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要我在發表會上當眾下廚?!」
站在流理台前,余曼青驚愕地看著簡維政,彷彿聽見了什麼天大的惡耗,兩秒後,她幾乎不假思索就當場拒絕。
「不行,這太誇張了。他們怎麼可能會想讓一個家庭主婦上台表演廚藝?」
簡維政笑了笑,拉開椅子,在餐桌前坐了下來。
「這點我們也開會討論過了,不過,我們一致認為,這樣反而可以提高話題性,雜誌社甚至連大標都下好了。」
當然,紀恩還是從頭反對到底,她甚至氣得當眾甩門離開會議室,不過這一點他並不打算讓曼青知道。
「等等,雜誌社?」她愣了愣。
「嗯哼,」他頷首,表情是一臉的理所當然,「這次配合宣傳的就是「美食與美酒」那本雜誌,我們跟對方簽了十六頁的大篇幅來呈現這一次的發表會。」
「什麼……」她張大嘴,突然說不出話來。
命運到底有多奇妙?在上一段人生裡,她在那家雜誌社掙到了總編輯的位置,總是在尋找報導的對象,而這一次,她竟然陰錯陽差地從採訪者變成了受訪者?
見她茫然失措的呆樣,簡維政忍不住笑出聲。
「你就答應吧,畢竟你都努力那麼多天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神情慌張,「可是我……萬一我搞砸了怎麼辦?或是我不小心在發表會上出糗了呢?」
他聳聳肩,不以為意。「這不也是賣點之一嗎?試著想像一下,一個沒有經過正統餐飲訓練的家庭主婦,竟能做出一道完美的法式創意料理,你說說看,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炒熱話題?再加上大部分的人都認為——」他突然打住。
「都認為什麼?」她追問下文。
他突然顯得有些害臊,有些靦眺,「再加上他們都認為你長得很漂亮、形象也很清新,可以提高消費者的好感度。」
說完,他尷尬地摸了摸頸後。怪怪,僅是讚美自己的妻子罷了,為什麼會這麼難為情?
余曼青聽了臉一熱,同樣尷尬。
「大致上就是這樣,」他趕忙導回了話題,「你擔心的事情我們都替你想過了,所以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拿著你的本事上戰場。」
余曼青卻沒他的胸有成竹,只是呆站在那兒躊躇、掙扎。
事實上,站在眾人面前的經驗她不是沒有,然而那些經驗都是以一個總編輯的身份發表一場逗趣幽默的演說,而不是站在台上煮菜給所有人看啊!
簡維政靜靜地看著她略蹙的眉心。
他思忖著是自己太過自私了嗎?不顧她的意願、未曾經過她的允諾,一群人就這麼擅自把她推上台……
「好吧,我知道了。」他吁了口氣,已經做好了切腹賠罪的心理準備。
「啊?」余曼青回過神來,「知道什麼?」
「我明天就去推掉吧。」
「欸?!」她驚呼出聲,「不行!怎麼可以推掉?這樣合約怎麼辦?好不容易才弄出一道讓酒商滿意的菜不是嗎?」
「但是你並不高興。」他替她臉上的表情做了批注。
「我……」她一頓,眉低眸垂,「我不是不高興,只是很緊張,很怕自己會把事情搞砸。」
聞言,簡維政沉默了幾秒,然後他站了起來,走到她的身旁,忍不住伸手觸了觸她的臉頰。
「我知道你會做得很完美。」
她輕笑了聲,眉宇間仍是顧慮,「你又不是算命的。」
是,他不是算命仙,無法預知什麼未來,可至少他親眼目睹過她那認真專注的模樣。
他很難忘懷當下的震撼——當他半夜醒來,發現妻子不在身邊的時候,竟看見她一個人在廚房裡忙著悶烤鴨肉、烹煮醬汁,每天從深夜到清晨,只為了試出最完美的比例與組合。
她甚至沒發現他就站在那兒看著她。
思及此,他輕歎了口氣,「記得我說過吧?我不是很在乎合約能不能簽下來。我只是在想,既然你已經付出了這麼多的心血,真的甘願在最後一刻不戰而敗嗎?」
聽了這話,她不禁一愣,是呀,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差這一步就能夠進門,她為什麼要臨陣脫逃,掉頭離去?
