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行刺
雖然距離涼亭尚有很遠的距離, 但是謝凌雲一眼就認出了涼亭裡相對而坐的兩個人——其中的一個。
那人看著十五六歲, 穿青色常服, 烏髮只用一根玉簪綰著,面帶微笑, 神采奕奕。他略略低頭, 不知在說些什麼。
這不是太子紀恆又是誰?
涼亭周圍或直立或斜靠著若干面目普通、神情凝重著統一服裝的人。謝凌雲恍惚認出了兩個, 上回在觀音廟見過的。
謝凌雲納悶,紀恆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她一琢磨, 這個太子可真好玩兒, 觀音誕去觀音廟求神水、端午節在河邊看賽龍舟、到了重陽節又登高望遠。他倒是什麼節日都不落下啊。
至於紀恆對面那個人, 因為是背對著她, 她也瞧不出來,只是看身形挺陌生,想來是她沒見過的。
謝懷良不明白堂妹為什麼盯著涼亭發呆,他也朝涼亭的方向張望,只隱約看出那裡已有了幾個人。他尋思著莫非是因為涼亭中有人, 她不好前去歇息?姑娘家重規矩,見了外人生出避諱的心思, 也不足為奇。
想了一想, 謝懷良道:“阿芸,咱們慢慢行,也許等到涼亭那兒時,他們已經歇好離去了。”
“啊?哦哦。”謝凌雲回過神來,點一點頭, 隨著謝懷良一道,放慢了腳步。她猶豫了一下,說道:“要不,咱們先不休息吧?”
明知道太子在涼亭,他們還過去,好奇怪的感覺。
“為什麼?”謝懷良不解,“阿芸不累,我都累了。”
“啊?”謝凌雲聽謝懷良說累了,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以來,她走得快,他走得也不慢。可他畢竟不會武藝,聽他粗重的呼吸,他確然是累了。她心說,罷了,反正只是歇一歇,她戴著冪籬,紀恆也不一定能認出她,不是嗎?再說了,就像七哥說的那樣,也許等他們到涼亭那兒時,他們已經走了呢。
想到這裡,謝凌雲笑一笑,輕聲道:“是有些累了呢。”
謝懷良瞧了堂妹一眼,一面前行,一面說道:“阿芸,其實咱們出門在外,也不用太計較。不過是歇個腳罷了。”
——涼亭中即便有人又怎樣?那涼亭又不是私人所有,大家各歇各的,嚴守規矩,阿芸有什麼可怕的?
“嗯。”謝凌雲不知他為何突然說這話,只當是他怕她嫌棄涼亭簡陋,連忙道,“七哥放心,我沒事的。”
謝懷良一笑,對隨性的小堂妹不免多了幾分親近之意,笑問道:“阿芸在綏陽的時候,平時都做些什麼?”
謝凌雲撿了平時所做之事說了,又特意提到舅舅:“七哥不知道,我四歲生日的時候,我舅舅託人給我送了一匹小馬駒和一套弓箭。我小時候也想把玩的,可我阿娘不許……”
“哦,是嗎?”謝懷良有些意外,但想到那人是薛家舅爺,似乎也很正常了。他略停一停,“京中的姐妹都是由女夫子教導的,整日跟著女夫子學規矩。六姐姐沒出嫁那會兒,還跟我抱怨過說累呢。”
“六姐姐?”謝凌雲歪著頭想了想,謝蓁?她在老太太生辰時見過謝蓁。這個堂姐跟其母李氏並不相似,是個頂活潑的人,眉眼含笑,落落大方,性情上倒是更像大伯母一些。
兄妹兩人邊說邊行,不多時涼亭就近在眼前了。
在涼亭中歇息的人仍坐得四平八穩,謝懷良看一眼瘦削的堂妹,雖然她氣息均勻,不喊苦,不說累,可他尋思著她怎麼著也得歇一歇了。想了想,他便想上前商量一下,至少讓阿芸有個歇腳的地兒。
至於他自己,當然也累了,可他畢竟是個男子,累一些不打緊,總不好累著小姑娘。
可惜,謝懷良剛一靠近,就有人擋在了他身前,口中喝問:“做什麼?”
