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牛青雲承認他是很想念阿吊、王小二這樣的老朋友。
可是,當這兩個老朋友一個做了白無常,一個做了黑無常,手拿哭喪棒、勾魂鐮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就只恨爹娘少生了他兩條腿,跑得不夠快了。
「阿吊,我知道你還一直念著我,但也不用這麽早就把我帶到你身邊去做伴吧?」
「想要爹娘再多生你兩條腿--四條腿那是蛤蟆!你少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伴隨著阿吊式的冷諷開場,一只很懷念老朋友面皮的鞋底也一早招呼了上來,阻止了那老道士兩股顫顫想往外逃的舉動。
「小二,救命!>
當上了鬼差後,從鞋底到扁人的級別都不一樣了。牛青雲思量著自己這一把老骨頭,沒有以前輕打耐捧,保命要緊。
可惜王小二愛莫能助,倒是很熱情地蹲在地上和牛青雲保持同一高度打招呼:「牛鼻子你看起來相以前一樣,沒什麽變化嘛!」
「這倒是,他本來就天生老相,還能再有變化也很難!」
例行打完了招呼,阿吊揪著牛青雲的衣襟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著這老朋友,最後中肯地給了這樣一個結論。
「阿吊你原來不是跟五皇子說覺得對我很愧疚麽......」
軒轅鳳辰眞的沒傳達有誤,那爲什麽他半點也感覺不到阿吊對他的態度有所收斂啊?上來就開打,甚至連顆眼淚都沒有......
被晃點的老道士郁悶了。
「是啊,所以我一開始就以非常專業的手法檢查驗證了你還結實得一如往日,現在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本來應該上來跟他道歉的......習慣眞是一個不好的東西!這麽多年了還根深蒂固。
阿吊幹笑,伸手拉他起來殷勤地給老道士撣撣灰,擦擦臉,非常牽強地詭辯。
「......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
不幸認識他阿吊大爺的人除了自認倒黴外,還能怎樣?老朋友正要准備開始敘舊,牛青雲的兩個高徒聽到裏間的動靜,一人拿拂塵一人拿桃木劍進來了。
立定、亮劍、亮拂塵的攞好造型,然後,朝這邊一瞥後,開始尖叫--
「鬼、鬼呀!你們來收魂收師傅就行了,他最老!」
居然是黑白無常!
本來以爲只是小妖小鬼來混鬧的兩大*立刻亂了陣腳,並且非常不講義氣地把當師傅的那一個推出去。
師傅,您修行多年,最次也不過是提早登仙極樂而已!徒兒不是不想救你,可是這陰間勾魂使者都已經來了,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幾年不見,你的徒弟倒是長大了嘛!不過還是一樣有趣!」
手指一動,消去了那刺耳的尖叫聲,阿吊看看現在也已經長人成人的小道童,只有在看到他們的時候,才感覺得到時光的確流逝不返。
「是......是你!」
跟阿吊打正照面,清楚手上的拂塵就立刻收回去了,臉上飛紅,額上見汗,當年初見阿吊就以爲他是美貌大姑娘的糗事他可還記得呢,現在那個人居然做了鬼差,可還是一樣風流俊俏。
「我去倒茶!」
清楚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出去了。牛青雲看著自己最冷酷的大*,不由得感慨初戀情懷總是詩啊--他對他師傅都沒這麽孝敬過!
「師兄我幫你!」
想著能以工抵消掉部分被扣零用的明白也很積極。
在阿吊用他*倒上來的茶安撫過後,牛青雲總算能平複了與老情人見面般的激動情緒。
這期間阿吊溜到臥房裏看看點著安魂香睡到一夢不醒的軒轅鳳辰,之前天天見他的生魂還沒覺得怎麽著,只覺得淡薄憔悴了一點,現在鬥然間見了他的肉身,倒還眞的嚇了一跳。施了個術讓他睡得更沈穩一些,阿吊想起左靜言委托自己幫忙一定要做到的正事了。
「牛鼻子,我是上來借你的魂一用的。」
「什麽?」
才再度感覺人生美好的牛青雲一口茶直噴了出來,哀怨地看著不是說笑的白無常。
鬼差來眼你借魂,那豈不是老虎借豬?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的陽壽還沒盡,別暈!你這種禍害是不可能這麽早被收到地府害鬼的......是因爲左靜言的事。你也不想眞的看到軒轅鳳辰死吧?」
「我當然不想,他死了找絕對沒好日子過......哎喲,你怎麽又打我?」
「難怪你老修不長進!自私鬼!」
阿吊憤憤,雖然一早就知道這老道的禀性如此,「左靜言被拘在冰河鬼域內,還用了搏魂索捆住,就算是盂蘭節鬼門關大開,沒有人幫忙他也出不來。更何況他在這世上又已無親人,未必能以此求得陰司網開一面。
總不能說軒轅鳳辰是他的未亡人吧!阿吊揉著自己的眉心,他又沒那好好先生的耐性,要跟這牛鼻子解釋清楚眞是一件費勁的事兒。
「所以你們就想出這招偷天換日,借屍還魂?」
好半天弄明白了左靜言的計劃後,牛青雲叫起撞天屈。他招誰惹誰了?八字輕也是他的錯啊?
