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兵咬牙切齒。
氣憤填膺。明明還喝沒幾杯,卻已經有種酒醉想吐的感覺。
對話中斷。
店內的喧囂彷佛變得十分遙遠。酒醉客人的歡鬧聲听來是那麼地空虛。工兵縮著肩膀,持續低頭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一旁的藤崎拿起啤酒杯來,打開那覆滿胡渣的嘴巴︰
「先喝吧,不然就不冰了。」
「……好的。」
工兵微弱地應答,然後拿起啤酒杯。他嘆了一口氣,喝下杯中的啤酒。
……嗚嗚,真難喝。
僅僅過了五、六分鐘,啤酒就彷佛完全變質了一樣。口腔里只有酒精的氣味和苦味在擴散。即便如此,工兵還是半強迫自己把剩下的喝光。
「……來說些以前的故事好了。」
藤崎喃喃自語著。工兵微微抬起目光。
「櫻阪你之前問過我吧?想知道我在NBL發生過什麼事,為何會辭掉那里的工作。」
「……是的。」
「嗯,畢竟是這樣的一家公司,當然發生過不少事情了。那些討厭和痛苦的事,我都經歷過很多很多,也數不清有幾次曾經冒出不想去上班的念頭……不過,若要我舉出一個具體的原因,老實說還真的想不出來呢。或許是經歷了太多的緣故吧,從這種角度來說,所謂『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說法,並非全然都是騙人的。」
「…………」
「不過啊,唯獨一件事情,我至今仍無法忘懷。就是關于貝动。」
「貝动小姐?」
工兵眨了眨眼楮。藤崎縮回那消瘦的下巴︰
「我說過,她算是我教出來的對吧?由于好久都沒有分發新人過來,所以當時的我拚了命去訓練她。從基礎的技術教起……希望她能從中體會到工程的醍醐味。」
「就像室見一樣呢。」
藤崎微微一笑︰
「倒沒有那麼嚴苛,不過也相差不遠了。例如突然叫她去弄機器或是看原始碼之類的。」
藤崎眯起眼楮,彷佛很懷念那段時光。
「如今回想起來,真佩服她能一路支撐下來呢。在自行查閱資料和說明書後,總是期限前就完成我交代的課題。畢竟是新人,當然有一堆遺漏的地方,但卻都能很神奇地掌握每個要點。」
嗚……好像有點輸給她的感覺。同樣都是新人,居然相差這麼多。
面對縮縮身子的工兵,藤崎繼續說下去︰
「她特別喜歡郵件方面的技術。像sendmail.cf那種麻煩得要死的設定檔,居然能看過後直接開始編輯,算是有這方面的天分喔。倘若繼續這樣子培養下去,將會成為一名相當有趣的工程師——大概吧。」
「大概……?」
意味深長的口吻讓工兵皺眉。藤崎將雙眼眯細。
「就在她進公司大約兩年的時候吧。事業部成立了一個大規模專案,在各個小組到處挖人。我們部門也是一樣,被命令至少要出一個人……于是我就指派了貝动。」
「…………」
「當時我們的小組是執行率120%的爆滿狀態,少了任何一個人都會發生問題。所以我就選了負責領域比較少的年輕人……但這種做法卻是徹底失敗的。貝动參與的案子和這次的Cowil專案一樣,都必須長期常駐在客戶那邊。」
駐點……案件。
「而且是被冠上『超級』二字的錢坑專案。」
很過分吧——藤崎這麼聳聳肩膀。
「實際上,現場的狀況好像也慘不忍睹。數不清有幾個人因此離職,還有人在精神方面出現問題哦。听別人謠傳,那里甚至還發生過暴力事件……總之,我便開始設法將她調回來總公司。畢竟駐點案件根本就不是新人能夠應付的業務。等找到了替代人員之後,就打算把她拉回來。我用盡所有辦法,和其他部門不斷交涉,最後甚至動用最終手段,協調與外包業者互換……但還是不行。到最後,她回到公司已經是專案消滅,也就是兩年後的事情了。」
兩年——
「面對兩年不見的我,她卻沒有任何一句怨言喔。只是平靜地告知,雖然很辛苦,但學到了相當寶貴的經驗b。不過……我無法忘記她接下來說的那一句話。她只是淡淡地,不改一絲表情地問我——」
——請問該怎麼做,才有辦法爬到可以把人賣掉的地位呢?
「…………!」
工兵啞口無言。
對方是剛從學校畢業沒幾年的員工,年紀大概就和自己差不多吧。這樣的一名菜鳥,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想法才能夠說出「想要成為賣人的一方」這種話?難道是為了以理性的角度去探究其中邪惡的目的嗎?
