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後悔

如今的公園裡，夜間出沒最多的已經不是小情侶，而是跳廣場舞的大媽。所以顧頤出現在新浦公園，自己都覺得有點彆扭。

他在一個方陣邊緣上找到了莉莉：“怎麼在這兒……”在這種地方見面，真虧莉莉想得出來！

“以防萬一嘛。以前那個酒吧很多人知道，萬一那個唐少疑心不消，又跟著找過去怎麼辦？”莉莉正跟著小蘋果的節奏手腳亂動，港真她雖然長得漂亮身材勻稱，卻沒有半點兒音樂細胞，跳的動作慘不忍睹，沒有一下是卡在節奏上的，真是白瞎了洗腦神曲。

顧頤看著她的動作就覺得眼睛要瞎，忍無可忍地把她拽了出來：“這裡太吵了。”

莉莉跳得正嗨，卻也只能悻悻地被他拽著走：“其實這兒挺好的。也沒人管你從哪兒來，只要跟著跳就行了……”

“薩滿教教舞嗎？”剛離開了小蘋果方陣，迎面而來的就是套馬杆，側向還有愛情買賣，顧頤只覺得自己耳朵裡灌滿了叮叮咣咣的聲音，頭都要炸開了，也就不如平常那麼冷靜，不無諷刺地說了一句。

然而莉莉並沒有理解這個“跳大神”的比喻，反而癡呆地看著顧頤：“什麼舞？廣場舞還有教派嗎？”

顧頤對牛彈琴了一回，也覺得沒什麼意思，懶得再去尋找能讓莉莉聽懂的“下里巴人之語”，隨便擺了擺手：“沒什麼。你叫我過來有什麼事？”

“哦——”莉莉這才想起來正事，“你讓我查的那事，有點眉目了。”說著掏出手機，“我弄到了幾張照片，你看看。”

顧頤只覺得無話可說：“你不能把照片發給我嗎？”還讓他特地跑一趟？

莉莉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我那——流量不夠，得省著點用……”她發現顧頤臉色不對，馬上開始哭窮，“你也知道黃秋香扣了我一個月的薪水，我還得往家裡寄錢——我妹妹考上大學了。我爸根本不想讓她上大學，想讓她去打工，給我弟弟掙複讀費。他能這麼幹，我可忍不了！一個慣得跟什麼似的，還得求著他上學。一個幹著家裡的活，能考上大學還不讓讀！也是我妹妹倒楣，怎麼就投生了雙胞胎？”

“好了好了——我看看照片。”顧頤也聽海天的人談論過莉莉家的情況，知道她那對龍鳳胎弟妹今年考大學。當初莉莉就是忍不了家裡重男輕女才跑出來，卻很偶然地成了巫女。如今她對那個家已經沒什麼留戀，不過是可憐那個跟她有相似命運的妹妹，實在不能不管。

莉莉從手指縫裡窺探了一下顧頤的臉色，揉了揉眼睛，把手機遞給他。那裡頭有幾張照片，看上去實在是有些觸目驚心：三具屍體，每一具都是頸動脈處血肉模糊，像是被什麼撕咬過。

“這個是我有朋友從刑警隊內部弄出來的照片，最近兩個月裡，三起案件。最後一次是雷雨天，死者是個醫生，深夜做完手術回家，就在自己社區門口被殺的。那天門衛看雨大，跑去屋裡睡覺了，倒是有個失眠的住戶，半夜站在視窗往下看，說是好像看見有個人跟醫生打起來了。當時他不想多管閒事，沒想到人就死了……”

莉莉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哦對了，據說三個現場的血跡都不多，所以大家都懷疑，這是吸血鬼——”她轉轉眼珠，換了個稱呼，“血族幹的。可是看這個傷口，好像又不大對勁……”血族的手段向來優雅，再說他們的唾液有促進傷口癒合的成分，即使被吸血的人，也不至於傷口狼籍成這樣。除非是這個血族故意撕咬的，但是這樣有什麼好處呢？

“會不會為了掩蓋他的身份？”莉莉才問了這句話，就知道自己在犯蠢了。如果有心，血族完全可以做到無聲無息地吸食血液，哪裡用得著弄得場面這麼難看？

“那——會不會是狼人啊？血液嘛，說不定是他們故意抽幹的，嫁禍給血族？”狼人跟吸血鬼的關係水火不容，這眾所周知，嫁禍這種事兒，本地住戶輕易不會這麼做，否則引來了獵魔人，可能大家一起倒楣。但如果是路過的就沒有這種顧忌，很可能為了掩藏自己的行蹤，偽裝了其他種類的獵食方式。

顧頤仔細看著那些照片，沒有說話。如果沒有唐驥，或許他也會做此猜想。但唐驥去海天，明顯是沖著血族去的，如果是這樣，很有可能他親眼見過這些屍體，而且找到了什麼證據，畢竟照片照得再清晰，跟現場也是有所不同的。

“這事跟海天有關係嗎？”顧頤想起海天後門上那雙膽怯的眼睛，微微皺了皺眉頭。

“跟海天？”莉莉眨巴眨巴眼睛，“這——沒什麼關係吧？”

“那為什麼警車那幾天就在海天周圍轉呢？”

“啊？”莉莉傻了眼，“這，這我可不知道……”對上顧頤的目光，她立刻把脖子一縮，“海天那邊我也沒敢回去啊……萬一那唐少還常去海天，碰上了怎麼辦？你也不願意再看見他吧？”