生魂被阿吊當成死魂帶著先遊地府,萬一閻王喜歡上跟他這老道士喝茶怎麽辦?
「我說......你那種沒來由的自信可不可以先收斂一下?我現在、不想、打、你......」
他還妄想能被閻王看上?這牛鼻子!
阿吊咬牙攥拳,忍得好辛苦。
「而且我也不會帶你正式過堂,只是讓你在陽間先閉氣假死,然後把魂帶下去,用錯勾領了赦生牌就到冰河鬼域把左靜言換出來。他借用過你陽間的屍體後,我立刻就爲你繼命,到時候地府大門不阻生魂,你再回來就成了!」
赦生牌才能解開搏魂索的死結,牛青雲的魂先藏在那裏,一是那地陰寒,魂氣不容易消散,一是掩人耳目,也給左靜言多些時間。
「等等,萬一......我是說萬一,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左靜言不想回去呢?那我的身體......」
「你那鬼樣子就算左靜言肯要,軒轅鳳辰肯嗎?」別忘了左靜言要重返陽世的最大理由!
「而且......」阿吊漠然地笑,「那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小元還被拘在地府,他無論如何也棄不了小元。軒轅鳳辰的脾氣你也知道,再不說服他,遲早要闖出禍來的。」
陰司是一個法紀森嚴的地方,軒轅鳳辰之事到現在還沒被發現,算是他運氣好,但並不代表這件事就永遠不會被發現。而若是引起了其它鬼差的注意,一經發現,便無可挽救。阿吊也深明閻君殿上法不容情的規則。只是這法理之外的人情,實在是不好說。若眞要追查,他阿吊日日把一個生魂帶到死域,還大膽做下這諸多種種欺瞞之舉,都是罪過。
「說服軒轅?那不可能!」
用一個天大的謊言騙了人八年,可是到頭來卻仍是失敗的牛青雲知道得最清楚。
學道的有個笑話是學了穿牆術後,不撞南山不回頭。可別人是不撞南山不回頭,換這軒轅鳳辰,是撞了南山也不回頭,非把自己撞個頭破血流不可,要不就把那山給挖平了--反正他是皇子,手裏有的是人。
皇族的驕傲再配上他的固執,能聽得下別人的話才怪!
