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龍之谷（四）

　　性格如此冷淡的孩子，布瑞朗特恩還是第一次接觸。這種冷淡與乖巧不同，亞瑟清晰的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又知道需要多少努力才能達成目的，他的邏輯是絕對理智的，也不知道女王是如何將他教導成這樣。

　　飛龍沒有了，布瑞朗特恩反倒突然大笑起來，亞瑟皺眉，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犯病，布瑞朗特恩卻突然做出了讓他驚異的舉動。

　　人類的外表被龍形取代，金鱗層疊，宛如日出時海面上層疊的浮光，黃金龍的龍形閃耀高貴，看上去如同精美的藝術品，輕易不會顯露鋒利之處。金龍俯視著亞瑟，半晌，慢慢低下頭，與舒緩的動作截然相反的是，龍的耳鰭微微緊縮，這是仍然心存防備的表現。

　　亞瑟突然覺得，比起這幅閃亮精美的樣子，他更喜歡薩莉的龍形。執掌毀滅的黑龍，任何一個身體部位都是致命的武器，他尾鰭上的利刺，冰冷粗糙的鱗片，都在訴說著生人勿近和沉默的殺意。可是就是這樣致命的姿態，在面對亞瑟時，耳鰭小扇子一樣舒張，硬刺合攏，像貓把爪子收進肉墊裡，說不出的依戀討好。

　　【我親自帶你回龍之谷。】金龍的聲音傳來，仍然滿含天生的傲慢，【上來。】

　　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殊榮」，亞瑟在心裡一笑，前世他與金龍父子關係尚好的時候，就罕見的有了這樣一次乘騎的經歷，那時候把這段經歷當成了莫大的榮耀，甚至自以為這是自己可以比擬阿賴爾特的標誌。

　　然而，這實際上只是一次施恩而已，甜頭給足了，才好讓他為龍族賣命。

　　這次回來，心境已經全然不同。亞瑟沒什麼感激涕零的感情，他只是淡淡的打量了一下金龍，翅翼附近比較好攀爬，於是他熟練的爬了上去，稍微調整姿勢讓自己舒服一點。

　　「可以了。」他淡定的說，然後給自己戴上兜帽。

　　金龍：……好像有哪裡奇怪。

　　如果亞瑟再開口吆喝一句，手裡多條馬鞭，大概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金龍不知道亞瑟竟敢把他當普通交通工具，他懷著一種詭異的心情起飛。法則被攪動，小世界隱隱震盪起來，幾個呼吸之間，金龍已經飛到可怕的高度，而他還在繼續扇動翅翼，直到看到世界的邊界。

　　世界邊沿的蒼白色中，一道巨大的裂縫橫亙在哪裡，猶如一隻黑色狹長的眼睛。這是先前撕裂開的通道，從這裡離開小世界，再經過時間不短的一段旅程，就可以抵達此行的終點——

　　龍之谷。

　　情不自禁的，亞瑟回了一次頭。

　　其實他什麼都看不到，眼前只有世界盡頭保護性質的蒼白，這段蒼白通常比世界本身還要寬闊很多，就像蛋清包裹蛋黃一樣，包裹著整個世界，防範來自外界的入侵。

　　卻攔不住純血龍族，他們是時空的寵兒，天生凌駕於大大小小的世界之上。

　　沒有太多時間用來惆悵，金龍帶他沖出這個世界，帝國、母親，還有那條史前的巨鯨全都遠去了，耳畔只有時空之中空曠的呼嘯。亞瑟在整個過程中，都儘量減少與金龍的接觸，他沉默的抵抗布瑞朗特恩察覺到了，明明應該嗤之以鼻，此刻，金龍卻感到有些不悅。

　　大概是這孩子先前在其他人面前笑得太過可愛，到了自己這邊卻變成了全然的冷淡，讓他心裡有點不舒服。

　　大不了之後，多給予這孩子一些好處……布瑞朗特恩這樣想著，飛行刻意不平穩。然而就在劇烈的顛簸之中，亞瑟也仍然挺直脊背，不肯跟他靠近半點。

　　蘇德從空曠的回廊上走過，走動間的風撩起他的發梢，突然，他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鏡前駐足。倒映在鏡子中的青年，一身筆挺的執事服，金絲邊眼鏡顯得溫文爾雅，職業性的微笑猶如面具一般凝固在他臉上，任誰都無法從他身上揪出半點差錯。

　　遠方的鐘聲敲響，表明此地主人回來的消息。蘇德取下眼鏡，用手帕擦拭了一下一塵不染的鏡片，又重新把眼鏡戴上。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微笑仍然掛在臉上，他的一舉一動都詮釋著完美。

