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甘為人下》第138章
第九章 亡命天涯

 劉卓走後,阮韶獨自住在王府裡。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習字,夜晚一個人睡在兩人共眠過的床上。床褥裡還留著劉卓的氣息,他聞著那氣息入睡,總是不停地做夢。

 有時夢到劉卓突然回來了,精神奕奕,完好無損,抱住他開心地親吻。有時卻夢到劉卓一身是血地從門口跌入,倒在他懷裡,身子逐漸冰冷下去。

 有一次,阮韶還夢到兩人在床上歡好。抽送迎合之間,正是情慾高漲的時候,劉卓忽然對他說︰“阿韶,我時間到了,要走了。”說罷就抽身退了出來,衣服也未穿就往外走。

 阮韶跌跌撞撞地追去,門口卻不見劉卓的身影。他驚慌地大叫著劉卓的名字,然後就被阿姜搖醒了過來。

 阮韶日日心神不寧,晚上也睡不好,終於忍受不住,從王府搬了出來,回自己的宅子裡住。睡在相對陌生的地方,沒有那麼多景物可以觸動記憶,他這才稍微好了點,夜間也能睡踏實些了。

 過了數日,京中來了消息,說王爺已經抵京,覲見了皇帝和太后,一切如常。

 又過了幾日,皇帝登基大典,平平順順地結束了,大賞群臣,王爺也得了不少賞賜。劉卓還給阮韶捎了口信,說自己很好,很快就回返回中山。他還買了阮韶當初很喜歡龍湖香墨,一並帶回來。

 阿姜欣慰道︰“公子,看來是虛驚一場。王爺很快就可平安回來了。”

 阮韶也隱隱松了口氣。

 可就當天幾個時辰後,日頭西斜之時,阮韶自己掌握的線人從京城裡送來了另外一道消息。阿姜拿著飛鴿傳書的紙條急匆匆奔進書房,道︰“京城局勢有變!武王竟然謀反,說皇帝並不是先皇親生,而是王太妃與外人私通所生!”

 阮韶手裡的玉瓷茶盞打翻在桌上,將才畫好的荷塘蜻蜓圖浸了個透濕。

 武王和先皇及劉卓同為文宗皇帝的兒子,還年長劉卓一歲,雖然也有些權利野心,可這些年來一直安分老實。劉卓當初也曾擔心他在先皇病中作亂,沒想武王那個時候很老實,卻挑著先皇駕崩,對著孤兒寡母發難。

 假若皇帝不是鳳子龍孫,而是個野種,那皇位必然要落在別人頭上,是立了功的武王,還是原本呼聲最高的中山王,這就有得一番探討了。

 阮韶徹夜未眠,第二日等了一整天,也沒有從劉卓的人手裡得到半點消息。倘若不是信使出了什麼差錯,便是劉卓有意對家裡的人隱瞞這變故,怕他們擔心。

 只是阮韶並不是弱質女流之輩,並不需要被劉卓當成經不得風雨的人呵護。阮韶動用手裡的資源,嚴密關注著京城動向,並且也開始在平城悄悄準備起來。

 這日傍晚,阮韶的人又傳來消息,說武王大鬧朝廷一事已傳遍京城,皇帝的身世成了眾人談資。這顯然是武王故意放出了話,逼得太后不得不有所動作。

 果真,太后抱著皇帝上朝,求當庭滴血驗親。先皇已經葬入皇陵,當然不可能再挖出來,與先皇是親兄弟的武王和中山王當仁不讓,挽起袖子割腕獻血。小皇帝被割了一刀,哇哇大哭,兩滴血分別落入了兩個玉碗中。眾目睽睽之下,一碗相溶,一碗相斥。相溶的是中山王的,相斥的是武王。

 武王這時跳起來大叫︰“劉卓,恭喜你,終於有後了。”

 滿朝百官齊聲抽氣。

 劉卓卻是從容不迫地冷笑道︰“三哥,道理不是你說了算的。你假設的陛下血統不純,你又根據我和陛下的血能相溶,假設陛下是我的骨肉。可我本就是陛下親叔叔,我和他的血本就該相溶。倒是你,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雜種。”

 這時老御醫出來道,若是父系親近的親眷,血也可相溶。滿朝嘩然之際,太后抓著時機拍案怒起,大斥武王叛亂,殿下的帶刀侍衛一擁而入,將武王拿下,當場摘了他的王冠,貶為庶人,打入天牢。

 阮韶收到這段線報後的第三日,劉卓的親筆信才到他手上,只簡單道︰“宮中有些變故,但都已經料理清楚。我一切安好,就是十分想念你。回家之日或許要稍微延後幾日,又要讓你擔心。且好生保重自己,等我回來。”

 阮韶收了信,問阿姜︰“京城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阿姜道︰“這幾日都還忙著處理武王舊部,整個京城裡都亂哄哄的。不過……”

 “不過什麼?”