「他自有辦法。」
左靜言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阿吊隱約能猜到他的辦法,卻沒辦法說出阻止的話。
那一夜左靜言在雪地上寫下:『一切都該結束。』那句話時他不知道應該同情對些毫不知情而快樂的軒轅鳳辰,還是同情知道並布置了一切,獨力承擔後果的左靜言。
再擡眼望向屋內,睡得深沈連夢都沒有的軒轅鳳辰,因爲之前日日離魂而憔悴得厲害,他整個人好像小了一圈,又重現最初見他的時候,那小小的卻驕傲的模樣。因爲失去了自己最愛的先生傷心到幾欲發狂,卻在呼喚他千百遍才把人叫出來時,一個耳光賞了過去的任性。
其實能理解左靜言喜歡他的原因。那個在陽光下飛揚耀眼的存在,他是瑰麗的寶石,他身上的棱角只是讓他顯得更璀璨奪目,所以,他能理解左靜言小心翼翼地守護他的心情,甚至連他身上一個棱角都不想磨平。
那個溫柔而沈靜的先生,甯願自己被磨平了,打散了,化成水,軟成棉,把自己裹在外面去緩和他跟每一個人的衝突,也要守護著他,包括他身上的每一個棱角--直到他成爲堅強而有能力,萬衆矚目的存在。
只是那個守護著他的人,等不到他長大。
幸好有牛青雲的謊言支撐,那個學生也終于也還是在歲月的磨練中,愈挫愈勇。八年時閑,他用他天生就有的吸引力,橫空出世魅力無人能擋,一路直順地升上了龍騎大將軍,軍士擁護,民衆愛戴,聖上器重,功成名就。
只是發現了心中當初支撐自己的誓言是個泡影之沒,那天下至麗的瑰寶失了心,失了光彩。
或者左靜言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會這麽重要。
他不是不高興的,只是爲了回應這份遲來的愛,卻只能更爲他著想。
兩個人不在同一個時間愛上對方,眞是一件叫人無奈的事。
一回頭,中間已經有了太多的阻隔,甚至是生死。
但左靜言終于還是等到了,就不怕再等下去。
那個癡情的鬼,也盼來一個癡情的人。
自己......也正是因爲這個理由,才願意冒險幫他們。
「他用了安魂香,會沈睡一月不醒。這期間你只要按時給他餵服參湯就行了。他的魂魄再跟肉身的聯系減弱,後果不堪設想。」
「至于你,最好這一個月多研究下返魂咒吧,萬一我們的計劃被提早發現,我和小二也脫不了幹系,若是被罰了,不能再把你送回來,叫你*燃香設壇,就能指引你魂魄歸位。這是極凶險的事,你也該認眞研究一下你的道術了。」
這幾聲交侍,卻不是在說笑。
「我知道了。」
牛青雲看著床榻上的那個人,再也無法推托責任。jiajiajiajia制作jiajia
七月十五,月圓月半。
地上的青煙升到空中。形成淡淡黑霧,掩去了明月的光華。
影影綽綽的黑暗從幽暗的地底湧出,在空中禦風而行,順著青煙開出的道路,奔向陽世的各家各戶。
《五雜俎,修行記》載:「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道士于是夜誦經,餓節囚徒亦得解脫。」
牛青雲全身道服,打坐在香案前詠誦,天眼所見處,掩住了明月光華的,盡是一個個飄來蕩去的魂體。
看到有些還沒找到供廟的孤魂野鬼甚至衝到他這邊來進香火,趕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每年的盂蘭節,見鬼見到怕的牛青雲通常是找閉關做借口,讓自己的兩個*在觀前上足香也就算了,但今年的他,可跟往年不一樣。
唉,一會兒還眞得到那鬼門關前走一走,希望這兩個*記得以他們師傅的小命爲重,千萬別弄錯了步驟。
左思右想還是不放心,再看到一個餓得都脫了形的野鬼直衝下來,牛青雲很擔心這就是今後的自己榜樣了--萬一就被那兩個沒良心的徒兒給耽誤了的話。
「小清啊......」
正開口想再把跟在身後一邊念經一邊打瞌睡的大*叫醒,突然覺得呼吸一窒,身體輕飄飄地浮了起來,身邊一左一右挾著的是阿吊和王小二兩尊黑白無常。
再低頭看去,地上自己的身體已經完全軟倒,口鼻中沒了呼吸,兩個*哭天搶地地撲了上來,還好沒忘了給他先下定符。
「眞是,你們出來也不先通知一聲,嚇人啊!」
「要嚇也只能嚇到鬼!」
阿吊沒好氣地架起他就走。
這一對鬼差一出現,剛剛還盤踞在這邊打野食的鬼物們立刻一哄而散。被黑白無常拘著、頭一次在空中看到地面的牛青雲還是覺得這情形太可怕了,他都沒想過在高空中飛行是這麽可怕的一件事,以後打死也不要以修道成仙作爲人生的最高目標!