她想起自己上一世,初次在全體員工面前演說的情景。
當時,她亦是緊張得幾乎沒有一個晚上睡得安穩,每天下班後就站在全身鏡前拚命練習。最後,她辦到了,那場演說讓她贏得了滿堂彩,也搏得了頂頭上司的關注,成了她爬上總編位置的一大關鍵。
都是歷練而已不是嗎?她怎麼會忘了那樣子的過程?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露出了苦笑。
「萬一我做得不好,讓你沒面子怎麼辦?」她其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倒是很擔心自己會成了他的累贅。
「讓我沒面子?原來你還有餘力擔心到我這裡來?」
「總是會擔心嘛……」她低下頭。
他捧起她的小臉,慎重地說:「放心,你要是亂了陣腳,我就衝上台去扮小丑救你。」
「小丑?怎麼不是王子?」
「王子還要自備一匹白馬,我怕場地可能容不下它。」他故作失落。
「貧嘴。」她忍不住槌了下他的胸膛,被他逗笑開來。
雖說這些日子已經做了十足的練習,可在發表會的前一晚,余曼青還是失眠了。
上輩子她是一個人,所以就算失敗了,也頂多是一個人去酒吧喝個幾杯,然後花幾天的時間振作自己,沒什麼其它的東西可以失去。
但是這一次她搞砸的話,不只有自己一個人失敗,她會壞了公司的名聲,她會害他失去一張合約,會害他在公司裡的形象受損……
一想到這些,她便無法安心入眠。
「還是睡不著嗎?」簡維政的聲音突然傳入耳裡。
她嚇了一跳,側頭看了看枕邊人,「你還沒睡?」
由於臥房裡一片漆黑,所以她沒發現對方從未闔眼。
「你不也還沒睡?」他道。
她靜了幾秒,「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真巧,我也在想一些事。」
他的回答讓她笑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兩個人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各懷心思。
半晌,簡維政率先出聲。「我一直很想問你一件事。」
「嗯?」她大概猜得出來他想問什麼。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去學了這些驚人的手藝?」認識她的時候,她連炒飯都不會,一個人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從只會泡麵的等級一躍變成美食大師?
果然。這問題並沒有讓余曼青太過驚嚇。
她靜了幾秒才道:「反正我在家裡也沒什麼事可以做,偶爾就翻翻食譜、隨便做些什麼吃的——」
「我沒看見任何食譜出現在家裡。」他打斷了她的話,說出自己的質疑。
她一愣,乾笑兩聲。
「因為你忙嘛。」她幾乎可以感受到掌心滲出了冷汗。
然而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簡維政想起了自己曾經如何冷落她,愧疚感頓時湧上。
「對不起。」除了這話,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她愣了愣,側頭望著黑暗中的枕邊人,「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我一直以來都在忙公司的事,連你在做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自嘲的意味。
聞言,她有些心虛,甚至是過意不去。
「別這樣,你又不是故意的。」她連忙道。
雖然是上輩子的事,可她後來自己在事業上也闖出一番成就,她當然明白那當中必須付出多少的時間與心力,更遑論她當初並沒有在他身後當個偉大的女人,反而還處心積慮想讓他沒好日子過。
思及此,她突然翻身一撐,就這麼大膽地跨坐在他身上。
簡維政完全愣住。「你——」
她隱約可以看見他錯愕的表情,不知怎麼搞的,竟莫名有些得意,她俯下身,讓自己幾乎是完全貼在他的胸膛上,細聲道:「你想再生個孩子嗎?」
簡單一句話聽在他的耳裡卻是如此挑逗。
他伸手圈住了她的腰,唇角揚起,「小孩之後再說,我現在對生孩子的『步驟』倒是很有興趣。」
