歲以下的,上學的不僅要花錢,還不能掙工分。
因爲這個舉動,趙來娣也被一些人說她是疼愛女兒的。
她這樣不能說疼愛女兒,還要怎麽算呢?
一般來說,答應孩子念四年級,五年級也會給念,不然就差一年能拿到畢業證書,這也太虧了。
張鳳華拿到小學畢業證書看來是沒問題的。
有不少的人家別說女兒了,兒子都不會讓繼續往下念,就比如距離蘇茴家不是很遠的方順。
除了她家的大兒子上到了三年級,其餘的都沒有上過學,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
他們一輩子在田地裡頭打轉,學會認字有什麽用呢?
還不是繼續拿著鋤頭在地裡刨食,只要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學會算術,就可以了,不做個徹徹底底的文盲够用就行,何必去廢那個錢。
這幷不單單只是一例,而是常態。
像蘇茴因爲是老師的緣故,能拿全工分,還有張保國,他也會去看看有什麽活計,下地,儘量多掙一些工分,這樣子一年做下來,去年掙了十三塊多,這是全部的收入。
堪堪跟這一年他們的學費支出打平,可是這是在他們沒有其他支出的前提下。
雖然說農家大部分都能自給自足,但有些東西是沒辦法自給自足的。
一個是鹽,一個是火柴,一個是生病,另外一個就是難得的大頭支出,比如說家裡的柴刀鐵鍋等等鐵器損壞需要修補的支出,如果要購買的話,更是不得了,鐵製品在大煉/鋼鐵時期,就大幅度就變得稀缺了起來,現在買個鐵鍋要幾十塊,還要工業券,不好好存個幾年,根本就買不起,更別說,除了這些日常支出以外,還有人生大事,子女年紀到了,都要準備,有兒子的,要給準備房子彩禮,疼愛女兒的,要給女兒準備嫁妝,一年到頭根本存不下多少錢。
所以這時候的人才會把家裡的牲畜看的那麽重,養一頭猪賣出去就是小幾十塊錢,家裡的鶏伺候的好了,那源源不斷的鶏蛋就是他們的錢袋子,可以把家裡的火柴、鹽等瑣碎支出覆蓋上,不用動不動就掏存款,大部分都活的小氣,是他們想活得這麽小氣嗎?
不是。
是這時候的生活逼得他們只能這樣,不然這頓吃了就沒下頓了,過完了今天,明天怎麽辦呢?
讓張鳳華繼續往上念,那就是六塊錢的支出,是他們夫妻兩個其中一人半年的工分。
不過張趙來娣也已經下定决心了,小學就到頭了,初中的話她是怎麽也不會吐口的。
女孩子念那麽多書幹嘛?
小學畢業就頂天了,再讀下去也耽誤找人家。
小學畢業就能拿的出手了,不然到時候男方還要嫌弃她讀太多書。
張鳳華依舊會在中午的時候去二嬸那邊寫作業,有什麽不懂的請他們幫自己解答,她上三年級,比她小的雙胞胎都跳級了,張鳳華說不喪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也的確沒有産生什麽負面情緒,她知道,自己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學習,上午上課,中午來這邊寫作業和解答疑問,回去後她根本沒有停歇的時候,不過因爲教兩個妹妹,她的基礎打得很牢。
而且對於她的疑問,不用問二嬸,問自己的堂兄弟就能得到解答,就連雙胞胎也是,他們不愧是成功跳級的人,她的疑問他們幾乎就沒有答不出來的。
跟同齡人開口總是比較容易。
她也有想過,如果他們是自己的親兄弟,二嬸是自己的親媽,會怎麽樣呢?
她想,或許根本不用她求,她就會讓自己接著繼續往下讀,小學畢業還有初中,初中畢業應該還可以上高中吧,一直往下讀,如果不是大學沒有了的話,或許還可以繼續接著念大學?