顧頤嘴唇微微動了動，很想說他現在不單又看見了唐驥，以後還得經常看見。但這話說出來只會讓莉莉恐慌，所以他還是又咽了回去：“沒讓你回海天，只是讓你再打聽打聽消息。”

莉莉愁死了，又不敢反駁顧頤，只好苦巴巴地回應：“那我再去打聽打聽……不過顧頤，你要管這件事嗎？”

顧頤沒有立刻回答。本來按他的脾氣，是不想管這些事的，他只想混在人群裡，裝做一個普通人過日子。但是這次的事情，似乎不太一樣……

首先，像這種連殺三人並且現場如此狼籍的惡性事件，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大部分異類，既然選擇在人群中生活，就會保持低調的行事方式，謹慎地維持著身上那層“類人”的外殼。畢竟現在資訊傳播太過方便，今天行事不慎，明天可能就招來了獵魔人的追捕甚至圍剿，除非你的實力逆天，否則還是老實一點比較好。

其次，唐驥這個荊棘鳥家族出身的獵魔人突然出現在這裡，也是一件有點反常的事情。雖然沒有見識過他的真正實力，但顧頤是跟荊棘鳥家族打過交道的，可不敢小看他。如果讓這潭水就這麼渾下去，誰知道最後被唐驥摸到的魚會不會是自己？

還有，就是海天後門的那雙眼睛了。老實說，那個才是真讓顧頤有點疑惑的地方——它的味道不對。

與女巫、狼人或者死靈等異類不同，血族的實力基本取決於體內流淌的血液，這是由血族的繁衍方式所確定的，每一個被初擁的新生吸血鬼，都是被自己的“父親”賦予並且限定了實力——簡單地說，就是上代吸血鬼的實力比後代更強，越是古早，力量就越是強大，而對於自己製造出來的下一代，更是有著壓倒性的優勢。

這一切，都是因為血族的血液。因此，血族之間也有一種微妙的能力，在對方沒有刻意掩蓋和收斂氣勢的時候，可以憑藉氣味分辨出對方的“輩份”比自己高還是低，從而大致確定雙方力量的對比。

顧頤當然也有這個能力，還經過特別的訓練，並且在某次事件之後，他的五感得到了再次的提升，對於血液的分辨更為靈敏和準確，即使對方有意隱藏，他也能分辨出來。但是——海天後門的那雙眼睛，它的主人身上的味道，卻讓顧頤覺得奇怪。

那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顧頤自己也很難描述出來，就像看見一張整容的臉，從某種細微之處，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絲不自然。

不過這些話，顧頤都不打算跟莉莉講。這個半吊子女巫，除了在算命上稍微開點竅之外，就只會召喚個掃帚了。偏偏後者根本就是個雞肋，這年頭上有飛機下有地鐵，中間還有各種火車汽車，誰還用那種時速跟電動車一樣的掃帚呢？而且就算是你願意用，又怎麼躲過別人的眼睛？

這種根本不合格的女巫，除了打聽消息之外就沒別的用處了，而且就連這個能力，其實也與她是女巫無關，而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又愛說話。

如此無用，如果捲進了什麼事件，被獵魔人發現，大概就只有炮灰的份兒了。所以顧頤也不想她知道太多。再說，就算是他講了，關係到血族之間的那種微妙的聯繫，莉莉也理解不了。

莉莉不知道顧頤在想什麼，但看顧頤沒有回答她的意思，也不敢再問了：“那——我走了？”

“自己小心點。”顧頤淡淡地說，“就算打聽消息，海天那地方也少回去，要是再遇上李天翌，別想著再找我擋槍。”

“李天翌我才不怕呢……”莉莉嘟嘟囔囔，“我怕的是那個唐少。而且你又讓我打聽消息，又不讓我去海天……放心吧，這次就是出事也不找你了！”

顧頤毫不客氣地嗤了一聲：“那你能找誰？或者你自信能扛得住哪個獵魔人？”

莉莉又啞巴了，半天才有幾分頹喪地低下頭，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我真後悔……要是那天我沒那麼好奇，不想著跟他們一塊去搞什麼萬聖節PARTY……也許我現在還能挺胸抬頭地做人，不用這麼擔驚受怕……”

顧頤轉開了臉：“如果那樣，也許你現在會在東莞那邊的工廠打工，每天朝五晚九沒有週末，為了給你妹妹籌學費，到處跟人借錢。或者你現在仍舊在海天干，但是也幹不了多久了……”

莉莉想起之前從海天出去的幾個人，卸下厚厚妝容之後枯黃的皮膚，疲憊的眉眼，還有某些見不得人的病，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如果真要做這一行，她不靠咒語，那這幾年，她大概也會跟那些人一樣……

“行了，有這時間想東想西，不如早點去打聽消息。我先走了。”顧頤簡單地說完，不等莉莉回答，轉身走了。

莉莉這才反應過來顧頤其實是在變相地安慰她，不由得嘟囔了一句：“就不能說兩句好話嘛……”還是沖著顧頤的背影喊了一聲，“謝謝啊！”

顧頤沒有回頭，心裡卻在暗暗地歎息。後悔的又豈止是莉莉？如果他當年不是那般少年衝動，一頭栽進了所謂的“愛情”裡；如果當年他不是那麼急於離開那個讓他覺得束縛的家庭，急切地希望著有人能夠理解他的斷袖之癖；如果……

然而這世上並沒有什麼如果，即使他一千次在夢裡沐浴過溫暖的陽光，醒來時仍舊第一千零一次——置身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