思考著造成她精神變質的主因後,工兵感到不寒而栗。貝动究竟看見了什麼?在兩年的駐點期間,同事接二連三倒下的那個地獄之中。
沉默了好一會兒,藤崎將手邊的啤酒一飲而盡。他把窄的啤酒杯舉在眼前︰
「沒有人能定義什麼叫成功,什麼是失敗。或許現在那個位子,才是她最適合待的地方吧。不過啊,我偶爾會這麼想。假如當時沒有被派去參加那個專案的話,她究竟會成為什麼樣的一名工程師呢。」
「藤崎先生……」
「牢騷,這是牢騷喔。只是一個老頭子的抱怨罷了。」
藤崎聳聳肩,舉起一只手來繼續加點啤酒。工兵緊緊握拳︰
「我——」
他換上堅定的口吻。
「我絕對不會變得像貝动小姐那樣。無論被指派了多麼辛苦的工作,也不會存在任何賣人的想法。因為我的目標是成為像室見和藤崎先生那樣……一流的現場工程師。」
藤崎快速地眨著眼楮。在錯愕地注視工兵好一陣子後,他開懷大笑︰
「哈哈哈!櫻阪你真不錯。被你這麼一說,我也有股沖動想要回應你的期待了。首先要不要一起來處理某件企業網站的建構案?明天剛好要去客戶那里。」
「?啊,我明天還要去NBL喔。剛才不是報告過,這星期和下星期都是交接期間嗎!」
「沒問題沒問題,會議時間就訂在下班後。那麼我得趕快和客戶協調才行。建立新郵件,請問明天的會議是否可以七點召開……」
「等等!真的在寫信了。不行啊,絕對不可以!」
哀嚎響徹櫃台。
熟識的老板經過時,笑著留下一句︰「看來今天也喝得很開心呢。」
*
兩天後。
工兵和室見兩人走在通往大崎車站的路上。
時刻是下午六點。太陽已經完全下山,道路兩旁的店家都籠罩著明亮的燈光。購物的客人和返家途中的上班族在高架人行天橋上來來去去。換成平時,現在應該是待在專案室里召開會議的時間。面對車站前陌生的喧囂,工兵有種自己是個外國人的感覺。
準時下班嗎……
他在心中這麼嘀咕。
由于Spiritia的交接速度實在太快,導致兩人最近都沒有業務可以處理了。盡管還剩下一些已經排定的作業,但再過不久,全職的現場編制就能夠解除,變成為了應付不時之需,由工兵或室見其中一人負責待命的狀態。
意外地有種被狐狸捉弄了一道的感覺。由于和上星期前的落差實在是太大,如今仍體會不到多少的真實感。
或許是有著相同的感覺,室見頂著一副不悅的表情翹起下唇。
「話說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到現在還搞不懂呢。」
她語帶不滿地這麼嘀咕著。
「為什麼Spiritia會突然表示要購買我們的業務?還說什麼自己其實已經有遠端支援窗口,而且本身也是NBL的子公司,所以概括承接起來也比較方便。既然如此,一開始接下不就好了嗎?還專程跑去洽詢外部業者……簡直太莫名其妙,我的腦筋都快轉不過來了。」
「這樣不是也好嗎?我們可以從這個現場全身而退。」
工兵帶著勉強的笑容安撫道。室見回以凌厲的目光︰
「我的人生閱歷可沒那麼淺薄,能老實地去接受人家來路不明的好意。承接這種失火案件,對他們有什麼好處?為什麼不惜付錢讓我們可以輕松撤退?啊啊,討厭討厭,實在是詭異極了。這該不會是那個吧?把我們賣到另一個更慘烈現場的陷阱。」
「你也不用這麼疑神疑鬼的吧……」
「是你太天真了!」
室見伸出手來指著對方,細長的眉毛呈陡峭狀上揚。
「這個業界是弱肉強食,稍有一點松懈就會被全身剝光光喔。假如那個叫貝动的女人私下和NBL高層是串通好的,你說該怎麼辦?如果是兩家公司聯手起來坑我們呢?」?