 阿姜艱難道︰“還是有了傳聞,說皇帝是……是王爺的骨肉……”

 阮韶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才說︰“雖然不希望他插手,但是那畢竟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家事。天家無情,周太后也不是個簡單人物。劉卓這個人,其實還是心慈手軟,忠心義膽,現在又有了軟肋……免不了被人欺。”

 清冷的秋夜,阮韶獨自做在燈下,細心雕琢著一塊玉佩。他打算等雕刻好了,便送去佛光寺讓方丈開光,等劉卓回來便給他戴上。

 一陣風忽然吹開窗戶灌了進來,吹的燈火大亂。阮韶的手一滑,食指上被割出一條口子,鮮血直流。

 阿姜起身匆匆關了窗,給他包扎上藥。阮韶的視線卻落在那塊快要完成的玉佩上。朱紅的血跡凝結在潔白溫潤的紋理裡,透露出一股妖異不詳的氣息。

 這樣又枯坐著等了兩日,線人又穿來的信報。展開一看,卻是劉卓的筆記,只有一個大大的“走”字,力透紙背。

 阮韶只覺得一股浸心寒意襲來,讓他頓時無法呼吸。

 阿姜驚慌道︰“公子,我這就去信問個仔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阮韶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又猛地從椅子裡站了起來,臉色依舊慘白,眼裡卻燃燒著火焰。此刻的他,不再是過去這一年多來沉浸在幸福裡的不知世事的貴公子,而是當年那個坐鎮京城,掌握著大越在庸國情報網絡的寧王殿下。

 愛人有難,做在家中哀愁擔憂,無濟于事,唯有積極主動,才能有所幫助。

 阮韶當即召集了所有手下,分工下去。京中如有變故,用不了十日,就會波及到中山,王府和宅子裡的一切事務都需要打理。阿姜繼續負責聯絡情報,阮韶則親自騎馬,趕完王府在城郊的別院。

 劉卓的側妃王氏出來迎接,一看阮韶臉色,便知出了事。阮韶知道她是個明事理的女子,直接道︰“王爺牽扯到帝嗣紛爭之中,只怕太后會拿他殺雞儆猴,來保全皇帝的名節。聖旨還未到,但你們也可以先行準備。”

 王氏茫然道︰“我們是他家室,王爺若有難,我們怎麼逃得脫?”

 “不用逃。”阮韶道,“逃了便給王爺定了罪。王妃可暫時帶著兩位郡主去寺廟裡躲一躲。若日後有變故,我的人會接你們去安全的地方。那裡是我去年置下的一個莊子,上面查不到那麼遠,你們可以在那裡放心住下來。”

 “那就這麼辦!”王氏應下,立刻吩咐家丁去收拾行囊,又問阮韶,“公子打算怎麼辦?可是要回越國去?”

 阮韶一笑,搖了搖頭,“我不是家眷,波及不到我身上。我會等王爺回來,不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他。”

 王氏動容,低聲道︰“公子這番情誼,也不枉王爺他對……如此厚愛……”

 王氏當日就和另一位側妃一起,帶著兩個郡主離府上山,投奔到了清淨庵裡。

 阮韶當日就搬回了王府,叫來王府管事囑咐一番。那管事忠心耿耿,只聽阮韶說了個大概,便知道如何行事,日次就藉口邵公子要出遊,準備了銀錢和車馬。

 是夜,阮韶又躺回了那張承載了無數歡愉回憶的大床裡,輾轉不能成眠。手上的傷一絲絲疼著,提醒著他此刻劉卓還身陷囹圄,生死不明。

 “一定要平安回來……”阮韶把魚腸小劍捂在懷裡,艱澀地閉上了眼。

 狂風卷著落葉,雨點如豆,打落在行人身上。荒野小道上,一行人策馬冒雨狂奔,為首之人一身玄衣濕透,英俊的面孔也被秋雨凍得蒼白,可雙目裡卻燃燒著火焰,不顧疲倦,揚鞭策馬,一直奔過來,奔過來……

 突然一支冷箭後斜方射下,男子敏捷地躲讓開,箭射入樹幹,箭身沒入大半。緊接著,又是一陣箭雨直直朝男子一行射去。

 “不”