謝懷良一怔,下意識後退半步,他掃一眼亭中對坐的兩人,觀二人風度,猜測可能身份不凡。——他也見過世面,看人氣質神情,還是能看出一二的。他笑了一笑,說道:“在下和舍妹行到此處,累了,想歇一歇腳,沒有惡意的。”
攔著他的人遲疑了一下,說道:“往前一里地,還有個涼亭,你們到那裡再歇吧……”
話未說完,已注意到這邊的紀恆已然起身笑道:“誒,你這是做什麼?人家只是路過歇個腳。咱們歇的差不多了,繼續趕路吧!”他又看向對面的人:“大哥,你說呢?”
謝凌雲站在不遠處,原本只是靜靜看著,可紀恆這一聲“大哥”著實嚇了她一跳。她知道紀恆是太子,紀恆的大哥是不是就是那個豫王紀忱?老實說,謝凌雲也算是多次聽人提及豫王了,沒想到竟然能在這種情境下見到豫王。
聽到豫王,自然會想到那個為自己打算的陳六小姐,想到身體病弱心思極重的豫王妃鄭氏……這些人竟然還是在一個家裡頭。
短短數息間,謝凌雲心裡已經上演了好幾齣大戲。她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不能有這種看戲的心理。她對自己說,嗯,豫王是好人,看見姑娘落水會奮不顧身去救,還會對那姑娘負責。
謝凌雲沒想錯,紀恆對面的人確實是其長兄豫王紀忱。重陽佳節前,紀忱力邀弟弟同自己一起登高望遠。
太子紀恆略一思索,就同意了。
皇帝聽說兄弟和睦友愛,心中高興,將兄弟二人喚來,好好叮囑一番,又每人賞賜一套上好的筆墨紙硯。
安全上也不能鬆懈了,皇帝安排了不少明衛暗衛,來保護他們。
其實紀恆跟豫王紀忱的感情並不算太親近,平日裡也不過是不咸不淡罷了。——當然天家兄弟,這樣的距離剛剛好。
這回紀忱邀請他,他也有些意外。兩人一起登高,偶爾說上幾句,不知不覺便行了許久。
看見涼亭,紀忱提議歇息,紀恆自然應了。
兩人相對而坐。
一眾侍衛幾乎是將涼亭給包圍起來了。
西山有可容馬車緩緩通過的路後,這邊的小道行的人就少了。——尤其是平時去臥佛寺的多是顯貴。是以這條道上人不算多,想到這裡歇腳的,也寥寥無幾。偶爾有想歇一歇的,一見了涼亭外穿便服的侍衛,就下意識離去了,連上前詢問都不曾。
謝懷良竟是第一個上來詢問能不能在此歇腳的人。
按說他們休息的時候也不短了,可是豫王在聽了太子的提議後,並未立即起身,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讓他們進來休息就是。”
太子挑了挑眉:“怎麼?大哥沒歇夠?”
豫王眼中閃過一絲猶豫,終是輕聲說道:“前些日子染了風寒,身子骨還沒好利索。”
太子瞭然,點頭道:“原來如此。風寒雖然是小病,可也不能大意了。大哥可以回去找御醫看一看。”
“是,我正有此意。”豫王隨口應道。
有了兩個主子的話,侍衛不再阻攔,直接允了謝家兄妹進來。
豫王心中有事,仍端端正正坐著,他只掃了一眼新來的兩人,便又垂下了眼瞼。
謝懷良衝他們施了一禮,他看了一眼涼亭中的石凳,面上浮現躊躇之色。
涼亭中有一石桌、四石凳。豫王坐了一個,他對面和兩邊還剩三個。謝懷良心說,總不能讓阿芸直接就坐吧?阿芸定然不肯的,女孩兒家都重規矩,和陌生男子同處一涼亭,只怕就很讓她尷尬了,怎麼還能教她再近一步?
謝懷良又看看這兩人,暗暗感謝這少年貼心。——他一見他們,便起身讓了位置出來,自己站到一邊。謝懷良衝他施禮時,他還笑了一笑。年長些的這個,相貌不錯,架子不小。
謝凌雲不知道七哥在想什麼,輕聲問道:“七哥,你不是累了麼?不歇一歇嗎?”——還好現下太子和豫王都沒坦誠身份,七哥也能坐下來好好歇一歇。
她話音剛落,太子紀恆便“咦”了一聲,看了她兩眼。
謝凌雲注意到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低了頭,不再說話。太子不想暴露身份,她在外面,也不想讓人知道她是她啊!