她不會因爲自己是個女孩子就禁止她念書,不會說浪費錢,不知道爲什麽,明明沒有問過,但是張鳳華就是有這種感覺,很肯定。
但是沒有如果。
二嬸不是自己的媽媽,她是自己的二嬸。
她現在這樣也不差了,最起碼她有了上學的機會,現在還可以接著往下念,應該可以念完小學,對比起兩個妹妹,她已經占了很大的便宜。
不過,她喝著甜甜的綠豆水,這裡面加了一點糖,甜甜的,她一小口一小口,珍惜的喝著,喝的很慢。
二嬸真的好好啊,還給她們煮了綠豆糖水,她還鼓勵自己了,說要自己好好學習,加油往下念,不用顧慮太多,照著自己想走的路勇往直前……
她是支持自己往下念的,二嬸真好,她一定會努力學習的!
她很珍惜機會,就算不能跟他們四兄弟比,但也不能太拖後腿。
張成業在張保國上初中的時候,還以爲他會取消早上的訓練,但他沒有取消,因爲要早一點趕路去鎮上,他選擇了早起。
自動自覺得讓人老懷大慰,有這麽一個參照物竪在前面,實在很容易讓人對自己家不爭氣的孩子怒火高漲,當初他督促他們,一個個的,堅持不了太長時間就叫苦,哪像人家,這麽久了都沒有說過一聲累,說過一聲苦。
那一身的風采,有的時候看到他,恍惚間就有種自己回到了當初在部隊裡的生活一樣。
這樣意志堅定、有毅力、有耐心的好孩子,不送他進軍隊,真是太可惜了。
不過他現在個頭是達標了,年紀還不行,還要再過幾年。
他把他送回去,某方面來說,也是爲國盡力,幫國家輸送好苗子,保家衛國,護衛疆土。
相對比之下,他的弟弟保國就有些遜色,他的毅力沒有他哥哥好,意向也沒有那麽堅定,不過堅持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毛躁性子被磨平了些許,更穩重了一些,也是一個很不錯的苗子,就是比他哥差一點。
而且他腦袋機靈,一點就通,時不時的還有一些讓人不知道怎麽回答的奇思妙想,活潑,跟他大哥的穩重相比較,是另一種性格。
或許老人會更喜歡這一種吧,嘴甜會說話,會磨人,不過,他個人來說更偏好他哥這一種就是了。
對於蘇茴來說,家裡有了個初中生的影響也不大,雖然初中是全天制的,但是下午四點半放學,回來五點,就是在冬天,天也沒有黑,也就是中午少了個人吃飯。
不過影響也不能說沒有,除了休息日,他下午原先還能下地幹活掙工分的,現在都沒辦法了。
他白天都要在鎮上度過,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他適應了學校的現狀,經常在學校的圖書館裡面消磨時間。
雖然圖書館裡面的書很多都被拿去扔了燒了,但是剩下的那些數目對於他來說依舊龐大,各個科目的都有,而且因爲他們鎮上就一間中學,包含了初中和高中,所以涵蓋的面比較廣。
他每次去都能找到自己要看的書籍。
在學校待久了之後,他也發現了一些猫膩。
比如說黑色的存在,有的同學比較富裕,從吃的還有穿的方面就能看得出來,大家都是吃雜糧粗糧的時候,就他碗裡的是餃子饅頭米飯,這家裡條件不好,能吃得起這個嗎?
然後他就被眼紅的人舉報了。
一下子,沒有人趕冒頭,哪怕這些東西來歷正當。
爲了避免出問題,張保國帶去學校的午飯基本都隨大流,他早上晚上都在家裡吃,有足够的時間把他的那份塞到肚子裡,何必帶到學校大庭廣衆之下引起爭端。
看了好幾場莫名其妙的鬧劇之後他只覺得堵心,他一點也不想自己成爲演鬧劇的一員。
不過,觀察久了以後,他也會細心的發現某些事情,比如說,他們學校背面的那條小巷子,常常會有步履匆匆的人經過。
他們要去哪裡呢?