 阮韶驚醒,冷汗透濕衣衫。

 “公子!”阿姜在門外焦急地叫,“是王爺”

 劉卓騎馬直闖進王府之時,一眼就看到那個穿著白色單衣站在屋檐下的人。大雨滂沱,澆得人徹骨冰涼,風吹著阮韶的衣衫,他整個人瘦弱單薄得仿佛隨時都會隨風而去一般。而下一刻,他就沖進了大雨之中,直直朝這邊跑來。劉卓翻身下馬,張開手將他接在懷中。

 兩個人的身體都冰冷透濕,劉卓的身上還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阮韶激動又恐懼,抓著他的衣襟不住顫抖。劉卓將他連拖帶抱地帶回屋裡,也顧不得滿身雨水,扣著他的肩膀,咬牙切齒。

 “你……不是要你走麼?你怎麼還待在這裡?”

 “走什麼?”阮韶冷聲道,“我說了,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即便要逃,也要和你一起。一個人走,那過去這一年,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劉卓緊閉著眼,面容悲慟,仰頭長嘆一聲,將他死死摟進懷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阮韶問。

 劉卓道︰“來不及了,你這就隨我走,路上再和你細說。”

 深秋的大雨澆灌著冰冷的大地。跟著劉卓一路上京的五十名近衛,回來的不足二十人,每個人都有傷在身。王府管事得了劉卓吩咐,明日一早就會將王府下人散盡。王妃和郡主則連夜從尼姑庵裡接走,啟程去早已安排好的莊子。

 車馬已是現成,所有用品全都普通簡單,帶著個“邵”字標記,一看就是商人之物。劉卓的親衛忠心耿耿,不肯離去,便和阮韶帶來的侍衛編在一起。一切準備就緒,阮韶就同劉卓登上了馬車。一行人安靜地趁著夜色出了城。

 劉卓一路狂奔回來,數日都沒怎麼合過眼,已是疲憊至極。現在稍微鬆懈,便依靠在阮韶懷裡,沉沉睡去。阮韶脫了他的衣服,給他傷口上藥。只見他身上有刀傷、箭傷,還有挫傷淤青,慘不忍睹。他又痛又怒,強忍著,眼角還是濕潤了。

 等到日頭西斜,劉卓才醒了過來,臉色也好了許多。阮韶這才從他口中了解到具體發生了什麼事。

 “皇帝確實不是先皇骨肉。”劉卓沉痛苦笑。

 阮韶吃驚不小。

 “太后在血裡做了手腳,我中了計。武王已經在獄中自盡,沒人知道這個秘密。太后要我肯保守秘密,就封我做攝政王。我知道她是緩兵之計,目的是想把我緩住,再想法子幹掉我。我自然辭了她的好意,表示願意隱退封國。”劉卓說道這裡,怒意大盛,牙關緊咬,“可太后這毒婦也果真不相信我,一出京就開始派人追殺。哈哈,想我中山王少年上了沙場,戎馬倥傯,立下過赫赫戰功,新帝登基之亂更是勤王有嘉。到最後,卻要為了小皇帝那勞什子清白身世,死在婦人手上!”

 “那你打算怎麼辦?”阮韶從他懷裡抬頭。

 “我可還有別的選擇?”劉卓撫摸著他的面頰,手和面孔都那麼冰冷,“也許明日聖旨就會到中山,說中山王叛變,貶為庶人之類的廢話。哈,從此不再有什麼中山王劉卓,我也不再有什麼責任,榮華富貴,也全如雲煙散去,從此一身輕鬆!”

 阮韶將臉貼在他掌心,閉上了眼睛,“那你可願隨我回越國去?”

 劉卓淒涼一笑,“不。”

 阮韶一怔。

 “我已經背負叛君的污名,絕不肯再背負叛國污名了。”

 “那你不走,難道要我看著你送死?”阮韶大吼,瀕臨失控。

 劉卓抓住他,道︰“阿韶,你回越國去吧……”

 “我不走!”阮韶狠狠道,“你要死,我就跟你一起死。我前前後後死過兩次了,比你還不怕死。”

 “我怎麼能眼睜睜看你死?”

