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上)
天氣預報是這樣說的:16至20攝氏度,大到暴雨 。
陸齊安追得很快,但當他跑下二樓時,已經聽不到樓下有人奔跑的腳步聲了。他從走廊邊往下望,眼看著傅嘉穿著外套下的短袖,沖進低於20攝氏度的暴雨中,搖搖晃晃地往北邊跑去。
明知傳遞不到,他還是喊了一聲:“傅嘉!”
無人回應。
他迅速下樓,緊隨著傅嘉跑進雨裡,北邊已經看不到任何人影了。他順著傅嘉跑走的方向追尋,持續地喊著傅嘉的名字,但雨聲嘈雜,他的聲音迅速被淹沒,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他加快腳步,再一次喊:“傅嘉!”
在他的記憶裡,他從來沒有這樣聲嘶力竭地吼叫過。
北邊沒有教學樓,是校內的樹林和實驗樓,路徑複雜,還有不少分岔。陸齊安憑直覺選了一條路進去,從頭找到尾。他沒有找到人,就折返回到起點,換一條路繼續尋找。雨太大了,陸齊安很快就被淋得渾身濕透。因為著急地尋找著,他很少眨眼睛,雨水阻礙著他的視線,讓他的速度越來越慢。
陸齊安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但始終沒有放棄。最終,他在實驗樓的背後找到了傅嘉。
起初他不敢確定那裡有人,因為隔著雨幕遠遠看過去,那個人的輪廓不像是人型,反倒像是一團廢棄的物品。陸齊安走近一些,看到那個人在不停顫動,才確定是傅嘉。他蹲在牆邊,背部緊靠著牆壁,雙手抱緊身體,頭深深埋在兩臂之間,盡可能地縮成一團。
他的頭頂有建築上層伸出來的屋簷為他擋雨,雖然仍有雨水飄打到他身上,但他好歹沒有一直呆在暴雨裡,這讓陸齊安松一口氣。
他沒有貿然靠近,而是在離屋簷一步之外的地方停住,啞聲喊道:“傅嘉。”
找了那麼久,喊了那麼久,陸齊安的嗓音已經嘶啞了。
傅嘉的手動了動,沒有抬頭,也沒有放鬆身體。哪怕身後已經沒有空隙了,他還是往後縮了縮,說:“你別過來。”
他的聲音埋在兩手中,悶悶的,聽不清晰。
陸齊安清了清嗓子,為了避免突然喑啞,無法把話說清楚,他一字一頓地說:“外面太冷了,我帶你去避雨。”
傅嘉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他輕微地抬起了頭,但還沒等陸齊安看清他的表情,他就用力搖頭,說:“別過來。”
他牙齒打顫,聲音斷斷續續的:“你、你想避雨可以自己去,不用管我。”
陸齊安深吸一口氣,放柔聲音,說:“你受傷了,不能再淋雨。”
傅嘉還是不肯抬頭看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說:“那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呢?在你看來,我受傷不該是咎由自取嗎?你不喜歡我,以前也說過你不可憐我,那還管我去不去死?”
他的聲調不穩,但因為有一股硬氣在支撐,整段話下來都是流暢的。
陸齊安捏緊手,用力到骨節發痛,他靠著手上的這陣痛維持自己的冷靜,沒有露出失態的表情。
傅嘉乖了太久,他都快忘了傅嘉還沒搬出林家時,那一身化不開的陰鬱氣質。現在他就跟曾經一樣,對周邊的一切都持敵對、排斥的態度,仿佛一根尖刺。
陸齊安沒有眨眼,任雨水流進了自己的眼睛裡,將雙眼刺激得越來越充血、發紅。
他說:“我管你,以後我都管你。”
他語氣果斷,好像不止是在對傅嘉說,也是在對自己保證。
傅嘉眼眶一熱,忍不住從喉嚨中發出一聲含糊的嗚咽。他大幅度地顫抖著,磕磕巴巴地說:“我不需要……你走吧。”
陸齊安站在原地沒動,他重重咬字,說:“我會管你的,傅嘉,別放棄。”
瞬間,傅嘉愣住了,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陸齊安——
這堪稱他們兩人相遇以來,陸齊安最狼狽的一次。傅嘉淋了多少雨,陸齊安就淋了多少,更何況他不顧小樹林裡的泥濘,反復從裡面折返好幾次,褲子上、甚至上衣的下擺,都沾有不少泥點。
傅嘉閉起眼睛,卻阻擋不住眼淚往外湧,他崩潰般地抱住腦袋,想把自己的哭聲藏起來。
傅嘉很討厭自己。因為他說出“我放棄了”那句話時,是真心決定要放棄了。他漫無目的地沖進雨裡,不辨別方向,一個勁地往前跑,也決定就算陸齊安來找他,甚至向他道歉,他也會用最不客氣的語氣將他轟走。
但是當他聽到陸齊安的一句“別放棄”,他就堅決不起來了;當他抬頭看到陸齊安和他一樣,在雨中被淋得渾身濕透時,他除了痛苦到哭出來,什麼都做不了。
傅嘉在想,為什麼看到這一切的他會這麼心疼,會這麼不捨得,甚至不再想要罵他或是趕他走,只想為他擋雨,想把他帶到乾燥溫暖的地方。
他討厭自己,卻又不受控制。
陸齊安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上衣外套脫下來,走進屋簷下,在傅嘉面前蹲下來,問他:“冷不冷?”
傅嘉反應遲緩,好半天才搖了搖頭。
陸齊安將外套抖開,披在傅嘉背上,說:“你先用外套擋住雨, 我背你回教學樓 ,現在救護車應該已經到了,我送你去醫院。”
他的外套濕透了,甚至可以滴出水來。但校服外套有一定的防水性,用它遮蓋總比直接淋雨要好。
傅嘉推了開他的手,還想把身上的外套扯下來,說:“我不去醫院。”
陸齊安拉住外套的兩邊,將傅嘉包裹在裡面,用力往自己這邊拉動,說:“那你想去哪?”
傅嘉突然被他拉近,腦袋刷的一片空白,眼淚也跟著停了。
陸齊安的臉近在咫尺,傅嘉看著他充血的眼睛,卻覺得不可怕,反而很柔和。
傅嘉屏住呼吸,沒說出話。
陸齊安的手往後移,放在他的背上,將他圈住,說:“不說話就去醫院。”
傅嘉吸了吸鼻子,使勁搖頭。
陸齊安歎一口氣,說:“那我帶你去我的公寓。”
傅嘉還是搖頭。
陸齊安拉起外套的兩隻袖子,在傅嘉胸前打了個活結,說:“再搖頭就去醫院。你在這裡等我,不要動,我去借把傘過來。”
說完,陸齊安就站起來,重新走進雨裡。
傅嘉愣愣地看著他,第一反應就是陸齊安走了,他可以跑了。
但是事實上,他的身體卻一動不動。
他掙扎了幾秒,動了動腿,發現自己蹲久了,腿已經麻到沒有知覺了。他再動了動,痛感強烈,連帶著整個身體都使不上力氣。
傅嘉扶著牆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腿,決定不跑了。
因為他的腿麻了,是因為腿麻了。
他擦一把臉,摸到一手濕意,有汗有雨也有眼淚。
他不停說服自己:是因為腿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