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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璫》第53章
  第52章

  謝一鷺回到南京的時候,天已經很冷了,南京的冷和北京的冷不一樣,陰濕的,冷到骨子裡。

  他進的太平門,徑直往西安門走,剛走到東大影壁,後頭突然有人揪了他一把,是個咬草根的無賴,高聲喊著:「這不是給織造局太監捧臭腳的傢伙嘛!」

  謝一鷺倉惶推搪,可路過的人越聚越多,全跟著起哄:「對對,是那狗東西!」

  他們圍攏過來,謝一鷺很恐懼,一下子變成了眾矢之的的那種恐懼:「你們要幹什麼!」

  「哎喲,還敢叫喚,」領頭的無賴狠狠扇了他一嘴巴,「教訓他!」

  不等謝一鷺解釋,參差不齊的拳頭就招呼下來,他們很多人並不認得他,只是來湊個熱鬧,甚至只把這當作遊戲。

  「讓你給太監當狗!」他們瘋狂叫著,「讓你禍害老百姓,生孩子沒屁眼的混帳!」

  謝一鷺抱著頭躲避踢打,這種泄私憤似的暴行,他毫無辦法,喊冤枉嗎,他不冤,他就是護著廖吉祥了,說到底他是個閹黨。

  一撥一撥的老百姓,出了氣才漸漸散去,謝一鷺在地上趴了好一陣,抹著血沫慢慢爬起來,嘴角和眼角都破了,這沒什麼,他想,趔趄著往「家」走。

  路過玄津橋,來來往往的人都躲他,躲過去又回頭盯著看,他有些暈,腳下一軟,在橋頭倒下來,一抬眼,面前是個要飯的女人,裹著破破爛爛的布片,抱著一把大弦子,抑揚頓挫地唱:「雲籠月,風弄鐵,兩般兒助人淒切,剔銀燈欲將心事寫,長籲氣一聲吹滅!」

  謝一鷺注視她,擦去眼上的血認真注視:「王六兒?」他試探著叫,倏地,那女人朝他轉過臉了,真的是她!謝一鷺有些激動地湊上去,「我……我是謝一鷺!」

  王六兒反而往後躲,顯然,她不清楚這個名字。

  謝一鷺一時沒注意到,還朝她挨過去,她眼仍瞎著,滿臉灰土,地上的木缽裡一共沒幾個錢,他不解地問:「你怎麼這樣了?」

  她面無表情,收拾東西想走,這時謝一鷺才發現,她骯髒的破衣服底下挺著個大肚子,滾圓的,有五六個月了。

  「等等!」謝一鷺伸手拉她,同時往懷裡去掏他所剩無幾的盤纏,可王六兒猛地把他甩開,從袖子裡滑出一把小刀,緊張地逼向他。

  謝一鷺連忙解釋:「我……我認得你……」

  「南京叫王六兒的妓女多去了!」她兇惡地說。

  謝一鷺啞然,她像是被騙怕了:「是……阮鈿的孩子?」

  聽到那個名字,她執刀的手陡然放下,但仍戒備著,微微歪頭,謝一鷺不敢妄動:「他沒給你留下點穿用?」

  王六兒先是沉默,而後淡淡地說:「留了,」像是想起了傷心事,她蹙著眉,「我一個瞎子,能留住什麼。」

  大概是被人偷光了錢,從家裡趕出來了,謝一鷺同情她,便沒多想:「你跟我走。」

  她立即拒絕:「我過去是妓女,現在不是了,」她把破爛的衣衫攏一攏,正色說,「我有男人,只是男人死了。」

  謝一鷺一霎時慚愧,怔了怔,把身上的散碎銀子全掏出來,往她手裡塞。

  「別,」她不接,只留下幾個大錢,「一次給一點。」

  是了,她是個瞎子,留不住錢的,謝一鷺心裡像有把刀在割:「你住在哪兒?」

  「橋頭。」她漠然指著橋底下一小塊泥地,那裡的土沒結霜,是暖的,謝一鷺慘然,「肚裡的孩子……受的了嗎?」

  「受不受得了,」她說,「老天爺定,」握著那幾個大錢,她抱著弦子和木缽,與謝一鷺擦身而過。

  「多謝。」她輕聲道別。

  謝一鷺目送她扶著闌幹下橋,至於她是怎麼委身橋下,怎麼窩在那片泥地上的,他不忍心看,拖著步子,他往前走,下了玄津橋,是西外大街,就在三條巷的路口,一夥石工在拉繩豎碑,老大一口灰石,立起來有一人多高,他從那走過,聽看熱鬧的人嘀咕:「……這不是笑話麼,他有什麼功勞?」