原先以爲只是單純的路過,但是偶然看到一個人懷裡露出的東西,他才恍然,然後找了個中午休息的時間遠遠的跟了上去。
他跟著隊長伯伯這麽長時間不是白學的,沒有被人發現。
然後他就跟到了一處四通八達的小巷子,這裡的人警惕性都很高,一雙眼睛眼看八方,爲什麽這麽警惕?
少年的心提了起來。
滿腦子都是電影裡的特/務、細作、漢奸……
作爲華國的一份子,他也能爲……
他的一腔火熱報國之心,在看到兩個人跟做賊似的交易了一小袋的大米之後被潑了冷水。
特務什麽,應該不會這麽珍惜的換兩斤大米吧?
還是說,大米有其他更深層次的含義?
在陸續看了幾單大米、猪肉的交易,乃至還有鶏蛋的交易之後,張保國沉默了。
他剛剛是想多了吧,這或許就是傳說中鎮上的黑市?
黑市是不被允許的,只有在國家規定的地方才能允許交易,所以私底下偷偷地買賣就被稱爲黑市,沒有固定的攤位,被人抓到後果嚴重,現在這種小巷四通八達,有人來就能看見,然後立刻找路子逃跑的地方才是最合適的「擺攤地點」。
他想要立功的想法泡湯了,不過他轉念又興奮了起來。
這就是黑市啊,可以自由交易的黑市,在這裡,應該可以把自己的東西賣了換更多的錢。
要不他也試試,他有些興奮的離開了,他在這裡待的有點久,這附近已經沒有人了,看來大家的警惕性還是很高的,如果他真的想要賣東西的話,一定也要提高十足的警惕心,要是被抓到了,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要提前想好,出現萬一情况的時候他的逃跑路綫,確保自己不會那麽出現意外。
剛剛看到他們都是有意低垂著臉,要麽用帽子,要麽用其他東西遮擋著看不到正臉,身上的衣服也很普通,很常見,幾乎沒有什麽可以辨認的特點。
他的年紀不大,不過他個子够高,如果用草帽之類的遮擋起自己的臉的話,故意壓低自己的聲音說話,不認識的人不會知道他還是個小孩。
他在路上想著細節,回到學校的時候,臉上全是平靜,就像是離開學校出去散了個步一樣,讓人看不出一絲端倪。
他是個喜歡謀而後動的人,心裡有了想法之後,就開始做準備了。
一次都踩點,或許是碰巧呢,他要先摸清楚規律才好行動,他對戴著紅袖章的人也前所未有的關注了起來,注意他們的出現的規律和時間。
他心思藏的很好,就連蘇茴也沒有察覺到他的這份心思,還是他主動交代的。
之前對鎮上的黑市沒有瞭解,但是隨著他瞭解的越深,他就越覺得,他媽媽可能、大概、應該、也許也去過黑市吧。
當初剛分家的時候,他們家除了必要的東西,其餘的基本上都是自己添置齊全的,當時媽媽手裡還有些錢,後來媽媽打獵自己家吃了不少,但是肯定還有別的換了別的東西吧?
他們家吃細糧的頻率相比起別人家高了不止一點半點。
那些細糧從哪裡來呢?
不過他蹲守了幾次黑市,都沒有在那裡看到自己媽媽的身影,換了地方也沒看見過。
黑市它不是固定的,還有別的地方,不然老是固定在一個地方,就算地利比較好,方便離開,也容易出現問題。
是正好錯開了?