「你眞的很沒用耶!」
這牛鼻子老道居然不但怕見鬼,也還懼高,眞不明白當初那給他開了天眼的仙人是怎麽看人的。
聽到他心聲的阿吊實在沒好氣,幸好鬼是沒有尿褲子這回事的,不然微有愛潔之癖的他早把這老道丟下界去。
索性給他施了障眼法,然後再直接拖回去,憑借著他阿吊在地府裏吃得開的一張臉,一路下來倒也順利。
閻君大人在鬼門關大開之際入室閉關,合上了眼睛,一年之中也只有這一天,閻君是對所管轄下的鬼族睜只眼閉只眼不去太認眞追究的。
雖然司命是有點抱怨在今天還給他添了麻煩的兩個新鬼差,但勾錯了魂也沒辦法,赦生牌也總算是拿到了。
阿吊不敢怠慢,立刻把牛青雲帶到冰河鬼域去,下面,左靜言已經等得十分著急。
把赦令放到縛著左靜言雙腿的轉魂索上去,那地底長出像蔓藤一樣紫光閃閃的東西碰到金令退卻,縮回地底。見此千辛萬苦算計來的令牌果然有效後,左靜言只匆匆在雪地上指書了『謝』字便急著往外趕,然而太過長時間被固定在一個地方了,這才一邁步就又險些跌倒,阿吊只能叫王小二先扶著他小心點送出去,自己留下照應著鬼府這邊,以防生變。
牛青雲看著那只癡情鬼單薄的背影,終是歎了一口氣,向阿吊道:「好啦,現在他們都走了,這次有時間可以從頭到尾跟我解釋一下麽?這裏實在太冷,老酒鬼不在,你不會介意再陪我喝上兩盅了吧?」
上次阿吊提過,左靜言此去並不是與軒轅鳳辰雙宿雙飛。
愚笨如他,也知道這其中還必有奧妙。
「情之一字,害人最苦。唯一能解救的良方便是『忘』字訣......」
阿吊接過他遞來的酒葫蘆,仰頭一口,打破了他自老酒鬼逝後不再飲酒的誓言。
月光如水,靜靜地沿著棱縫從窗外泄入。
照在榻上一張光潔如玉的臉上。
那沈睡的青年微動了動眼睫,悠悠然醒來,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感覺到自己的臉被一只手輕輕撫過,溫暖而輕柔的動作,怕驚了他似的,如蝶般輕歇,停留在他眼前爲他遮去了引起不適的光線。
眨巴眨巴眼睛,好容易才從長久的黑暗中恢複了視覺,適應了眼前的微芒後,一切的輪廓開始清晰。
「左靜言!」
會這麽細心地設身處地爲自己著想的,只有一人--從很久以前就只有一人。
在他病後沈睡數日醒來的那一刻,用自己的手爲他的眼睛擋下一片陰影,避免突然攝入的光線對眼部産生傷害。
從那手的輪廓之外看到渾然一輪的圓月,突然省起今天是什麽日子,軒轅鳳辰一驚而起,一把握住眼前的手,生怕這又是一場虛空。
「......」
「怎麽是你!」
然而,認清了眼前所在之人後,軒轅鳳辰不由得泄氣。
牛青雲那大大的酒糟鼻在眼前放大,倒八眉、下撇嘴無一不倒人胃--這老道士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居然大膽到敢摸他的臉?
這樣一想,軒轅鳳辰不由得恨恨地甩開剛剛在半夢半醒間被自己緊握在掌中的那只手。
「......」
奇怪的是那醜道士也不說話,只是靜默地瞅著他,那目光極是溫柔,透露著幾許關心,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絮。
這醜道士不是色迷心竅了,就是鬼上身!
