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深恩厚緣—謝通幽
人總有一死。
小參仙在外熬藥, 苦澀的藥味順著門縫鑽進來,叫人舌根都泛出辛澀來, 小輩們怕開窗害了謝通幽吹風受涼, 又怕將老人家悶壞了, 隔著老遠的窗戶支起一小扇, 勉強透進來些涼意,將房屋裡腐朽老舊的衰敗之氣吹散些。
謝通幽的年紀已經很大了,眼睛比當年滄玉來找他時更壞了,一手開外人畜不分,即便是小參仙進來, 要是沒用手摸一摸,照舊分不清是個人還是頭小黑羊。
他今年一百二十歲, 活成了人瑞,來求福氣的人幾乎能踏破門檻, 族內送來管教的子侄大多品性良好,壞的都被趕走了,因此在外人眼中, 多少算是有些好名聲的。前幾日,連朝廷都被他這般長壽驚動,發了牌匾下來,謝家便愈發有光起來,小輩們看得眼睛發亮,他心裡卻覺得有些好笑。
外頭的雲一片撞著一片,凡人能享的福, 謝通幽這一生都享盡了,人家縱然有指責,大多是說他不曾娶妻的事,好似不娶妻就不算成家了。
有些好事之徒,亦或是孟浪的登徒子——這些人,謝通幽年輕的時候交往得不少,有時候喝醉了,便笑嘻嘻地戲謔他不知道敦倫之樂。
真是傻話,謝通幽其實是娶過妻的,只不過不是這一世罷了。
謝通幽以前並不叫這個名字,他更早些的時候叫原春秋,後來投胎換了許許多多的名字,有一世是個窮人家的孩子,靠山吃山,因著窮苦,只靠狩獵劈柴養活自己,身子骨雖算健朗,但開不得靈智,便以為自己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有一日他在山中打獵,卻遇到了個天仙般的女子,他不忍心這個可憐的姑娘在大山裡挨餓受凍,就將她帶了回去。那女子生得很白,吃喝都很少,並不太會做工,村裡的人疑心她是山裡的妖精,來騙男人精血,便將她趕走了。
那一世的謝通幽人微言輕,縱然覺得村民做得不對,可也沒有辦法,直到後來他在山裡遇到了老虎,險些被咬死,那女子又來了,她將被殺死的老虎拋開,蹲下身為謝通幽治傷,看起來不像是個妖怪,更不像是個凡人。
謝通幽當時心血一熱,抓著姑娘的手,擲地有聲地問她:“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那女子含笑看著他,大概是覺得他有些可憐可愛,就點了點頭,兩個人在半山腰上搭了個茅草屋,不再與村子來往。
謝通幽不知道她叫什麼,成親之後問起名字時,那女子只道:“既然我已是你的妻子,那你往後喚妻就是了,何必計較過往呢。”她說話並不多,可每句話都很有道理,自此之後,謝通幽果然只喊“妻”,至多有時添一句“愛妻”,好似非如此不能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的妻子是個很安靜的女人,不愛說話,也不會做任何事,炒菜煮飯,刷碗洗衣,幾乎樣樣都是謝通幽來的,她一雙素手能拉開三石的弓箭,能隨意提起虎豹,可從不跟謝通幽一道出門捕獵或是砍樹,仿佛嫁給謝通幽只為了當個瓷娃娃。
好在大概是動得少,她吃得也不多。
有人的地方難免就有爭論,謝通幽到底是個凡人,要吃飯要新衣,他得到村裡去換種子與布料,一來二去的,村子裡便難免傳起流言蜚語,這次倒是不說那女子是妖魔鬼怪了,只說她不賢慧、不能持家、說她嫁來好幾年都生不出個崽來。
還有熱心的大娘擠上來,為謝通幽這個青年才俊介紹好生養的姑娘,保准兩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
其實有沒有孩子,謝通幽倒不是很在乎,他只在意他的妻,只是不好婉拒老人家的好意,因此總要到天黑才能脫困。
其實謝通幽至今已經記不起他的妻子到底生得多漂亮了,只是隱隱約約記得那雙眼眸,明亮似清霜,銳利如兩把出鞘的刀刃。
道士入紅塵修行,要是醒得早或是晚都罷了,最怕是醒得不早不晚,娶妻生子後才驚覺過來,父母尚可奉養,這孝道只需依從,可那女子的滿腔柔情蜜意該何去何從,難道便做個負心漢,辜負了她不成嗎?