謝懷良還未回答,太子紀恆已然笑道:“坐吧,山路難行,是該歇一歇。”說著他又看向謝凌雲,輕笑道:“還真是意外。”
他雖沒說什麼意外,可謝凌雲一看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明白過來,他說的意外,跟她有關。
謝凌雲瞧一眼石凳,估摸了一下份量,暗想謝懷良應該能搬得動。只是他現下累了,能不能還兩說。她當著旁人的面,不好直接搬了石凳過來坐。
謝凌雲目光微移,看到涼亭四周低矮的石欄,倒還乾淨整潔。她索性倚著柱子,坐在石欄上。
謝懷良一看她這動作,就呆愣住了。他動了動唇,意外於小堂妹的不拘小節。
他呆呆地坐下,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阿芸這樣,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她不與姐妹一同坐馬車去臥佛寺,而是選擇爬山,一路不說苦不說累,對涼亭中的陌生男子,雖有避諱之意,卻也不是一味的扭扭捏捏,矯揉造作。她本來就是隨性率真之人啊。
想通了的謝懷良忽然一笑,說道:“阿,妹妹,你要喝水嗎?下人帶的有水……”——他本來要喚她阿芸的,忽然想起此地有外人,她的閨名不好教旁人知道,便又喚她妹妹。
太子紀恆忽道:“這邊有茶水,還有瓜果糕點,可以嘗一嘗。”
謝懷良看一眼石桌,果真如此。他暗暗稱奇,也不知是誰在此地放的果蔬。瞧著新鮮乾淨,有的竟還不是尋常之物。再看一看涼亭中的這兩人,風華氣度,無一不是上乘,卻不知這兩人是誰。
謝懷良口中連聲稱謝,手上卻沒有任何動作。坐在涼亭裡,四周涼風吹來,清爽愜意。
謝凌雲倚柱而坐,原本也很愜意,只是偏偏有個人站在了她面前。她抬頭,看見眉眼含笑的太子紀恆。她胡亂拉了拉冪籬,將目光轉向了別處。
紀恆輕笑,低聲道:“阿芸?”他也學著謝凌雲的模樣,坐在石欄上,倚靠著另一根柱子。
謝凌雲無奈,只得同樣小聲道:“太子殿下,你也來登山啊?”
——紀恆既然沒點明身份,她當然也不會對他行大禮。他小聲,她就也小聲。只是這樣以來,他們說話的情形就有點詭異了。
“對啊,難道你不是麼?”
謝凌雲輕聲道:“我自然是了……”
他兩人離得近,似是在竊竊私語。不但謝懷良變了臉色,連豫王也朝二人多看了兩眼,心中暗暗納罕。紀恆這小子,是在逗小姑娘麼?
謝懷良心頭微怒,重重咳嗽了兩聲,希望那少年能收斂一些。然而那少年像是沒聽到他的咳嗽聲,仍然倚著石柱,眉目含笑。那少年容貌生的極好,面如冠玉,目光澄澈,舉手投足中有渾然天成的貴氣。他正挑了眉,跟阿芸小聲說著什麼。
謝懷良心頭一跳,有些莫名的擔憂。大戶人家的閨女,向來很少出門,見到的外男也少。阿芸十三歲,若是這個小白臉少年存心勾引,阿芸又怎麼會是他的對手?他當即起身,想扯了阿芸就走。
但是又一想,阿芸雖然率性純真,但不難看出,她是個規矩女子。他這麼想,不是把芸也給看輕了麼?
於是,他又是一聲咳嗽。
太子紀恆沒注意到他,反而是豫王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貴姓?”
“啊?”謝懷良看看四周,才意識到對面人這話是問自己的。他當即答道,“免貴,姓謝。”
“謝?”豫王眸色一暗,沉吟道,“不知道閣下可認得忠靖侯謝老爺子?”