軒轅鳳辰被他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了,但突然一想到「鬼上身」這幾個字時,突有所悟,一把抓住那醜道人的雙肩,急切地搖晃他道:「你不是牛道長,你是左靜言,你是左靜言對不對?」
「......」
那「牛青雲」用力地閉了閉眼,點了點頭。
他似欲有所言,可才一開口,喉頭「咯咯」作響,拿過旁邊的青瓷茶盅,嘴一張,「哇」地吐出一枚青湛湛,冰寒寒的冰魄來。
是在地府時他含在嘴中的那一口孟婆湯。
一年來他被關在冰河鬼域中,那含而不咽的茶湯早已凍凝,鬼又無體溫,不能融化。是以連口唇都凍結,不能說話。
現在附魂到了牛青雲身上,人類的體溫漸漸把那凍封他口腔的冰魄融蝕,從颚膜虞開始脫離,總算是吐了出來,能開聲吐氣。
「你是左靜言!」
這下,軒轅鳳辰再無疑問,欣喜之情非筆劃能書。可是一擡眼看到他那倒盡人胃口的尊容,還偏是他所熟悉的那一個,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激起半點親近的意思,不由得氣結道:「這麽多人你非挑個這麽醜的!叫我抱都抱不過去!」
「道長......的八字較輕......其它人的軀竅,我可能進不去......」
長期的刑責,讓他的鬼氣已經很淡,對軒轅鳳辰的怨又早化掉了,執念不強的鬼能力也很低,爲安全起見,自然是找了最容易上身的那一個軀體依附。
太久沒開聲,幾乎找不到說話的感覺。
左靜言活動著被凍僵的唇舌,漸漸才開始覺得自己說話順暢起來。
聽到他的埋怨,不由得自唇邊泛起一個苦笑,這小皇子怕是永遠都不會記得要把別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或者他的坦率在自己面前從來如是,總帶著孩子氣的負氣撒嬌。
正想再跟他解釋,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門開處,一個身懷六甲的素妝女子斂眉低笑道:「夫君,母後說今晚盂蘭大會,要在宮裏放焰口爲陣亡之士祈福,問您要不要過去,也順道爲夫君的故友燒送些東西?」
她笑得柔和,無論宮裏怎麽傳當年軒轅鳳辰所迷上的鬼物一事,她也只用一句「故友」便輕輕掀過,很是體貼。
擡眼看到「牛青雲」也恰好在側,也颔首爲禮道:「太後說道長也多日不見了,今日如有空暇,也請一同出席。」
「......」
左靜言只怔然地瞅著她,並不作聲。
軒轅鳳辰咳嗽了一聲道:「知道了,遲些我會過去。你......自己也多小心身子,別陪得太晚。」
若非有她,自己恐怕是不能有今天的逍遙日子過,這妻子淡定溫柔,在太後跟前也侍奉得體,疼著兒媳婦和她腹裏孩兒的太後體恤她的辛苦,倒是對小兒子也生分了些,不再像原來那樣疼愛得緊也管束得緊。
她又微行一禮才去了。
左靜言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她就是越璃,八年前被道長選出來納福的那個......」
軒轅鳳辰趕忙解釋。
八年前,在娶這個八歲小新娘的夜晚,他們共飲了合卺酒,度過了洞房春宵。
心頭缱蜷之意頓起的軒轅鳳辰偷眼看左靜言,不過在看到那個人紅鼻子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撇開,他還是沒辦法對著那樣一張臉情話綿綿。
「你沒有說......她已有孕在身上。」
她和那個肚子的存在,提醒了在地府過得不知歲月的他時間流逝的存在,沒有他的歲月,地上的軒轅鳳辰看來也過得不錯。
這更堅定了他來之前決意要做的事。
「我......忘了。」
軒轅鳳辰吐了吐舌,他還眞是忘了,每天下去就只能有一個時辰和左靜言膩在一起,因爲離魂而讓他總有些疲累與神思恍惚,那一個時辰光是想怎麽讓左靜言脫離那邊,或是說些私密情話都不夠時間,哪裏會想得起徒惹他傷心的凡間事。
「是故意不提吧?你知道我就算聽了,也不會說你不對的。」
忘了?將有子嗣這麽大的事,他這當爹的也能忘了?
左靜言沈默,然後艱澀地開口,故做不在乎的樣子。
「我是眞的忘了!」
最怕看到他這種悶著生氣的樣子,以前悶著生氣的老師可以罰他抄書抄得連自己名字都不認識。不過,那時候又怕又喜歡抄書是因爲,他也會一整夜挑燈陪在受罰的自己身邊,最初的時候不懂爲什麽會有這種懵懂的喜悅,後來知道了,卻沒有珍惜。
那年少輕狂的歲月,如果能再來一次,他願意用現在的一切去交換,然後,這次一會從一開始,就決不放手。jiajiajiajia論壇jiajia
「其實我想,如果能讓小元投胎到我家也不錯--這樣你們父子也能團聚。」
軒轅鳳辰開始策劃兩人的未來。
「別胡鬧,我家小元沒這福氣!」
對啊,自己都能有個小元了,鳳辰爲什麽不能有個孩子?其實應該是代他歡喜的,這也有助于自己的計劃,可是心裏還是悶悶的,左靜言苦笑,只能強打精神。
「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窺視著他的眼神,軒轅鳳辰輕輕一句話,趕狗入窮巷,惹得那個道貌岸然的先生惱羞成怒起來。
「就說算了。」
「對了,你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醜道士的身體啊!你這樣子......我實在......」
呃,先生害羞了,要是又惹出他雖然溫和但有點死心眼的脾氣來,那就麻煩大了。而且他們的正事還沒談呢。
唉,以前要是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倒好辦,扭進他的懷裏一陣親熱就沒事了,那個臉皮薄的先生也就氣消了。
可是現在......