 “難道我能?”阮韶嘶喊,淚水湧出眼眶,“劉卓,你好自私,你以為你死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就可以當你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繼續過我的日子?我有心,有感情呀。所愛之人若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別這樣……”劉卓捂住他的嘴,“別說這樣的話。都是我拖累了你。”

 阮韶抓著他的手,冷靜了下來,道︰“你先隨我去越國,也不用張揚,先給你養好傷。然後你是要就此隱姓埋名,還是卷土重來,我都全力支持你。但是你要記住一點,將來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想著自己一人承擔。我必在你身邊,生死不離。”

 劉卓目光灼灼地凝視他,捧著他的臉,狠狠吻了下去。

 他們馬不停蹄地趕路,只要到達庸越邊境,就會有阮韶的人來接應。可在這之前,他們要面對的,是背後追殺的刺客,以及已經白雪封頂的高山。

 周太后派來的人追上他們,是他們出逃的第三天。車隊一出了小鎮,刺客就圍了上來。劉卓也在外面迎戰。阮韶不會武,只有坐車中,聽到外面一片刀劍擊鳴、嘶吼慘呼。

 一番慘烈地廝殺,他們才終於脫困。阮韶這時道︰“不能因為我一人而耽擱大家。今天起就棄了馬車,我與你們一起騎馬。”

 “你的身子……”劉卓剛一開口,就被阮韶打斷,“我沒有那麼嬌弱!”

 棄了馬車後,速度果真快了許多。只是太后派來的刺客綿綿不斷,且顯然接的是必殺指令,只求見屍,不留活口。這樣一路追殺,歃血死拼,隨行的侍衛不斷傷亡,越來越少。

 侍衛折損了一半後,一行人也終於抵達蒼術山。初冬時節,山已白頭,天空中飄落著雪花。阮韶來過這裡兩次,對地形還算熟悉,帶領眾人走采藥人留下的小道,隱身在山中,暫時避開了追殺。

 入夜,他們躲在山坳裡休息,卻不敢升火,怕引來追兵。劉卓知道阮韶畏寒,解開外衣將他擁在懷裡。

 阮韶輕聲道︰“這已是我第三次從大庸逃亡越國,每次情形都一樣。看著忠心的侍衛一個接一個倒下,自己卻還不得不捨棄他們繼續前進。因為知道,只要一停下來,他們的死就白費了。”

 劉卓抱緊了他,唇印在他額上,“我會保護好你的,阿韶。從小到大,應有盡有,只有你,一直是我求而不得的。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到,才過了一年的好日子,我怎麼捨得失去你?”

 阮韶微微笑,“就是。好日子還沒過夠呢。我們會熬過去的。”

 天蒙蒙亮時,天上又飄起了雪花,卻越下越大。天剛亮了些,又變暗了。

 “今日正是冬至呢。”劉卓抹去落在阮韶鼻尖的雪花,“若是還在家裡,你大概又會給我熬羊肉湯了。”

 “等到了越國,我天天為你下廚。”阮韶柔聲道。

 雪沒有停歇的跡象,可他們並不敢耽擱行程,騎上馬背,冒雪翻山。越往上走,空氣越發寒冷稀薄,阮韶胸前的舊傷疼痛難忍,呼吸困難,咳嗽聲也漸漸忍不住。劉卓焦急地不住看他,他毅然地擺手,示意他不可停下。

 跋涉了大半日,大豁口終於出現在眼前。只要穿過這個豁口,到達對面,就進入了越國境界。阮韶的人也會來接應他們。

 劉卓心疼地看著臉色已發青的阮韶,“阿韶,我就要到了,你再堅持一下……”

 話未說完,胯下驚雷突然警惕不安地躁動起來。箭聲夾在山間呼嘯的風雪中幾乎細不可聞,射到眼前才被發覺。那支箭擦著劉卓的胸膛,直直射向阮韶。

 劉卓目眥俱裂間,箭頭射入阮韶胯下的馬脖子上。馬嘶鳴痛叫,揚起前踢。阮韶防備不及,一下就被掀翻。劉卓一個彎腰將他接住,撈入懷中。驚雷不等主人催促,就揚蹄朝著山坳狂奔而去。

 阮韶被劉卓護在懷裡,臉埋在他胸膛中,一時間感覺不到風雪的冰冷,只能感受到男人身體令人安心的溫度,聽到他激烈的心跳。他們身後傳來慘烈的廝殺聲,在呼嘯的山風中時遠時近。箭緊追不捨,時不時落擦著身子射落地上。劉卓的聲音卻始終沉穩鎮定。

 “抱緊我,阿韶!我們就快要到了!”

 阮韶緊抱住他的腰,聽到他喘息越發粗重,知道他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無能為力,只有咬著牙,堅定地回應他︰“是,我們就快到了!”

