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季君瀾抽出空,來到御花園,就見她一臉落寞,甚至露出決要哭出來的表情,眉頭不禁也鎖緊了。
「王爺。」女官見到他來,趕緊行禮。
方怡倏地回過神來,收起愁容,漾開笑靨。「王爺忙完了?」
今天這個日子,他這個攝政王肯定不會太輕松。
「太後跟你說了什麼?」季君瀾也不拐彎抹角。
方怡笑彎了唇。「我可是有牢牢記住王爺的吩咐,不該說的一句都沒說,太自然不會對我怎麼樣。」
「那麼方才為何露出那種表情?」他不信。
他用手指輕撫她的臉頰。「很悲傷、很難過……」
聞言,方怡眼底先是閃過錯愕,然後自嘲地笑了笑,原來她的心事已經明顯到一眼就讓人看出來。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累了……」她柔順地倚在他的肩上,原本跟在身旁的女官和兩個婢女都很有默契地走遠一些。
季君瀾不相信真是這個理由,不過就算她不說,他也有辦法知道。
「不管發生何事,都有本王頂著。」他輕攬著她的腰,話中滿是深情。
她眼眶一紅,幾乎要落淚。「王爺真是越來越會哄女人開心,這可不是好現象,我寧可像剛認識王爺那樣,整個人像座冰山似的,稍微踫一下就會凍傷手,卻更讓人想要調戲一番。」
「這種話本王也只會對你說。」他捏了捏方怡的下巴。「可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分榮幸。」
方怡笑到眼底閃著淚光。「那真要多謝王爺恩寵。」
「明白就好。」季君瀾倨傲地回道。
她笑到眼淚都流了下來,心情總算好多了,反正煩惱不可能一下子就解決,不如留到明天以後再說。「王爺可否陪我在御花園走走?」
季君瀾牽起她的手。「本王正好帶你去一個地方,本王小時候最喜歡躲在那兒,讓所有的人都找不到,最後還驚動了母妃,听到母妃的呼喚,才趕緊跑出來。」他回憶著童年最無憂無慮的那段時光。
「真的好難想象王爺也有頑皮的時候……」方怡興致盎然地拉著他就跑了起來。「快點帶我去看看!」
見她笑得整張臉蛋都在發光,笑聲自然奔放,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季君瀾的腳步也跟著輕盈起來。
女官看著攝政王任由小妾拉著跑,瞪大雙眼,下巴已經掉到胸口,不禁又揉了揉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倒是彩霞和碧玉沒有太意外,只要遇上她們這位夫人,就連天生冷情的攝政王也會化為繞指柔。
「咱們要不要跟上去?」她們問向女官。
女官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我看就待在這兒等吧。」
「說得也是,還是別去打擾。」兩個婢女點頭贊成。
當晚,天壽聖節的宴席上,方怡並沒有被安排和季君瀾坐在一起,而是以「第一女訟師陳娘子」的身分坐在另外一頭。她是攝政王的妾室這件事,也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由于她身邊坐的都是王公貴族的女眷,當她們得知眼前這位年輕婦人就是聲名遠播的「第一女訟師陳娘子」,都不斷投來好奇的目光,似乎想要攀談,卻又有所顧慮。
方怡讀取到她們的心里話,不想攀權附貴,只是點個頭,表示一下善意。
「皇上駕到——太後娘娘駕到——」
所有的人皆起身迎接,季昭攙著太後的手來到主位,稚嫩的臉上看似鎮定,但還是透出一絲緊張。「平身!」
「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太後朝眾人回道。
當小皇帝和太後落坐,大家才重新坐下。
「臣敬皇上一杯。」某個王公貴族帶頭舉杯,其他人也跟著舉杯。