軒轅鳳辰非常、極度之不滿意地看著他托身的軀殼,就因爲這個,他上來這半個多時辰了,自己連一次都沒辦法抱過去。
可是左靜言說能上來,自然還是要有一定限制的。現在還沒離開牛青雲的身子,是時辰未到麽?
他不禁有點著急。
「說到這個......我想過了。」左靜言擡眼直視著他,淡定地開口:「我決定去投胎。」
「其實眞的可以請阿吊幫忙讓小元投胎到我家來的,不是說已經進了輪回殿了麽?如果能用折壽來換,不管折多少年壽命我都......啊?」
還沈浸在暢想兩人未來的軒轅鳳辰自說自話了半天,才反應過左靜言的意思,不由得大驚。
「不是說小元要去投胎嗎?爲什麽是你!?」
這下不由得他不著急了。
不是明明說好了有解決的辦法,實在不行,也就一人一鬼相厮守也沒什麽,可是,他卻要棄自己而去投胎?
軒轅鳳辰握住他雙肩的指力大到叫他的骨骼「咯咯」作響。
「我等得累了,也倦了。冰河裏太冷,我想如果轉世,要等你的時間還沒這麽長久。」
左靜言忍痛,把自己想好的計策一一說明:「我不喝這口孟婆湯,帶著前生的記憶轉世,頂多十四年,大概很快就能再回來找你。而你......」看著軒轅鳳辰終于頹然地放松禁锢自己的力道,左靜言指了指被他吐出來的孟婆湯,微笑道:「如果覺得找不到我的這段期間會過得太辛苦,就把那湯喝了,自然就會把我忘了,直到我來找你的那天,再記起我們曾經的這段情,也不錯啊!」
「你還是想叫我把你忘了?」
自己第一天到冰河鬼域去看他,他就在雪上直書一個「忘」字。
自己以爲日日造訪表明決心,他就能爲之打動,卻沒想,兜兜轉轉,他仍是把自己繞回了原點。
「是眞的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麽?阿吊說的鬼門關大開之日,你可以趁人赦的機會出逃,其實只是你們聯合起來騙我的?」
慢慢地回想這段時間他們的言行,軒轅鳳辰心中漸漸明了。
一開始就沒有什麽大赦,只是左靜言爲了讓他死心而特地上來說服他的計謀而已。
天道無情,閻王殿上豈是給他們講情理的地方?
當初孟姜女哭倒長城,也不過給她收了梁喜的屍身。自己和左靜言,在他們眼中什麽也不是,只是一對敗類,爲欲望而亂了倫理綱常苟合在一起的男人,衣冠禽獸。
「沒有了。如我在地府,你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想離魂去看我。可是如果你眞的這樣半死不活地苟全于世,到頭來元神耗盡,卻叫我到哪裏去尋你?還有,別打自絕的傻念頭,你這一生有殺孽,卻還沒做什麽善行,現在你還是生人不歸閻王管,但這一去便是鬼府神君轄下的子民,到時候數罪並罰,見與不見更由不得你我。」
而且磨骨之刑他爲小元抵罪時受過,那是生生要把魂都磨碎的殘酷,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軒轅鳳辰受這種罪。更何況那在人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皇子,與閻王殿裏的人衝突越多,吃的苦頭也就越多,那裏已經不再是他的世界。
「可是......」
心中隱約跳動著一絲不祥的預感,軒轅鳳辰無法知道那是什麽。但好不容易又抓住的一雙手,說什麽也不想放開。
「我說過,該放手的時候不放手,要承擔的後果會比你想象的嚴重太多。你暫時放開了,我去投胎,你喝下孟婆湯,這樣我們至少還能有重聚人間的機會。」那個鬼能言善道,孜孜以誘,「我只怕我投胎投得醜了,如牛道長這般,你卻又不肯理我了。」
想笑,卻笑得也像哭。
聽得耳邊咻咻風響,左靜言擡眼,看到了已經從地府趕回來的阿吊和牛青雲。
阿吊有點神色不安的樣子,恐怕那邊是出事了。還來不及再說什麽,那軀殼見到自己的靈魂,牛青雲脖子上挂著的道符閃起了微弱的黃光,竟一下子把他彈了出去,直接把牛青雲的魂體吸回體內。
「快走,閻君已經發現了我們的陰謀,現在趕緊回去認罪還來得及!」
阿吊執起他一只手就想拉他離去。
「可是!」
他還沒有得到軒轅鳳辰的首肯,他還放心不下自己的情人......左靜言掙紮著,回頭,卻看到了叫他震驚的一幕。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騙我的。但如果眞的沒有別的辦法,你一定要去投胎的話......」
那個渾然不知面前的人已經換了一個,只把他的話反複思量的人慘笑,「那麽,這樣如何?即使你變成這麽醜的樣子,我還是喜歡你!」
這麽說著的軒轅鳳辰一把拉過還有些迷糊的牛青雲,閉上眼睛對准了他的唇就狠狠地吻了下去。
「呃......」我已經脫離附身狀態了,你親的人不是我!