謝懷良道:“那是祖父。”
“哦,原來如此。”豫王點頭道,“令尊是……”
謝懷良皺眉,歇個腳,也能碰上一個人問東問西。對方沒有自報家門,直接就來問他祖父問他父親,他心裡不大爽快,但還是老實答道:“家父諱德。”
豫王一怔,繼而做恍然大悟狀:“原來是謝二爺家的公子。”他笑了一笑,便不再詢問了。
忠靖侯家中諸人,豫王大致知道一些。謝老爺子有四個兒子,其中第三子早夭不算。長子謝衍將來是要繼承爵位家業的,四子謝律是父皇早年舊友,肯定會受重用,前途不可限量。至於次子謝德嘛,自然是比不得兄弟了。
豫王還知道,謝德嫡長子早亡,小兒子才三歲多。面前這個自然是庶子了,而且還是侯府裡頭嫡次子的庶子。
謝懷良也問道:“不知閣下是?”
豫王不答,反而繼續問道:“是謝家老六還是老七?”
謝懷良皺眉,心說此人對謝家頗為熟悉,竟然知道父親年長的兩個兒子分別排行第六和第七。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是答道:“在下排行第七。”
豫王笑一笑,暗忖莫不是那個被嫡母抱出去,又沒能當成嫡子的謝懷良?他有點想笑,但是想到自己,又息了取笑的心思。他只嘆了口氣,端起了茶盞。
謝懷良莫名其妙。
就在豫王同謝懷良說話之際,太子也正與謝凌雲小聲搭話。不過,他們的話題就很隨意了。
太子不知怎麼想到玉珮,問道:“上次我父皇給你的玉珮,你派上用場沒有?”
“玉珮?”謝凌雲搖頭,也有點苦惱,“沒有。”
“沒有嗎?”太子笑道,“我以為你真的會去打昏君,打讒臣呢。”
“怎麼可能?”謝凌雲心說,我哪裡能見得到幾個讒臣?她小聲道:“我這幾個月,只出了一回門。再說了,也沒人欺負我。”忽的想起一事,她直接問道:“你那兩個人呢?”
太子一怔,這是他們第四次見面。除了第三回是在父皇面前,這一回和第二回,她都問了同樣的問題。話說她就這麼關注小南小北嗎?
“你說,小南小北?”
謝凌雲胡亂點頭:“小南小北?對啊,就是他們。”
太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們沒出來。”
“哦。”謝凌雲也不是真的好奇,只是他們兩人這樣相對而坐,看著挺親近,事實上很尷尬啊。七哥在跟豫王說話,無暇顧忌她。她也不好直接說:“太子,你離我遠一點”。
“你要是想見他們,下回我可以帶他們見你。”太子說道。
謝凌雲當即搖頭:“沒有,我不想見他們。”
“是嗎?”太子一笑,“我以為你掛念他們呢。”
他笑起來甚是好看,尤其是在陽光的沐浴下,更像是被鍍了一層金光。謝凌雲視線微偏:“我沒有掛念他們。啊,是了,上個月,我姐姐嫁給了你舅舅。”
她話一出口,便看到對面的紀恆面色微變。她心裡一樂,又強調了一遍:“我姐姐嫁給了你舅舅……”
這樣算的話,他該叫她什麼?不過他是皇帝的兒子,看著比她還大兩歲,應該不會把她視作長輩吧?
太子正要答話,涼亭外侍衛又攔住了一個滿麵灰塵的孩童。
那孩童看身高不過七八歲,衣衫倒也勉強稱得上乾淨整潔,只是面上髒兮兮的,說是爬山,行得累了,要來歇腳。一聽侍衛不允,便拿了袖子抹淚。
謝凌雲見狀,忙道:“正好,我歇好了,我們先走,涼亭留給他就是。”
太子點頭道:“說的是,我也歇好了。”
謝凌雲一怔,她說的“我們”是她和謝懷良啊。太子和豫王歇息的時間絕對不短了,她以為他們是要放棄爬山了呢。
一直端端正正坐著的豫王也站起了身,揮揮手令侍衛放那孩童進來,他則走到太子跟前:“二弟……”
在外面,他們既是便服,自然也只當是尋常兄弟,皇家稱呼,都暫且放在一邊。
那孩童走進涼亭,一見到石桌上的水果,就直奔石桌而去。然而,就在下一瞬,孩童忽然轉身,目露凶光,他雙手持兩道利刃,一左一右,快速向豫王和太子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