听他們念著「洪福齊天」、「福體康泰」之類的吉祥話,方怡雙肩聳動,拚命忍住笑,不期然地瞥見一道熟悉的視線,就見季君瀾警告似地看著她,只好努力把笑意咽下去。
待大家敬完酒,御膳房開始上菜,她心想終于可以開動,她都快餓死了。
「……太貴妃到!」
這時外頭的傳報令殿內的人一陣錯愕,開始竊竊私語。
季昭下意識地看向十三叔,他們都在等太貴妃有所行動,沒想到太貴妃會選在今天露面,究竟是單純來為自己祝壽,還是……
他從座椅上起身,上前迎接。
「哀家還以為她不會來。」太後一臉訝然。
太貴妃穿著一襲隆重的命婦服飾,手上捧著食案,食案上擺了一只白瓷湯盅,在江嬤嬤以及幾名宮女的簇擁之下進入殿內。眾人不禁詫異,才四十左右的太貴妃,臉上未見皺紋,卻是滿頭白發,想必是因為喪子之痛而憂思過度。
看著小皇帝怔愕的表情,太貴妃眼底隱約閃動著意味不明的光芒。「今日是皇上的天壽聖節,真是可喜可賀,哀家親手熬煮了一鍋錦繡玉菇湯,前來祝福皇上龍體安康。」
「多謝太貴妃。」季昭回過神,回頭命桂公公接下湯盅。
太貴妃不等桂公公接過,逕自走到太後面前,先行禮請安,接著將食案擺在小皇帝的桌上,又從江艘嫂手上接過空碗和白瓷湯匙。江嫂嫂屏住氣息,低垂著頭,又退回一旁,等待著期盼多年的結果。
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包括方怡在內,原本她只是單純好奇,想要看看太貴妃的長相,誰知才看了一眼就讀取到對方的心里話,更被嚇了一跳,連手上的筷子掉在地上也沒注意。
本宮的兒子若還活在世上,肯定也與他一般高了,為何本宮的兒子不能像他這般正常健康?孩子一定很怨恨我這個母妃,不過母妃很快就會去找你了……
方怡在不知不覺中站起身來,緊盯著太貴妃的一舉一動。
待季昭回到座位上,就見太貴妃親手盛了一小碗錦繡玉薛湯呈上前。「皇上請用。」
「多謝太貴妃。」季昭就要伸手接過。
「雖是太貴妃的心意,但還是得先驗毒。」季君瀾連忙出聲制止,因為直覺告訴他不對勁,從不踏出佛堂半步的太貴妃突然露臉,而且還親手炖煮湯品?可若里頭下了毒,在眾目睽睽之下讓皇上喝下,自己也難以脫身,她真會冒這麼大的風險嗎?
太貴妃一臉驚愕。「攝政王是說哀家意圖毒害皇上?」
「這是規矩,就連太後賞賜也一樣。」季君瀾正色回道。
太貴妃輕嘆口氣。「也是哀家糊涂,差點忘了宮里還有這條規矩,還望攝政王見諒,就驗那盅湯吧。」
于是,負責驗毒的御膳房太監上前,從盅內g了幾口湯到碗里,再當著所有人面前喝下一口,沒有任何反應,再用銀針試過,也沒有變黑。「回王爺,里頭沒毒。」
是他多心了嗎?季君瀾瞥了太貴妃一眼,心中忖道。
而站在另一頭的方怡卻無意間瞥見站在太貴妃身旁的江嬤嬤嘴角揚起陰森的笑弧,心中猛地打了個突。
湯里當然驗不出毒了,因為毒是在……
方怡兩手握成拳狀,全身緊繃。
「皇上請用。」太貴妃再度將手上那一碗湯遞出。
這次季昭伸手接了過去,執起白瓷湯匙,舀了一口,眼看就要放進口中——
「皇上不能喝!」方怡大喊。
季君瀾愕然地看向她,似乎沒想到她會出現這個舉動,其他人也一樣。
誰也別想阻止哀家!只見太貴妃目光冰冷地掃向她。
「湯里有毒!」方怡沖上前叫道。
在場的人全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一向信她的季昭將湊到嘴邊的白瓷湯匙又放回碗中。
見狀,太貴妃一臉不悅地怒視方怡。「你是何人?竟敢說哀家要獻給皇上喝的湯有毒,該當何罪?」
事實勝于雄辯,方怡跟之前那位負責嘗毒的御膳房太監借來銀針,在眾人的抽氣聲中,就要放入小皇帝手上那碗湯里。
「你要做什麼?」季君瀾將手臂橫過桌面,扣住她的手腕。
方怡堅定地看著他。「相信我。」
季君瀾一怔,猶豫了下,最終松開手掌。他知道她不是個莽撞無知的女人,想必有她的理由。
她將銀針放進碗內,再拿出來時已經變黑。
見狀,季昭雙手一顫,碗從手中滑落,湯也灑在桌面上。
太貴妃臉色瞬間變得陰沉,趁著眾人來不及反應,拔下插在髻上的簍花金簪,將尖端對準季昭,撲了上去。