  「人家抓了廖吉祥……也算為老百姓出頭了。」

  「為老百姓?太監沒一個好東西……」

  原來是鄭銑的碑,謝一鷺扭頭瞥了一眼,人活著就樹碑立傳,他不屑於看,傴僂著背,蹣跚走遠。先到自己的小院,還是那片柵欄那扇門,只是住了新人,隔著門板,能聽見孩童嬉笑的聲音,想起大天,不知道那畦韭菜地還在不在,當時親手種下的番蘭、石竹、西府海棠,是不是都凋零了。

  從這兒,他又去廖吉祥為他置的院子,離得很近,不久之前這條路他還每夜都走,如今路還是那條路,景也是那個景,心境卻不同了。

  敲一敲門,真有人應,開門的是老門房,看是他,邊瞄他臉上的血跡邊問:「怎麼老不來了?」

  謝一鷺躊躇,好半天,才跨過那道門檻,一踏進院子,滿腹的酸楚就湧上眉頭,他哽咽著說:「往後……不走了!」

  洗一洗,簡單吃口飯,天便黑了,他吹燈上床,剛蓋上被子,外頭有人敲門,老門房去應,回來告訴說:「姓屈。」

  謝一鷺愣了一瞬,起床披上衣衫,等老門房把人請進來,他拿燈一照,真是屈鳳。

  「別來無恙啊。」這是屈鳳頭一句話,他變樣了,謝一鷺有些意外,唇上蓄了須,精雕細琢過,有一派穩健持重的氣度,端的像個盟主了。

  謝一鷺放下燈,隨便坐到床沿上:「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我的人多,」屈鳳在他對面的桌邊坐下,「南京哪兒有點什麼事,想不知道都不行。」