站在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禍事的發生,左靜言苦笑之余又有點感動。
「嗚,老道苦守了五十年的清白之軀......」
可憐才剛剛還魂的牛道長,被這從天而降的吻又給生生嚇暈了過去。
那一聲抱怨還只敢壓在喉底沒敢上達天聽,不然天生心高氣傲又面皮超薄的軒轅鳳辰知道眞相非殺了他不可。
「鳳辰......」
眼見得可憐的牛道長實在抗不住這驚世駭俗的熱情又背過氣去了,左靜言不失機地再附魂體。伸出雙手攬住重歸自己懷抱的情人,制止他太過急躁的掠奪,細細地舔吻過他的唇後,欲再深一步時,被抱怨道:「有酒臭!」,一驚之下想退縮,可是卻拿更積極纏吻上來的情人沒辦法。
「聽著,就算你眞的投胎了,也不准暍孟婆湯,你要記得我才轉世,投胎後只要會爬、會說話了就要來找我,不要叫我等你太久,這樣我才肯聽你的話,喝下這碗孟婆湯把你忘了,不再去找你。」
軒轅鳳辰的條件很不講理。
然而他知道就算是再不講理的要求,那個人也一定會爲他做到。
「好......」qiqi
果然,左靜言只是苦笑,答應得卻毫不含糊。
「那麽你要答應我要好好享受你在人世的日子的,多行善報,不可以自尋短見!」
左靜言生怕性格衝動的他又做傻事,也要與他約法三章。
「我會,但我一定要在有你的記憶前做最後一件事,我把我陽壽折去二十年,換小元投到我永定王家,這樣也不怕你會不來看我。」
「你!」
左靜言一驚,知道他說到就一定會這麽做。雖然小元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心病,可是向來不爲人著想的軒轅鳳辰連這點都替他想好了。他的意思是,今後他可代爲照顧小元,償還前世殺他之孽嗎?
「幹嘛,你這麽嫌棄你兒子到我家麽?就算是個人質,我也可保他以後一世衣食無憂,富貴長足。」
「......」
聽著這叫人最感動的威脅,左靜言一時無言,只能把他抱得更緊。
這是他的承諾吧,照顧好他的兒子,讓他在今世當自己的兒子,也就是說,他會去和永定王妃成爲眞正的夫婦,忘記這一切,好好地爲人夫,爲人父,直到......他來的那一天。
或許是......自己在地府等到他說出一切的那一天爲止。
口口聲聲說要去投胎的鬼,根本沒有這樣的把握。
他把做投胎憑證的那一口孟婆湯都舍了給軒轅鳳辰,並沒有做到閻君的要求。凡俗塵世的一個身子也容不得兩世的記憶。
不過,只要他聽他的話,在這世上盡他做皇子的責任,盡他作爲一個「人」的責任。
盡完這一切責任後,他就是他一個人的了。
突然奔湧心頭的獨占欲産生了難以竭止的狂喜--雖然那個結果也許要讓他等上幾十年。
「我的耐性很不好,所以你一定要很快很快,不然我把你忘光了,又怎麽好......」
和你相見。
這四個字說得很輕,很輕。
「傻鳳辰,你照顧好你自己,別讓小元像你一樣,小小年紀就失去父親。你只有照顧好了自己,才能照顧好他。你答應過我的。」
臨別時的話語,依依又依依,總是說不完,舍不得走。
「我知道。那時候我身邊有你,可是要小元也像我一樣?不過,就算你偷偷來看我的時候也不准順路去看他!不然誰知道你會不會又勾上那個孩子!」
憶起幾乎是上個輪回般的前塵往事,軒轅鳳辰狠狠地咬住那個被自己害死,卻害自己挂心了這麽多年的男子,聽得他「嗳」地輕呼了一聲痛,又怕咬得太重了,趕緊松開,卻舍不得離去,就這麽不輕不重地一路向下咬去。
「鳳辰,那個......現在我不是陰體了。要是破了道長元精,會被他恨死的!」
他並非草木,一向愛美的鳳辰居然對他附體的牛道長的尊容都容忍了,更加上那個嬌縱任性的天之驕子現在處處爲他著想,焉能不爲之動情?