 雪落在發梢,凝結成冰,嘴裡呼出的熱氣立刻變成白霧。整個山谷都因為這一場追殺而轟然咆哮起來,積雪崩塌,寒鳥驚飛。驚雷拼力奔馳,下了山坡,躍過石灘和冰凍的河面,終於沖進了對面的密林之中。

 劉卓不敢掉以輕心,繼續催促著驚雷前進。穿過這片茂密的山林,山勢又變得復雜。阮韶拉著韁繩,指揮著驚雷繞過積雪下的枯木和山石,尋找到了采藥人的小路,順著朝山下走。

 身後的追兵似乎被阻隔在了山坳的那一邊,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稍微放鬆。劉卓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氣,俯身摟住阮韶,終於顯出疲憊虛脫之態。

 “你還好嗎?”阮韶回頭看他。

 “沒事。”劉卓一臉是汗,眼底發青,的確非常疲憊,“剛才用力過猛,現在有點緩不過來。別停,當心他們追上來。”

 “那你休息一會兒吧。”阮韶摸了摸他汗濕的臉? ??輕柔地說。

 劉卓嘴唇在他額角踫了踫,道︰“阿韶,我終於隨你回越國了。”

 阮韶微笑,“走,我帶你去找我的手下。”

 驚雷馱著兩人在深山裡跋涉,風雪小了一陣,又逐漸變大,但是劉卓一直將阮韶擁在懷中,用身子護住了他。

 阮韶見追兵沒有趕來,心裡輕鬆不少,一路上輕言細語地說個不停,“這山下有溫泉,等我們脫了險,一定要帶你去好好泡個澡。我那個莊子離此地不過三日路程,卻是溫暖很多,也種了一池荷花。對了,我這次要再為你捉幾條胭脂魚,做糖醋魚給你吃。我知道你最喜歡糖醋味道了……”

 劉卓靠在他背上,頭依著他的肩,低低笑了兩聲,“等我們安全了,你可要好好喂飽我……”

 阮韶聽出他話裡曖昧的暗示,笑嗔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

 “誰叫我這麼愛你呢?”劉卓輕聲在他耳邊說,“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就是弄明白自己愛你,然後也讓你也愛上了我。阿韶,過去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年,是我人生裡最開心的時光……”

 “別說了。”阮韶微微皺眉,“你這一輩子還長呢,以後更快樂的事還多著呢。你這是怎麼了?”

 劉卓嘟囔︰“沒力氣了,好想睡。”

 “那你靠著我休息一下。下山了我叫醒你。”

 劉卓嗯了聲,又含混不清道︰“阿韶……”

 “什麼?”

 劉卓卻只是輕笑,半晌才說︰“我真愛你。”

 阮韶的心軟得融化,胸口暖得好似飲了醇酒一般。他莞爾,柔聲回應道︰“我也愛你。”

 劉卓發出滿足的嘆息,將重量都靠在了他的身,漸漸沒了聲息。

 這樣不知道走了多久,風雪終於又稍微轉小。阮韶抖落了頭上的積雪,望著越來越平坦的山路,終於露出笑容。

 “阿卓,我們快到了。”

 劉卓沒有出聲。

 驚雷踩到了雪下一塊石頭,馬蹄一滑,身軀朝前斜去。馬背上的兩人也隨之向前倒去,阮韶下意識伸手扶住身後的人,劉卓卻緩緩地從他背上滑落,朝雪地上倒去。

 那一瞬間,阮韶想不也想,扭身一把抱住了劉卓,被他帶著一同墜落下馬,被他重重壓在了雪地上。阮韶張了張口,突然向是被刺了一刀似的驚恐抽氣。視線越過劉卓的肩,看到他背上的三根箭羽。

 渾身的血液瞬間就凝固了,身軀硬冷地猶如身下的積雪凍土,心臟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用力擠壓揉搓,巨錘一下接一下地敲打在頭上。

 阮韶瘋了一般抱住劉卓,翻身坐起來。箭頭深深沒入劉卓的後背,流出來的血也早已凍結成冰。劉卓無知無覺地躺著,面色蒼白如血。阮韶摸著他的臉,他的脖子,只能摸到一片冰冷。

 “不……別這樣……阿卓!”阮韶捧著劉卓的頭,惶恐地叫著他的名字。劉卓雙目緊閉,面色安詳,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溫柔地回應愛人的呼喚。

 “別這樣,阿卓……我們說好了的……”阮韶無助地搖著他,摸著他。劉卓的胸膛還留有一絲溫度,可是脈搏已經全無。阮韶趴在他胸口,裡面一片寂靜,曾經蓬勃有力的心跳銷聲匿跡,就連那一點殘留的溫暖,也只因為阮韶曾在那個懷裡。而這點溫暖也維持不了多久,寒冷的風雪頃刻就將它徹底帶走。

 “不!”阮韶嘶喊著,淚水爭先恐後地湧出眼眶,滴落在懷中人的臉上。他緊緊地抱著劉卓,摸著他的臉,想要將他喚醒過來,聲音嗚咽痛苦,猶如哭號。

 “求求你了,阿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我們說好了的,一起回越國,回我的家鄉!”阮韶低頭吻上劉卓冰冷的嘴唇,迫切地想要渡給他一點溫度和氣息,“求你睜開眼,看看我呀!阿卓,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我們經歷了那麼多年,才走到這裡。你不能丟下我不管!”