語畢,他側身一轉,反將她壓在身下。
久違的床笫溫存,讓他胯間的男性幾乎立刻變得硬挺勃發。
慾望像是擋不住的洪流,一舉衝破兩人之間的心牆,他們渴切地吮吻彼此,兩副灼燙的身軀緊緊糾纏著對方。
他焦急得想脫去她的睡衣,情慾卻讓他的十指變得笨拙遲鈍,一串扣子怎麼樣都無法順利解開,直到他的紳士風度消逝殆盡,他揪住她身上的純棉睡衣,雙手使力一扯,扣子應聲彈飛。
……
酒商的新品發表會很順利的結束了。
正如大家所預期的,比起了無新意的正規廚師,余曼青那典雅清新的形象反而輕易獲得眾人青睞。
媒體甚至以「法式料理界最親民的一顆新星」來報導她的絕佳表現。
這樣的大成功讓酒商高高興興簽下合約,將五年的廣告預算全都簽給了簡維政的公司。
大夥兒開心地訂了炸雞、Pizza,在公司舉杯慶功,簡維政也不忘承諾,將這案子的最大功勞歸給了紀恩。
然而這位大功臣似乎不太領情,乾了一杯紅酒之後就忿忿地瞪了簡維政一眼,當著公司眾多同仁的面放下空杯,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現場頓時一片尷尬,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知道紀恩是怎麼了,通常慶功宴時她都是最High的人,怎麼今天好像吃了炸藥一樣?
「欸,老大,」助理湊到了簡維政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說:「你又惹到紀姊嘍?不然她怎麼火氣這麼大?」
「對吼,紀姊這幾天好像心情都很差。」
「可能是大姨媽來吧……」
「噓!被她聽到你就死定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胡亂猜測著紀恩情緒暴躁的原因。
簡維政只是苦笑,看著杯中的紅酒卻毫無慶祝的興致。
自從上次那驚天動地的告白之後,他倆便未再坐下來好好談過這段荒腔走板的發展。
他的確喜歡紀恩,但從來就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也因此在那之後,兩個人就一直持續著這種尷尬的關係——表面上是老闆與員工,私底下卻再也找不到一個適當的定位。
想想,他跟著放下了酒杯,交代道:「你們先吃吧,沒事的可以提早回家休息,我去找紀恩聊聊。」
「好吧,老大你小心點,要活著回來呀!」
「是啊是啊,紀姊這幾天攻擊力超強,連眼神都可以殺人了。」
「哪需要呀?她根本不必用到眼神好嗎?她只要哼一聲就可以把小郭嚇到挫屎了。」
「喂喂喂,我哪有那麼孬啊?」
又是一陣胡言亂語。
簡維政陪笑一陣就離開了會議室,搭了電梯直往頂樓。
果然不出所料,紀恩一個人站在那兒,靠著欄杆、指上夾了根煙,抬頭靜靜望著有些陰的天空。
他靜靜地走了過去,並肩站在她身旁。
「我以為你戒煙了。」
她慵懶地瞥了他一眼,眼神裡不再擁有過往的活力。
她冷漠地開口,「我是戒了沒錯,但是不能因為失戀所以暫時墮落一下嗎?」
聞言,簡維政無言以對。
她因他而受傷,但他卻無法給她任何的撫慰,他不能給,也給不出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很想知道自己究竟遲鈍到什麼程度。
紀恩靜了幾秒,別過頭去,再次抬頭望著天空。
「高中吧。詳細的時間我不記得了,而且現在問這些有什麼意義?」
也許真的沒有意義,可他不想因此失去一個摯友、失去一個事業上的好夥伴,然而,強迫對方收下「好友卡」亦不是他的風格。
「你希望我怎麼處理?」他直截了當地問。
她頓了下,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指什麼?」
「你知道我跟你是不可能的,」他側頭迎上她的目光,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所以,我想知道你是願意維持我們先前的友誼,還是你寧願一刀兩斷,從此當作不認識我?」
聽了他的話,紀恩先是僵了幾秒,而後自嘲似的笑了,「我一開始也覺得不可能,所以我放棄過,我真的放棄過。」