  謝一鷺點頭,他指的應該是他在東大影壁挨打的事:「你怎麼知道這裡?」

  屈鳳笑了,笑得雲淡風輕,謝一鷺離開南京這段日子,他老成了,像小樹長了一層蒼老的皮:「這條巷子,挨家挨戶找過來的。」

  謝一鷺又點頭,屈鳳說:「不給我倒杯水嗎?」

  謝一鷺這才想起來,起身給他倒茶,遞茶給他的時候,發現他右手拇指不大能動:「手怎麼了?」

  「挨了一刀,」屈鳳抿著茶,平淡地說,「鄭銑找人幹的。」

  暗殺?謝一鷺瞪向他,屈鳳不當事地擺擺手:「沒什麼,一個月得有那麼一兩次。」

  謝一鷺在他身邊坐下來,中間隔著一盞燈:「他還過不去?」

  「不全是,」屈鳳從燈光那端看過來,暖黃的光像一把刀,把他的臉削得半明半暗,「沒了廖吉祥,現在的南京,非我即他。」

  「你哪是他的對手……」

  「我爹搭上戚畹了,」屈鳳打斷他,「薑還是老的辣,」他笑著,輕拍了拍大腿,「戚畹來辦貢那時候,他偷偷去拜會過,我現在是正五品。」

  那鄭銑是不敢輕舉妄動了,謝一鷺沉默,屈鳳借了戚畹的光,戚畹又何嘗不是利用他。

  「廖吉祥……」屈鳳忽然問,沒看謝一鷺,不知道是不屑看,還是不敢看。

  「他在司禮監,」謝一鷺有些口渴,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伴駕。」

  屈鳳「噗」一下把燈吹滅,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他悄聲問:「你和他……」

  謝一鷺不加掩飾:「我們相好。」

  屈鳳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是摯友那樣,談天、題字、吟詩?」

  「是夫妻那樣,」謝一鷺否認了他體面的猜測,「交頸、親吻、相濡以沫。」

  屈鳳又沒有話了,黑暗中,謝一鷺感覺對面的人似乎在顫抖:「嚇著了?」他問,「還是厭惡?」

  對面像是無措又像是困惑:「我只是……」屈鳳頓住,換了種說法,「我不知道。」

  說著,他起身告辭,直到出門,一直反復囑咐:「有事情來找我,一定來找我……」

  謝一鷺送走他,回屋就睡了,他驀然發覺現在的自己很簡單,名利、黨爭、暗殺,都與他無關,他可以心無雜念。

  屈鳳坐上轎子,轎簾一落下,他就痛苦地閉上眼,外頭長隨問:「大人,咱回?」

  「回。」他無力地吩咐,眉頭緊縮靠在轎椅上,轎子顫得他迷迷糊糊,腦子裡來回來去是謝一鷺那些話:我們相好……交頸、親吻、相濡以沫……

  他緊緊抓著轎椅扶手,額頭上有汗滲出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長隨叫:「……人……大人!」

  他惶然驚醒:「啊?」打了個冷顫,臉上有白亮的月光,他伸手去遮,是長隨從外頭掀著轎簾:「老爺,到家了。」

  屈鳳於是下轎,這時候剛半夜,轎子停在房門口,一左一右兩個小丫鬟,等著給他撩簾子脫衣裳,進門時,她們說:「奶奶沒睡,一直等著……」

  「讓她睡吧。」屈鳳甚至沒讓她們說完,進屋一轉身,沒去正房,而是朝東邊耳房拐過去,那裡有一間小禪室,他單辟出來的。

  進了禪室,他帶上門,屋不大,前後左右最多五步,北牆上有一個小龕,供的不是觀音也不是三清,是一個牌位,光禿禿的沒有名字。

  他像每早每晚做的那樣,把線香在燭火上點燃,三支,吹一吹,插到供爐裡,不像對神對佛,他顯得安靜恬然,像對一個朋友一個家人,小龕對面有一張大椅,他到那上頭坐下,不說話,就那麼呆呆靠著。

  外頭他的女人在抱怨:「他作什麼孽……天天在那屋裡一呆,把我放在……」夾雜著哭音,「告訴他……我不活了!」

  屈鳳把眼瞪著虛空,沒聽見一樣,突然,有敲門聲,是他的長隨:「大人,社裡傳話過來,說東西送過去了。」

  屈鳳還是那個樣子,出著神,懶懶把眼眨一眨,說了句:「知道了。」

  「督公,剛送來的!」小宦官撅著屁股給鄭銑扇火盆,滿滿一盆新炭,旺旺燒著,炭芯兒透紅,炭皮兒發白,「是好炭,爺爺,你聞這煙,一點兒不嗆人!」

  鄭銑摟著他那寶貝兒子,橫躺在榻上看,確實沒多少煙:「叫什麼名?」

  「紅籮炭,」小宦官殷勤地擺著扇子,「說是南邊進貢的,咱用著好啊,下頭再給送。」

  大半夜的,孩子已經睡了,鄭銑偏掐著臉蛋逗他:「來,我大寶兒看看,這炭好不好,你喜歡,爹天天給你燒!」

  孩子癟著嘴,蹬著小腿小腳,一副要哭的樣子,鄭銑一看他那樣,便哈哈大笑,捧著他的小臉「啵啵」地親,這時候有火者來通秉,說屠鑰到了,鄭銑戀戀不捨地放下兒子,披衣出去。

  屠鑰等在階下,見著他,恭敬地叫一聲:「督公。」

  自打他放謝一鷺走,鄭銑就不大得意他,板著一張臉:「說。」

  「京裡傳消息回來,」屠鑰也知道他對自己不信任了,說話不溫不火的,「廖吉祥調到司禮監,仍是正四品,任隨堂太監。」

  「果然……」鄭銑把舌尖在牙齒上一掃,那表情難以形容,像是安心了,又好像嫉妒得很,「都瘸了,也忘不了……」

  背後「咣當」一響,門從裡頭推開,小宦官跌出來趴在門檻上,沒命地咳,邊咳,還嘔出一口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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