方怡顧不得身分,抱住坐在椅上的季昭,將他往後扯,兩人一起跌在地上,但也讓對方撲了個空,成功爭取了時間。
剎那間,驚呼和尖叫聲四起,太後作勢上前,不過被身邊的幾個宮女圍住,免得她也出事。
季君瀾伸手一把箝制住太貴妃的手腕,厲聲質問︰「你瘋了嗎?!」
眼看主子失手被擒,江嬤嬤心想反正都是死路一條,便抽出預藏的剪子,就要攻擊背對著自己的季君瀾。
「王爺小心!」方怡大喊,就見季君瀾一個漂亮利落的回身,將江嬤嬤踢飛,在地上翻了幾個滾,當場昏死過去。
太貴妃頓時面白如紙,知道大勢已去,一切都完了。
見季君瀾沒事,方怡才松了口氣,扶起還有些驚魂未定的小皇帝。「順娘冒犯了,還請皇上恕罪。」」
季昭喘了兩口氣。「你救了我一命,哪來的罪?」
「皇上沒事吧?」太後拒絕宮女的保護,趕過來關心。
他余悸猶存地回道︰「兒臣沒事,讓母後擔心了。」
太後忍不住反問方怡。「那盅湯明明已經驗過毒了,為何還會有毒呢?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是因為、因為……」方怡接收到四周投來的目光,似乎都想要听听她的回答,這才勉強說出一個還算合情合理的理由。「雖然那盅湯沒有毒,順娘卻看到跟在太貴妃身邊的那位嬤嬤臉上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就像在說陰謀快要得逞了,順娘才會靈機一動,心想這毒或許不是被下在湯里,而是抹在那只碗上,所以才會驗不出來。」
太後听了直點頭。「原來如此……」
「你竟敢壞了哀家的好事!」太貴妃披著白發,眼神瘋狂地怒吼。
季昭表情凝重地看著她。「太貴妃為何要殺我?」
只見太貴妃手上還緊抓著簍花金簪不放,尖著嗓子吼叫。「我兒比你早三天出生……成為皇上的應該是我兒啊……」
「你的兒子當年不是被你親手掐死的嗎?是你親手殺了他!」季君瀾奪下那支簍花金簪,神色冷漠地揭穿她的秘密,太貴妃臉色一片慘白。「你、你……胡說!」
「有這種事?」太後驚疑地問。
太貴妃嘴巴一開一合。「不是這樣……他胡說!我兒出生就是死胎!」
「真的不是嗎?」季君瀾松開手掌,咄咄逼人地問。「你見他才出娘胎就少了一條左臂,右腿彎曲蜷縮,這四肢不健全的模樣若是讓先帝看見了,想必會冷落你,所以你便親手掐死他……」
「住口!住口!」她抱著頭嚷道。
季君瀾原本也只是懷疑,不過在見到太貴妃異常激烈的反應後,便知道這就是真相。「你不讓先帝見夭折的兒子一面,不就是想要隱瞞這個事實?」
「不要再說了!」太貴妃不斷後退。
他一步步逼近。「他就算天生長那副模樣,還是有可能存活下來,是你這個當母妃的親手扼殺他的性命,事後心中愧疚不安,便把本該下葬的遺體偷偷藏在佛堂里頭,供奉在神明前,日日為他誦經,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諒,可惜他多年來無法入土為安,夜夜啼哭,永壽宮內才會每到夜晚就傳出嬰兒哭聲……」姑且不論鬧鬼一事是否屬實,但對太貴妃來說,一定會造成某種程度的影響。
太貴妃捂住耳朵,全身發抖。「不要再說了……」
「你收買宮女,事後還將該名宮女以及家人一並滅口,又私下雇用宮外一些亡命之徒來行刺本王,無非就是想要造成本王和皇上之間不合,為了自保,定會聯合朝中大臣逼皇上退位。」季君瀾嗓音幽冷。「可惜本王沒有上當,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決定毒殺皇上。」
太貴妃恨恨地問︰「你為何沒有上當?你不是想當皇帝嗎?哀家可是幫你制造了一個大好機會啊!」
季君瀾冷哼一聲。「是誰說本王想當皇帝?哪個人親耳听到了?」
「哈哈哈——」太貴妃狂笑不已。「原來哀家才是上當的那個人……」
季君瀾看向已經听到整個人都傻了的小皇帝,神情冷凜。「太貴妃意圖行刺,罪該萬死,還請皇上下旨。」