 帶著淚水的吻不斷地落在劉卓的唇上,這張形狀美好的嘴唇,曾經如此熱切地吻過他,也曾輕柔地說過無數動人的情話。而如今,它卻毫無反應地微微張著,泛著青色。

 阮韶哭得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所能做的只有抱緊懷裡這具身體,想要將他暖和起來,想要他醒過來。他呼喚、哀求,哭號大叫,可劉卓依舊安靜地睡著,平靜安詳,臉上帶著難以描述的滿足。

 “來人呀!”阮韶朝著空無一人的山林嘶喊大叫,“快來人呀!救救他!你們在哪裡?”

 等待接應他們的人也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不知道被困在山裡何處,回答阮韶的,只有山間呼嘯的風聲,以及驚雷躁動不安的鼻息。

 “不要這樣……不要……阿卓……”阮韶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他不斷地吻著那雙再也不可能溫暖起來的嘴唇,細聲呢喃,“我們說好了的,要在一起,你不可以丟下我……明明說好了的,春天去桃源看桃花,夏天到清江消暑賞荷,秋天去大草原放牧,冬天,再上昆侖看雪。你答應了我,陪我一起變成老頭子,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耳邊似乎聽到劉卓的輕嘆,可驚喜地望過去,懷裡的愛人依舊無聲無息。

 風卷著碎雪從眼前飛過,淚水很快就凝結在了臉頰。失去了保護和懷抱,阮韶被寒冷包圍,單薄的身體無法抵御冰雪的包圍。

 “阿卓,你走了……要我可怎麼辦呀?”

 細微的嘆息也頃刻間就被呼嘯的風帶走了。

 阮韶默默凝視著懷裡的愛人,痴呆麻木地坐在雪裡,面無表情,眼中已是死水一片。就快要變成雪人之際,他才終於動了起來。

 瘦弱的身軀將劉卓已經凍得僵硬的身體背了起來,踩著雪,艱難地一步步走到一株百年老樹下。他將劉卓放下,擺放成側身安睡的姿勢,然後拔出魚腸小劍,砍去礙眼的箭羽,再用血擦幹淨他的臉,將他凌亂的頭髮重新束好。整理完畢後的男人仿佛只是累極了在樹下睡去,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再度醒來似的。

 阮韶苦澀地笑,輕柔地撫摸著劉卓的臉。這個男人,盡管此刻,依舊如此俊美儒雅,仿若天神。他就是自己全部的意義,如果沒有了他,這條路,還有繼續走下去的必要嗎?

 阮韶俯身吻住劉卓的唇,溫柔纏綿地輾轉吮吸,這一吻似乎要到天荒地老。

 然後他也躺了下去,鑽進了劉卓的懷中,拉過他的手臂環住自己,仿佛他生前那樣佔有般保護著自己。兩具身體緊緊依偎在一起,漸漸一樣冰冷,心跳也慢慢微弱下去。

 “阿卓,你等等我。我們說好了的,生死不離。”

 驚雷在樹林邊急躁不安地刨著地。山裡風雪又大了,雪如鵝毛一樣飄落在樹下相擁的兩人身上,沒有多久,就將他們覆蓋住。很快,雪厚厚堆積起來,屬下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驚雷在雪中嗅著,終於揚起脖子,發出悲痛的嘶鳴。

 山林中忽然傳出人聲,“有馬叫,在東邊!”

 “快去”

 風轟隆隆盤旋在山間咆哮,人聲斷斷續續。

 “……是馬,還有鞍……”

 “人呢?”

 “……跟著它!它知道……”

 “……陛下!這裡……”

 阮臻緩步走進院子,許書寧正從屋裡出來,見到他,屈膝行禮。

 “他怎麼樣了?”

 “已經醒了。”許書寧低聲說,“身上的凍傷也無大礙,就是沒精神,也難怪……”

 “他……都知道了?”阮臻皺眉。

 “他沒問。”許書寧道,“我想,他或許心裡清楚。陛下要進去看看他嗎?”