　　「蘇德。」同樣身著執事服的青年在背後叫住他，他的面貌平凡很多，引人注意的是那雙灰綠色的眸子，那算是他勉強繼承了一點翡翠龍血脈的證明。

　　蘇德沒有轉身，甚至沒有回頭，唇角微笑不變，卻透露出十足的傲慢。

　　龍血純度低於自己的雜種，他沒有心情去理會。

　　「蘇德！」灰綠眼眸的執事明顯憤怒了，「這就是首席執事的教養？！」

　　「我在聽。」蘇德整好以暇的微笑，「科瑞恩先生，請說吧。」

　　科瑞恩忍了又忍，才勉強忍住暴起的衝動，假笑著說道：「我是想問問你，現在在龍之谷的殿下們，你是否有中意的？我好避開你的選擇。」

　　蘇德終於回過頭，微笑著注視著科瑞恩，把他看得毛骨悚然之後，才緩緩開口，一開口就是萬金油一般的回答。

　　「無論是哪位元殿下，我都會盡心盡力的侍奉。」

　　「少裝了！」科瑞恩才不相信他，「痛快點說出來，省得到時候不愉快。」

　　「……你隨便選吧。」蘇德想了想，這樣說。

　　科瑞恩愕然，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蘇德才沒有耐心等他，他還要最後確認一下房間安排，沒有時間浪費在無用的人身上。

　　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科瑞恩才緩緩回神，打了個寒顫。

　　蘇德……竟然哪一個都沒看上！

　　如果放在一般執事身上，那簡直是傲慢過頭，被帶回來的孩子縱然不是純血，也並非他們這些亞龍可以相比的。只有蘇德，他不僅是執事，身上還流淌著微弱的黃金龍血脈，又是龍皇的左膀右臂，他傲慢得有本錢。

　　定了定神，科瑞恩向蘇德離開的反方向走去，隨著最後一位殿下被接回來，他們這些執事也要選擇服務……或者說監視的主人了。

　　亞瑟從黃金龍背上滑了下來，沒有掀開兜帽，反而把帽檐拉得更低。從現在開始，他每走一步都要仔細思量，但是該有的強硬絕對不能缺少，不然他展示潛力就毫無意義了。他相信薩莉肯定在趕來的路上，他並不太瞭解薩莉真實的身份，只知道應該是無比崇高的，如果不是厭倦生命而選擇把自己作死，他復活前的實力絕對可以吊打布瑞朗特恩。

　　可也不能把希望全都寄託在別人身上，亞瑟自認能出逃第一次，肯定能出逃第二次，這次不會像上次那麼狼狽，他要早做準備，走也要走得轟轟烈烈！

　　還有……

　　亞瑟的眼眸一沉，龍之谷裡並非全是純血論的擁躉，他被大多數人鄙視，卻仍然有向他伸出援手的存在。礙於強權，那些幫助都很微弱，卻足夠讓他牢牢銘記。

　　金色鱗片褪去，布瑞朗特恩重新幻化為人類的樣子，瞥一眼亞瑟，覺得一開始的心塞似乎更加嚴重了——這孩子至少離他五米遠。

　　亞瑟表明了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黑斗篷包裹著幼小的身體，他無聲無息的呆在那裡，把自己的存在感無限削弱，徹底成為一團影子。

　　布瑞朗特恩從來沒有被這麼嫌棄過，但是又沒什麼立場出聲責備，因為亞瑟並沒有任何無禮的舉動，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最終，他丟下一句冷淡的「跟上」，帶著亞瑟走向禮堂。

　　為了迎接混血們，龍之谷特意劃出一片區域進行修整，建造住所和相關設施，看似重視，其實完全沒有把混血當做一回事。確切的說，這些混血的孩子們根本無緣龍族的核心，他們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當阿賴爾特的磨刀石，順眼的會成為類似執事一樣的存在，這就是最理想的結果了。

　　亞瑟是最後一個被帶回來的，他沒有休整的時間，就被直接帶到禮堂。布瑞朗特恩要宣佈這場試煉的規則，一進禮堂就不見了蹤影，亞瑟並不在意，他無聲的打量禮堂內熟悉的景物，佈景是龍族喜愛的金碧輝煌。除了他，禮堂裡已經有了不少孩子，年齡不一，還有更多人不斷地從門外走進來，臉上有種優越感。

　　大概是覺得自己早到吧，早到就說明受到重視，也更加熟悉龍之谷的生活。

　　只要在龍之谷待過一段時間，就沒有人想要回去，他們發覺自己從前生長的小世界是如此膚淺，世界之外的美麗令他們心醉。他們同樣意識到，原來還有一種力量是凌駕於世界之上的，那種力量屬於龍族。

　　情況與前世所見沒什麼不同，亞瑟懶得像前世一樣四處結交，反正最後都要相互廝殺，沒必要做出和睦友善的樣子。他隨便找了一個角落待著，眼簾半闔，準備養養精神。

　　十幾個孩子很快就到齊了，他們有些被帶回來得早，已經開始抱團，其中最是八面玲瓏的是個極其可愛的男孩子，金褐色的發蓬鬆微翹，一笑還有一對小酒窩，他熟練地討好周圍的人，一口一個「哥哥」，把同父異母的血緣關係利用得淋漓盡致。

　　殷勤之餘，男孩突然看向角落的方向。

　　——亞瑟就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