「我……」季昭望向十三叔,知道他絕對不許自己心慈手軟,但是此刻要做出正確的選擇,又顯得太過急躁。
「看在她伺候過先帝的分上,就先將太貴妃關在永壽宮,再作定奪……這就是朕的旨意。」
這是他第一次自稱朕,同時也代表著他的決心,相信十三叔能夠感受得到。
聞言,季君瀾拱手一揖。「臣遵旨。」
十三叔果然明白。他心中喜道。
原本該是一場熱熱鬧鬧的宴席因為這場風波而被迫中斷,在座的王公貴族和女眷們也在慰問過小皇帝之後,紛紛離席。
太後隨著季昭返回甘泉宮,還不忘把方怡一起叫去,讓她冷汗直冒。這世上沒有人會願意自己的內心世界遭到外人窺視,她可以想象一旦秘密被人揭穿,所有的人都會遠離她,沒有人敢再接近她半步,包括季君瀾在內,且他也絕對不會諒解她的刻意隱瞞,所以就算死,她也非守住不可。
「今晚多虧有你在身邊,否則我真會喝下那碗毒湯,這條命是你救的。」季昭由衷地感激道。
方怡搖了搖頭,其實該感謝的是順娘,若不是有她的讀心術幫忙,根本救不了小皇帝。「順娘只是運氣好,踫巧蒙對了。」
「真不愧是「第一女訟師」,很擅長察言觀色。」太後贊賞。
「太後娘娘過獎了。」她一臉汗顏,看樣子應該是順利蒙混過去了,害她嚇出一身冷汗。
季昭笑容滿面地問向太後。「母後說咱們該不該好好賞賜陳氏?」
「那是當然了,皇上打算怎麼賞賜?」
他笑嘻嘻地問著方怡。「陳氏,你想要什麼?」
「不用了,皇上,順娘什麼東西都不缺。」方怡婉拒。
一听,季昭偷偷朝她眨了下眼,像是在暗示什麼。「你不用跟我客氣,盡管開口。」難道你不想嫁給十三叔嗎?還不快點趁這個機會開口?
讀取到小皇帝的心里話,方怡不禁愣了愣。她真的可以要這種賞賜嗎?太後娘娘又會同意嗎?
見方怡一副猶豫不決的表情,季昭真的急壞了,要是錯過今天,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偏偏陳氏平時聰明過人,這個節骨眼卻看不懂他的暗示。「你救了我一命,這分恩情可不是一般賞賜就能抵消,好比說十三叔……」
太後有所警覺,看了看小皇帝,又看了看方怡。「這和攝政王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季昭拚命朝方怡使眼色。
這種事教她如何開口?方怡為難地忖道。
眼看太後起了疑心,事不宜遲,季昭索性替她開了這個口。「有了!就把攝政王妃的位置賞賜給你,讓十三叔把你扶正,迎娶你為正室。」
不待方怡反應過來,太後已經露出不贊同的表情。「攝政王妃是何等身分,不是拿來賞賜用的,請皇上收回成命°」
他知道不該拂逆太後的意思,但是為了十三叔,也為了能有陳氏這個叔母,他不得不堅持到底。「回母後,兒臣不認為還有誰比她更為適合,更何況君無戲言,話已經說出口,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太後臉色沉了沉,才要說話,方怡已經率先開口了。
「皇上莫非忘了順娘是個寡婦?」她不想讓太後和小皇帝之間為了自己產生心結,便先把困難之處點出來。
「寡婦不能再嫁這個規矩,人人都該遵守,即便是攝政王也不例外。」
听她這麼說,太後把話吞回去,也有些意外。
季昭笑得很是得意。「我當然沒忘,也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解決,只要找個皇親國戚認你為養女,換個身分、改個姓氏,誰也不知道當今的攝政王妃就是「第一女訟師陳娘子」,更不知你原本還是個寡婦,這樣不就解決了?」
換個身分?改個姓氏?方怡怔愕地想著這兩句話。
皇上的意思就是一旦成為攝政王妃,便不能再當陳氏順娘,陳氏順娘這個人也會從此消失,而之前的努力,以及她想為大周朝的婦女所爭取的權利,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這真是她要的嗎?為了嫁給季君瀾,她就必須放棄自己?