他試探性的問蘇茴:「媽媽,你對鎮上的黑市怎麽看?」
蘇茴正在做飯的動作微不可察的一頓,她側過身來,眼睛裡帶了點笑意:「怎麽突然問這個,發生了什麽?你去黑市了。」
話語不是疑問句。
根本瞞不過媽媽。
他乾脆利落的承認了:「對,我好奇跟著兩個人,在他們身後看到他們的交易,吃的用的都有,不過大部分都是吃的東西。」有的應該是沒有糧票了,只能花高價買糧,有的是供銷社缺貨,私底下從別人那加價購買,有的就是供不應求,買不到。
他看著蘇茴:「媽媽我也想試試,我打聽過了。」
他稍微喬裝打扮了一下,問了幾次價格:「一條一斤多的魚。可以賣兩三毛錢,自己曬的菜幹也有人要,一斤可以賣一毛錢,還要幹蘑菇,幹木耳。」都比供銷社的收購價格高,最低也是高0.5倍。
蘇茴看著他躍躍欲試的眼睛:「保國,你要是被抓到了,基本上就不可能進部隊了。」
張保國猶如被潑了一盤冷水。
「……」
蘇茴在鍋上灑了一圈油,隨著溫度的升高,在鍋上灑了幾粒剝好的蒜,熱油火辣辣的把蒜的香味激發,她這才把豆角放下去炒。
「做一件事之前,先想想失敗的後果,大到不能接受的時候,可以換一個途徑。」
她指著家裡的油罐子:「你之前不是問過我,家裡要節省用油,不然會不够用嗎,但是你看,我們家的油罐子見過底嗎?」
張保國眼睛裡亮晶晶,他知道,媽媽接下來要說什麽了,他先比了個噓的手勢,在周圍轉了一圈。
很好,還是沒有人。
看到他的動作,蘇茴眼裡帶笑:「你肯定也有猜測,我可以給你一個肯定的回答,但是你知道我是怎麽做的嗎?」
「而且就連最親近的你都不知道我是怎麽做的,我保證,沒有人知道它們的來歷。」
一開始是在黑市買的,後來就是她的芥子空間裡種植的,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張保國:「媽媽,你是怎麽做到的?」
他沉思:「媽媽是利用進山打柴的時候去的嗎?」
他猜中了時間,畢竟這個很明顯,上午除了休息日,她都要上課。
媽媽進山打柴、挖藥草,有收穫了,應該就直接送去黑市賣了吧,或者直接換成自己需要的東西。
不過媽媽基本沒有怎麽耽誤過回家的時間,是一定能在時間內賣出去?還是說……有固定的客戶?
蘇茴蓋上蓋子,蹲下身體把柴往裡推了推。
「我有一次帶你去醫院送草藥,你還記得嗎?」
張保國點頭。
它們處理好的草藥,基本是拿去醫院的藥房。
收購的價格還可以,因爲他們處理的是最好的,但是因爲量不多,太常見的草藥醫院經常不收,已經有了,所以收入有,但不是很多。
「你可能沒有怎麽注意,我當時還拿了兩條魚給收藥的醫生,我當時跟你說是謝禮吧,當時有別人在,後來我再去的送藥他就按照市價給錢給我了。」
張保國:「……」完全沒注意到這點。
「所以不是什麽謝禮?」
「對。」
「還有,你還記你孫强叔叔前段時間剛拿走的幾罐子醬嗎?」
張保國點頭:「我記得。」還是他去跑腿的。
「那個只有兩罐是他要的,其餘的都是他同事的,你還記得你拿回來的那一包東西嗎。」
張保國:「……記得。」
也是他拿回來的,不過他記得那不是孫叔叔朋友家多出來的東西,轉送給他們的嗎!
蘇茴給他眨了眨眼睛,嘴角笑容的弧度張保國看了飽受打擊:「所以,你覺得我去黑市了嗎,要是有人來找茬,你覺得我們這樣子會出問題嗎?」
這明明就是同志友愛的證明啊!跟黑市有什麽關係?跟交易有什麽關係?
張保國:「我要好好想想。」
之前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現在猶如被揮散了那一層迷霧,隱藏的東西若隱若現了起來。
他想到了每次大包小包郵寄的狸猫叔叔,還有經常拜托媽媽做醬的知青點衆人。
張保國:「……」
他還是太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