更何況他們在做的又是情侶間極端親密的舉動。
他甚至可以感覺得到「自己」下陰處漸漸匯積起熱流,萬一......
一想到這兩方都得不償失的「萬一」左靜言趕緊推開越纏越緊的軒轅鳳辰,「咻」 一聲鑽出活人的身軀,換回眼見箭已在弦上,急得已經快叫救命的老道士。
「免免免!看清楚喔,現在的是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只愛捉鬼的牛天師!」
還算這小子有善心!緊要關頭奠出他苦修數十年的招牌傻笑,立刻把意亂情迷的軒轅鳳辰嚇回了魂,松開了手。
「還好還好,童子身還在,道法修練上還能再創新高。」
那一邊,首遇貞操危機的牛道士趕緊跳到一邊查看災情去了.
倏然空了的掌心失去了溫度,很不習慣。
睜大眼,向冥冥處張望,卻再也看不見他了。左靜言的魂體己十分脆弱,不能如往常一樣現身。
「你走了嗎?」
向著空氣裏看不見的左靜言這樣說著,聽不到他響應,卻看到有一個細微的光點在現(119頁插圖)
形的阿吊身邊閃爍,軒轅鳳辰摘下床幔前挂著的琉璃燈,把裏面的燈蕊摘了,外出裝了十數只飛舞的流熒,把那只小小的琉璃燈點綴成一盞亮閃閃的發光體。
「這盞燈給你照亮回去時陰世的路。再來找我的時候,也要記得帶上,這是我給你的信物。」
看著阿吊身邊的淡青色光團似乎點了點頭,那盞琉璃燈就這麽懸在了半空,然後一點、一點地向外飄遠。
看著他每離開一步,身體裏就好像有什麽被抽空了一點。
記憶裏的傷痛,快樂,都被一股看不見的大力扯出了身體,軒轅鳳辰把手下的檀木桌子都抓塌了一角,這才能勉強保持著讓表情回複平淡與冷靜......甚至麻木。
看到這樣的他,左靜言其實也是不忍。
可是麻木,比起在生會覺得痛苦多于快樂的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喝下孟婆湯後,失去記憶,自然也會隨之喪失掉部分情感。
雖然他還在人世幾十年,會感受不到那種爲愛、爲思之而求不得的痛苦,失去了正常的情感,可是天倫親情足以彌補這一切吧!也許等到他坐擁滿堂兒孫時,只會體驗到親情的快樂,不會想起曾有過放棄這些的爲難與不快樂。
守著這樣快樂的他,就是自己最大的聿福吧!
當一個永無法投胎,徘徊在忘川卻思之不忘的鬼也沒什麽。
還記得有一年帶他去北圩聽排歌,那一首纏綿到死的山歌一直銘記在心。
「連就連,我兩結交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注)
若鳳辰眞有百歲,他也情願在奈何橋上再等他七十六年。
甚至......千年萬年,無論他怎麽轉世輪回,他都會在地府點著這盞琉璃燈,等著他來。
※注:「連就連,我兩結交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其實是廣西民歌,全句大意是:與你連姻就與你連姻,我們結交定下百年之好,如果我們中有哪一個九十七歲死了,也會在奈何橋上等上三年,以完成百年相守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