雖然陳氏順娘是她穿越過來的身分,可是她用這個身分努力闖出一片天,找到自我的生存價值,頭一次有了使命感,想要為社會、為婦女同胞做些事,對她來說有著相當大的意義,不是說拋棄就可以拋棄。
同樣的,太後也一臉震驚。「可是皇上……」
「我這個皇上若連一點小事都辦不到,那就太無能了。」他這麼做也許任性,他卻想放縱一次。
太後試圖讓他打消念頭。「這可不是小事,皇上……」
「求母後成全。」季昭起身朝她深深一揖。
太後張著嘴巴,過了半晌又閉上了。
「母後不反對了?」他喜道。
「皇上總該問問攝政王的意思。」太後無法再扮黑臉,當面拒絕這個孩子的懇求,再說陳氏若真被哪個皇親國戚收為養女,也算是門當戶對,不失是個好辦法,文武百官也不會閑言閑語,損害到攝政王的地位。
季昭頓時笑彎了眼。「我當然問過,十三叔也點頭了。」
聞言,方怡眼眶倏地發熱,喉頭像是被硬物梗住。盡管早就知道那個男人愛她,卻不知愛到願意迎娶她為王妃,心頭不禁涌起陣陣甜蜜,眼淚更是直往下掉,原來幸福也會讓人想要哭泣。
「十三叔對你情深意重,你可要好好珍惜。」季昭見她淚眼婆娑,肯定是太感動了,自然也開心。
桂公公清了下嗓子,可不敢再對她無禮。「快點謝恩哪!」
謝恩?沒錯,這麼大的賞賜,她應該謝恩才對,可是……
「請求皇上——」方怡慢慢地屈下膝蓋。「收回旨意。」
這個意料之外的轉折令季昭慌亂不已,就連太後也無比詫異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就算是權宜之計,她也無法接受。方怡淌下淚水。「順娘……不能接旨。」
「你不想嫁給十三叔?」季昭實在想不通。
「當然想……非常想,想到心都痛了……」她嗚咽一聲,這一刻終于面對自己的私心,她是多麼渴望獨佔季君瀾的人和心。
聞言,季昭百思不解。「那為何不接旨?」
「就因為寡婦不能再嫁這條不人道的規矩,得要拋棄原本的自己,用另一個陌生的身分嫁給王爺。」方怡一面流淚、一面哽咽。「也就是說要陳氏順娘這個人永遠消失,之前所做的事,跟著,拼抹煞……她為婦女打官司不只是為了賺錢,也不是隨便玩玩,而是認真想幫助她們,那是她來到這里的使命。皇上,女人除了相夫教子,還可以做很多事……」
他不是很懂。「難道那些事就比嫁給十三叔重要?」
這句話像把利刃,插進她的胸口。她淚如雨下,心中何嘗不是天人交戰?
婚姻和工作真的不能兼顧嗎?一旦結婚,就得為了家庭而放棄理想和抱負?