 阮臻點了點頭。

 屋裡點著寧神的沉香,幽暗寧靜,暖爐散發著溫暖熱度。屏風後的床上,瘦弱的身軀靠坐在床頭,婢女正給他喂藥。

 “朕來吧。”阮臻接過了碗。下人們悄無聲息地退下。

 阮韶一動未動,像是什麼都沒感覺到一樣。他清俊的臉上沒有什麼血色,嘴唇因為喝了藥的緣故,才略帶一點粉,兩顆眼珠黑漆漆地沒有一絲光芒,也不見半點生氣。

 阮臻將勺子遞到他嘴邊,他就張嘴吃藥。若是不遞過去,他就這麼坐著,也不會扭過頭來。

 喂完了一碗藥,阮臻終於說︰“事已至此,你想說什麼就說吧。發泄出來,總比憋著好。”

 良久,阮韶才用平淡無波地說︰“沒什麼想說的。我只想……去看看他。”

 阮臻點了點頭,“我帶你去。”

 劉卓是與阮韶一起被帶回來的,就安置在寧王府裡。正值冬季,大堂裡沒有點火,反而還從冰窖裡運來大量冰塊堆放在棺木下。劉卓就靜靜地躺在裡面,面容沉靜,仿若只是熟睡。他被照顧得很好,衣服乾淨整潔,頭髮一絲不苟,還插著那支白玉簪。

 阮韶獨自站在棺木前,伸出手指,猶豫了一下,才落在他的臉上。手下的肌膚冰涼柔軟,嘴角仿佛隨時會笑,那雙總是含著桃花的眼睛,下一刻便會睜開。

 只是阮韶也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

 這個男人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不會回應他,不會說話不會笑。他留在這裡的只是一個軀殼,魂魄已經遠去。

 阮臻站在門口,遠遠看到阮韶從懷裡掏出了什麼。寒光一閃,他頭皮發麻。

 “阿韶!”

 阮韶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卻是把手伸進棺木裡,割了一束劉卓的頭髮。

 阮臻松了一口氣。

 阮韶將小劍和頭髮收入懷裡,最後注視了劉卓一眼,輕聲說了什麼。阮臻並沒有聽清。

 大庸的中山王被自己國家的人刺殺于越國境內一事,被雙方都瞞得死死的。大庸那邊只是聲稱,中山王意圖某朝篡位,被追殺時墜落山崖,屍骨無存。

 阮韶聽到這個消息,也不過冷冷哼了一聲。

 他現在安靜地住在寧王府裡,足不出戶。劉卓的棺木在他那日看過後就合上了,再沒打開,阮韶卻每日都會過去看看,在他身邊說幾句話。他好好的吃飯,睡覺,配合太醫看病療傷。熟悉的親友前來探望,他也會出來接見。阿姜這次也受了重傷,他不惜重金買藥給她醫治。阿遠從軍中回來看他,他也留他宿在王府裡。

 甚至,阮韶還把義子阮祺帶在身邊,如一個慈父一般細心教導,關照他衣食,在他睡前為他講故事。

 許書寧前去探望,看阮韶雖然依舊無精打采,可當初剛醒來時臉上那死灰一般的氣色已經淡了很多,也放下心來。

 只是有一點,讓許書寧和阮臻都很不安,就是阮韶遲遲不同意將劉卓下葬。雖然現在正是寒冬,又有冰將遺體保存著,可這樣長久下去不是辦法。

 “我總覺得,阿韶他是不是還是沒緩過來?”許書寧道,“他每日都去和劉卓說話,仿佛當他還在世一般。我怕他是不是受打擊過度,有些什麼臆想?”

 阮臻微服去王府探望,也不讓人通報,只見阮韶獨自在書房裡燒著東西。那是一張張杏黃色的薄如蟬翼的信紙,上面寫滿了蠅頭小楷。火苗轉眼就把信紙吞噬,只余一堆灰燼。

 阮臻推門進去,道︰“他們跟我說你又動用了大庸那條線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阮韶對他的到來並不驚訝,只淡淡一笑,道︰“我能為他做的事不多。他是如此愛惜名節的人,我不能讓他背負污名而死。怎麼,你可是不喜歡我動用這股勢力?”