修道人之間各有規矩,或是順其自然,或是求同道助一臂之力,謝通幽與君玉賢定好了互斷姻緣,只可惜君玉賢醒得太早,他一顆道心明澈,壓根用不著誰再幫忙。謝通幽卻是輪回再入,君玉賢憂心他最終會泥足深陷於這紅塵之中,便幻化為女子來助他修行。
兩人婚後五年,都不曾有子女誕生,謝通幽並不急切,夫妻日子仍是過得十分和美,加上他家住在半山腰,也鮮有自詡好心的村民來添亂生事,可惜有一日他在城中買了新衣與糕點,回家時,往事忽如流水般盡數湧入了腦海。
恩愛頓如煙雲消散,回家時妻子已變作了師弟的模樣,君玉賢以為他終於醒來了,臉上帶著笑意。
道士間的雙修,其實與夫妻敦倫的模樣相差並不大,只是論起其中的情意卻相差甚遠,君玉賢一心助他修行,用自己的道行為謝通幽開得靈光,可謝通幽懵懵懂懂,只是沉溺于夫妻歡娛。
雙修于謝通幽是欲,於君玉賢卻是道。
君玉賢淡淡地笑了起來,拂塵甩上肩胛,他行了一禮:“恭喜道兄。”
牆壁上還掛著一串魚幹,磨損的弓弦斷後未來得及續上,新洗的衣物在寒風之中飄蕩,灶裡生著火,沸水在騰。
一切宛如當初,又絕非是當初模樣了。
可謝通幽的臉色卻瞬間煞白,他未能成道。
之後君玉賢再未曾變過女子,或是變作瀟灑的青年、或是變作睿智的老者、或是瘋瘋癲癲的道人、或是治病的大夫。他如同海中孤旅,坐在一葉扁舟之上,卻伸出手來牢牢抓住沉溺于萬劫不復的謝通幽,仿佛這樣就能將人拖上船,一同抵達天涯。
謝通幽不願意,他捨不得放手,又捨不得上船,甚至私心一起,恨不得將君玉賢一道拖下來。
可是君玉賢始終巍然不動,既無法讓謝通幽徹底脫離苦海,又完全不沾半滴紅塵之水,那五年的夫妻之情從沒進過他的心,那許多日日夜夜,于謝通幽是魂牽夢縈的過往,於他卻只不過是百年之中渺渺手段。
人老了,大概就會忍不住開始回憶,就會有這樣與那樣的念頭。
小參仙跟君玉賢呆過幾年,看起來跟他完全不像,其實骨子裡都帶著點似有若無的傲氣,再是能哭,也將骨頭擰得直直的。謝通幽就故意將這個孩子教成自己當年的模樣,帶點難改的頑劣,又自己所知傾囊教授,小參仙便隱約有了他們倆的輪廓,倒不奇怪,畢竟是兩個師父教出來的。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年的確是很想要一個孩子的,哪怕這個孩子只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君玉賢到底是男人,他絕不會為了謝通幽的願望去抱個嬰孩回來的。
這只不過是癡人說夢,從謝通幽第一次推演天機,看到自己命運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心知肚明,自己所期望擁有的一切都不可能得到。這世間的才華、道行、富貴、權勢,謝通幽唾手可得,他是大富大貴的天命,入仕途能封侯拜相,走商道便能金銀滿倉,即便教書,也可教出天下桃李,滿堂錦繡。
唯獨他想要的,得不到。
謝通幽大概快要死了,桌上的香氣在源源不斷地飄逸著,小輩們給他點了安神的香料,可困與死是有差別的,別人分不出來,他這種老人卻是有預兆的。
這一睡下去,恐怕再也醒不過來了。
畫上舞劍的仙家信步踏雲,輕飄飄走了下來,身姿優美多情,就如同古籍裡記載的那樣美麗,他輕輕坐在了謝通幽的身邊,容貌非常年輕,然後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師兄。”
仙家的手握住謝通幽枯槁般的手掌,他的手柔軟細膩地好似女子,可謝通幽的手卻粗糙乾枯如樹樁一般。
“師弟。”
謝通幽吃力地從乾涸的喉嚨裡發出聲音來。
他老眼昏花,看不大清楚了,便一陣咕噥,慢慢抓緊了君玉賢,說道:“我真擔心你啊,千秋萬載,天界也都是七情六欲,三界不安生,往後說不準……說不準出什麼事。你啊——你啊,你生來心無掛礙,我只怕你受了委屈,也沒有人心疼你。”
仙家撫過老者衰白的鬢髮,聲若流泉:“莫怕。”
謝通幽笑著,怔怔流下淚了,像個孩子般傾訴道:“我好想你啊。”
那仙家又為他拭去淚珠,柔聲道:“莫想。”
謝通幽努力看清他的輪廓,可終究是霧裡看花,困意再度襲來,不由得閉上雙眼,陷入永生永世的沉眠之中。
他還想彈師弟一個腦瓜,還想喊一句小傻子,還想笑著問被騙了生不生氣。
那次師弟來還恩的時候,謝通幽快死了,沒能睜眼見他一面,等到好起來時,家裡已供奉起了師弟的神像,父母痛哭流涕,大感上天恩德,唯有他空空落落,知曉再沒法子了。
他是仙人了,呵。
這具殘破的身體剛斷去生機,三魂七魄幾乎頃刻間就鑽了出來,謝通幽所修煉的道心已湮滅,唯獨剩下茫茫然的魂魄圍著君玉賢依依不捨地打轉了幾圈,它們已無感無識,只留下殘餘的本能,試圖隨仙家登上青天。
“去吧。”
君玉賢執起一盞燈,送這魂魄入幽冥之中,行過忘川,踏過奈何,魂魄渾渾噩噩入了人群,他轉身便走,再無留戀。
“癡兒。”
回身時,仙家輕歎。
命盤上,深恩厚緣,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