心髒差點要跳出來。工兵瞪圓了雙眼︰
「等等,呃,室見。」
你為什麼會知道……正要這麼開口的瞬間,室見不解地眨眨眼︰
「干嘛緊張成這樣?我只是假設罷了,叫你多少要懷疑這方面的可能性。」
什麼啊,原來是假設。
全身的力量虛脫……真是的,容易讓人誤會。
但她所說的畢竟是事實。這個業界是弱肉強食,存在著自己所無法想像的力量,彼此間相互較勁著。只要一不注意,很可能就會被啃個精光吧。結論是,不要听信甜言蜜語和接近大企業。自己是工程師,可不是權力游戲的玩家。
工兵嘆一口氣,抬起臉來︰
「不過,這一次保證沒有問題喔。在Cowl的案子上,spiritia是可以信任的。我們就放心地把工作交付給他們就好。」
「?你為何能說得這麼肯定?」
…………
啊,糟糕。
室見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她投來充滿猜疑的視線。
「你……該不會又做了什麼吧?」
「不……不不!請別這樣,說得人家好像總是在打什麼壞主意。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騙婚詐欺師。」
「為什麼?」
「反正你一定又用甜言蜜語去誘惑對方的負責人——貝动小姐吧?像是『只要願意接下我們的工作,就一起去夏威夷GoHoneymoon吧?LovePlan?』之類的說詞。」
「根本沒說!那是誰啊?」
未免太可疑了吧。會被那種人欺騙,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蠢蛋了!
面對憤慨的工兵,室見不解地傾頭︰
「咦,可是加奈說過︰『櫻阪先生大概以前做過十次左右騙婚的事情喔。每次都幫對方購買高額保險,等礙事的時候一個一個除掉……室見小姐也要多多注意才行。那種看來人畜無害的類型,其實才是最危險的。』」
「那個女人在胡說些什麼啊?」
誹謗中傷也有個限度!應該說,我和她的交情還不到這麼被評論的地步吧?和那個加奈——扶桑通建的藥院加奈子。
工兵不滿地抿著嘴唇之際,胸膛忽然被戳了一下。室見換上略顯鄭重的表情開口︰
「我只強調一點。我們工程師賣的是技術,除此之外就沒了。政治也好,勾心斗角也好,只要其中沒有包含技術,無論什麼樣的交涉都只是在畫大餅罷了。讓系統運作的,到頭來還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技術。這一點千萬不要忘記了。」
「……是。」
他泄氣地點頭答應。
真是一記當頭棒喝。事實上,這一次真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感覺。要不是因為和貝动恰好是利害一致的關系,事情才能圓滿落幕。當初若是走錯一步的話,如今恐怕就變得萬劫不復了。工兵對于自己薄弱的戒心感到背脊發寒……你的專業領域是什麼?要是沉溺在其他不相關的領域當中,小心會受重傷喔。室見似乎帶有這種警告意味。
工兵搖了搖頭。
「沒問題的,我不會再迷失自己的本分了。我該學習的是像室見這樣真正的技術人員,不靠那些小手段,而是腳踏實地去累積自己的技術。」
「…………?你干嘛?變得這麼坦率,反而讓人覺得好惡心。」
「咦?沒這回事。我總是稟持著正直坦率的信條。」
說畢,他被疑惑地仰視著。室見重新背好肩上的包包︰
「算了,我們走吧。總之先去吃飯?今天我請客。」
「咦?真的嗎?」
「這幾個星期以來你也很努力,得慰勞一下才行。」
喜歡吃什麼盡管說吧。
這個大方的提議讓工兵兩眼發光。既然是難得的一番好意,就不用客氣了。在Tabelog上,大崎附近有名的餐廳是哪里呢?鰻魚、壽司……不不,今天先來試試牛舌吧。
就在這個時候,來電鈴聲忽然響起。
室見從手提包中取出手機。見到液晶螢幕上的來電者,她當下揚起一邊的眉毛。
「?是誰打來的?」
室見微微傾頭︰
「稻草頭。」
……梢?
奇怪?怎麼了嗎?現在應該沒有因為交接問題而引發糾紛的案件才對。
室見不發一語地接起電話,用極度陰沉的聲音開口︰「是我。」
「……嗯……嗯,羅唆……你怎麼不去死……嗄?你才是白痴吧?」
馬上就開始斗嘴了。
工兵急忙想制止。但在開口前,室見的聲調 然一變︰
「咦?什麼意思?」
不可置信的語氣。她加大力氣握住手機︰
「怎麼回事……不知道?我也不清楚喔。你們是不是出了什麼失誤?沒有……?那又為什麼……嗯……嗯……這樣啊。」
…………?
不久,電話掛斷。室見繃緊臉頰上的肌肉,目光直直瞪向手機。
「那……那個,室見……是怎麼了嗎?」
樣子顯然不太正常。剛才那到底是什麼電話?室見轉過臉,面向疑惑的工兵。那白皙的臉頰看似有些抽搐。彷佛一名外交官接獲同盟國的宣戰那樣,她用僵硬的語氣告知︰
「RiddleTrill——GLOBEONLINE的運用被解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