她掛著淺淺的微笑,別過頭,視線像是落到了很遠的地方,淡然地說:「你知道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去喝你的喜酒嗎?我本來是想離職的,可是後來當我知道你們夫妻關係嚴重失和的時候,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我留下來了,我選擇留下來陪你度過這一切。」說到這裡,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簡維政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響應她,在他心裡有著濃厚的愧疚感、罪惡感,倘若早知她是抱持著這樣子的情愫,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她留在身邊,甚至成了朝夕相處的事業夥伴。
「紀恩,」他歎口氣,低下頭道:「我很珍惜你這個朋友,但是就像我說的,我和你只能夠是「朋友」,再也不可能更多了,所以,今天我們就在這裡把話講開,讓我知道以後我該把你擺在什麼樣的位置。」
紀恩回過頭來,嘲諷似的勾起唇角,「喔?是嗎?那如果我說我只想當你的情婦呢?」
他有些錯愕,但那也只是一瞬間。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她夠瞭解他,所以也一定能夠明白,他從來就沒有那種腳踏多條船的能力。
「人可以改變。」她轉過身來面對他,愈發激動,「我不懂,為什麼我比不上她?我很生氣,我氣你當初為什麼出個差回來,就多了一個女朋友,完全沒讓我有掙扎的機會;我也氣你讓我知道你們夫妻失和,好像給了我一個把你贏回來的機會,可是實際上呢?沒有,我還是永遠的配角,就像個傻瓜一樣,一心一意守在你身邊,就等你們兩個簽字離婚,但你看看我等到了什麼?」
說完,她哈哈假笑兩聲,撇過頭去。
看著這樣的她,簡維政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只能沉默不語。
好半晌,紀恩吸吸鼻子,「你放心吧,我不會死皮賴臉地纏著你不放,你不必露出那種苦惱的表情。」
「紀恩,我沒有那個意思……」他仰頭,閉上眼吁了口氣。
「夠了!簡維政,」她突然大吼出聲,一把揪住他的領口,惡狠狠地道:「如果你對我沒有興趣,那就不要再關心我、不要再說這些安慰人的話。你為什麼不乾脆讓我一個人在頂樓哭死算了?」
他不吭聲,任她揪著怒罵。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哪裡比不上那個女人?好吧,我也許沒有她那麼漂亮,但是我比她聰明吧?我比她能幹吧?是誰幫你撐起這家公司,是我!簡維政,在你失意的時候,是我在你身邊吶!」她像是發酒瘋般歇斯底里。
簡維政沒打算制止她,反正把一切說明白本來就是他上樓的目的。
「紀恩,」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細瘦的手腕,輕輕拿開,「也許整體來說你比她更好,但我就是只愛她,這種事情從來就不能混為一談。」
「你利用我,你利用我的感情!」她忿恨地給了一個毫無理性的指控。
任誰都知道他從來就沒有逼過她什麼,她只是氣不過罷了。
他靜了幾秒,「明天,」當他再次開口,語氣裡幾乎不帶感情,「我會把你該得到的利潤給你。之後你想怎麼做,我不會再干涉。」
語畢,他旋身就要離去。
「你當我只是想要錢?我根本就不要你的錢!」對著他決絕的背影,紀恩猛地哭了出來。
十年的友誼徹底走樣,他心裡同樣不好過,卻克制著不回頭,他明白同情是此刻最糟糕的態度。
她看著他無情地走出了她的視線,心像是碎了一地,指間的煙早已燃燼、熄滅。
她怨恨、她不甘,自己明明付出得比誰都還多,卻三番兩次讓那女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了她的最愛。
憑什麼她要當那個識相退出的人?憑什麼?
她不自覺地緊握拳頭,瞪著簡維政離去的方向,淚水撲簌簌地掉,卻等不到他像往常那樣的安慰,會遞面紙給她、會輕拍她的肩、會試著逗她笑……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