 阮臻搖頭,“只要你喜歡,我什麼都會同意,你是知道的。”

 “是嗎?只要我喜歡?”阮韶苦笑。

 “阿韶,保重自己。”阮臻握住他的手,“劉卓在天有靈,也希望你快樂。他為救你而死,不希望你活著像行屍走肉。”

 “大概是吧。”阮韶似乎對他的話無動于衷。

 這年臘月底,家家置辦年貨的時候,一場驚動大庸的政治風暴終於席卷起來,用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毀著一切。

 先是以禮王為首的幾位王爺、郡王再度就小皇帝的血統問題發難,找到了假死逃亡的馬太醫。馬太醫作證說先皇在已故的王太后受孕那段時間因病服用了一種藥,絕不可能會讓后妃懷孕。當年還是貴嬪的周太后知曉此事,以此來威脅王太后。這些事,都有王太后給哥哥的親筆書信為證。這書信中還說,若王太后協助周太后當上皇后,她會保這孩子成為皇帝。不料周太后當上太后不久,王太后就急病而亡。

 協助周太后在滴血驗親中做手腳的是太后身邊最得寵的女官劉氏。事發突然,周太后匆匆找人對她滅口,卻被禮王的人救了下來。劉女官聲淚泣下地出來作證,說皇帝和中山王的血能融合,是因為做過手腳。

 禮王是先皇最小的弟弟,當場與小皇帝再次滴血驗親,果真不溶。他們又根據王太后的書信抓到了那個與之私通的侍衛,又讓他和小皇帝滴血驗親。在小皇帝驚恐的哇哇哭聲中,兩人的血眼睜睜溶在了一起了。

 事情大白于天下。宗室中輩分最長的榮老親王當庭怒斥王太后和周太后穢亂宮廷,玷污皇室血脈。眾人請出了在青雲山出家的文宗的孫貴太妃一起主事,將周太后和這小雜種當庭廢黜。國不可一日無君。眾人商議,便將立了功的禮王推上了皇位。

 大庸短短幾日就換了一個皇帝,這消息傳來時,阮韶正和義子在家中過上元節。阿姜傷已好了很多,一刻也嫌不住,張羅著過一個熱鬧的節。阿遠幫著他,在寧王府的後院裡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紙燈,寫滿謎語。

 阮韶今日得了喜訊,精神極好,帶著孩子挨個猜燈謎。不論誰猜中了,他都有重賞。沒過多久,阮臻也帶著太子駕到,跟隨而來的還有許書寧和駙馬。院子裡頓時熱鬧非凡,大家猜謎賭酒,談笑聊天,聽著伶人唱著小曲,愉悅融洽。

 許書寧趁空對阮韶說了一聲恭喜。阮韶朝她笑笑,“你都知道了?”

 “新皇帝白撿了這麼大一個便宜,怎麼能獨美?為劉卓正名,指日可待。”

 太子和阮祺猜中了一個燈謎,跑過來找公主要賞。許書寧打發了孩子,再轉過頭去,哪裡還有阮韶的身影。

 王府的偏殿裡,只點著幾盞白燈,棺木下的寒冰依舊散發著陣陣陰冷。阮韶站在棺木前,蒼白的手指輕輕在上面撫摸,好似撫摸著愛人的臉,帶著濃情眷戀。

 “阿卓,你開心不開心?”阮韶輕聲問,“你終於可以清清白白地走了,我終於為你做到了。你若是還沒過橋,可聽得到我的話?”

 一陣微風穿堂而過,燈火飄搖。

 阮韶將視線投向虛空,臉上一片濕潤,笑容飄渺。

 大庸新皇帝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冤死異國的中山王遺體迎接回國安葬。他派出了特使和隆重的儀仗隊伍,態度極其慎重。中山王不但恢復了封號,還被賜了極隆重的謚號,入葬皇陵。皇帝還從宗室裡選了一名聰慧的孩子過繼在劉卓名下,繼承了王位,兩位郡主也都抱入皇宮中嬌養起來。

 阮臻曾問過阮韶,是否要將劉卓的遺體留下安葬。本以為阮韶會同意,沒想他反而搖頭一笑。

 “大庸才是他的故土,皇陵裡埋葬著他的祖先兄長,他應該和他們在一起。他應該回家。”

 棺槨離京那日,太子代皇帝隨同禮部官員相送。出發前,大庸的官員走到阮韶面前,恭敬地問︰“王爺可要再看一眼?”

 阮韶望著黑漆金紋的華麗棺槨,搖了搖頭。

 侍衛護送著靈車緩緩駛出城去。阮韶站在城牆上的寒風中,默默凝望。

 太子問︰“皇叔沒見中山王最後一眼,不遺憾嗎?”

 “他還和我在一起。”阮韶輕聲說道,手按著胸前一處。那裡有一個錦囊,裡面是絞纏在一起的兩束頭髮。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