「是沒有比嫁給王爺來得重要,但也無法放棄。」她哽聲回道。
季昭還是搞不懂她腦袋里到底在想什麼。「你不嫁給十三叔,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娶別人?」
「……」方怡胸口刺痛。
他板起臉。「你可知這是抗旨?」
「抗旨這兩個字太嚴重,只是請求皇上收回旨意。」她用手背抹了抹淚顏。「皇上若真要賞賜,那就讓全天下的寡婦可以選擇是否再嫁,她們已經失去下半輩子的依靠,更需要有人伸出援手,還望皇上憐憫。」
在上門求助的客戶當中,也不乏寡婦,她們在生活上並未得到很好的照料,就連生病也無人聞問,既離不開,又無娘家可回,說到傷心處,個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最後方怡總是一文錢都沒收,還說隨時可以來找她訴苦。
這時,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的太後緩緩開口了。「哀家總算明白了,你就算要嫁給攝政王,也要以寡婦的身分踏進王府,還要繼續幫人寫狀紙、打官司,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季昭訝然地問︰「陳氏,真是這樣嗎?」
方怡深吸了口氣。「是。」
「你太貪心了!」太後語帶責備。
她瑟縮了下,不過又馬上昂起下巴應戰。「順娘的確貪心,既想嫁給王爺,為他生兒育女,與他白頭偕老,但又想繼續做自己,希望能盡一已之力,幫助那些處境艱難的婦女。想想,女人在家族中原本就居于弱勢,又常受到不公平的對待,卻沒有人出面替她們說話,太後娘娘身分尊貴,但也是女人,理當感同身受,皇上身為一國之君,只要下一道聖旨便能救人無數。」
季昭因她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而有些不太高興。「要我下一道聖旨,讓寡婦可以再嫁,對大周朝有什麼好處?
你可知會造成多大的輿論?」由于他不是第一次听到陳氏這番言論,也曾私下詢問過禮部官員,都認為寡婦守節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禮不可廢。
「寡婦再嫁當然有好處,不只減少婦女心中的苦悶和怨氣,也能產報國,皇上千萬不要小看這一點,子嗣不只是維系家族的命脈,人口增加更可讓大周朝壯大,等到他們長大,不僅能保家衛國、效忠朝廷,也能讓外敵不敢侵犯我朝,令百姓免受戰爭之苦。」方怡頓了頓。「試想,朝廷推動每項政策,總是會有人贊成、有人反對,難道皇上會因為有人反對就畏縮不前了嗎?」
「這是為了皇上的江山,也是為了大周朝的百姓,順娘不得不放肆,明知刺耳還是要提出諫言。」她不卑不亢地回道。「皇上想要成為明君,眼光要看得更遠,心胸要開闊,才能容納更多的聲音。」
雖說陳氏所言確實有幾分道理,但是牽扯到禮法,季昭目前也無能為力,只能等到親政之後再想辦法。「即使我是皇上,也不能輕易違背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你要嫁給十三叔,就得放棄原本的身分,改個姓氏。」
還是不行嗎?她垮下肩頭,連膝蓋都跪到隱隱作痛。「……順娘不能接旨。」季昭氣呼呼地瞪著她。「你……我是在幫你和十三叔,往後你就不用擔心和其他女人共事一夫,會被未來的王妃欺負。」
「皇上的一番好意,順娘永遠銘記在心。」魚與熊掌難以兼得,無論做出何種決定,就要有犧牲某些事物的覺悟。
見她磕著頭,看來心意已決,季昭實在不知該怎麼跟十三叔交代。「這是你自己不要的,就別後悔。」
方怡心頭泛起苦澀。「多謝皇上。」
「不用謝了。」他苦著臉回道。「下去吧。」
待她退出殿外,季昭想到自己沒把事情辦好,不禁抱著腦袋呻吟。「我該怎麼跟十三叔說啊!」
太後沉吟了下,「陳氏確實是個相當特別的女子,哀家還是第一次見到。」
「母後所言極是,所以十三叔才會對她情有獨鐘。」偏偏陳氏出了這麼大的一個難題,讓他為難。
真的完全沒辦法嗎?
方怡在返回順心園的路上,坐在轎內,淚水還是不听使喚。上輩子活了二十年,也從來沒流過這麼多眼淚。
「這是我的選擇,不能後悔……」
這條路再難走,她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