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更新時間:2017-06-21 19:00:04 字數:5397
有了張漢卿給的東西,事情又有新一步的發展。
原來收到彭海送過來的禮品後,張漢卿會按照指示將禮品裝在米缸中,送到東北方一家寺廟的後院,名為觀心寺,每次接手的小沙彌都不一樣,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小沙彌不是剛剃度的和尚。他曾旁敲側擊,詢問贈送的白米跟醬菜合不合胃口,還有在甕裡放了些香油錢,不知道夠不夠寺廟開銷,小沙彌卻一問三不知,說住持吩咐他們不可妄動。於是他求見住持,卻次次未果。
沈蓉清說過這些東西從來沒有出現在沈家,若是運進曹永祥家裡,恐怕要抄家才找得出來,如果曹永祥打起狡兔三窟的主意,很有可能還貯放在四年前的老地方。
陸長興先找來秦王世子,攤開駱雨沿著觀心寺周圍繪製回來的街道圖,先是鎖定某個範圍,經過幾日的調查,過濾出十七戶平常少有人出入的民房,再探得深入一些,其中有四戶是曹永祥的產業,有三戶是掛在曹家六等親內的名下。
京師腳下,寸土寸金的地方,曹家還有多少房產呢?陸長興嗤笑了下,開始架起捕鼠的籠子。
幾日後,漕幫丟了一筆貨物,報案之後,先賠了筆銀子,隔日秦王世子向上提報觀心寺附近活動異常,疑似有人藏匿贓物,要求派下捜索的羽林令。陸長興自己也有打算,他以漕運使的身分,親自到訪這座寺廟,求見住持。
“阿彌陀佛。貴客前來,有失遠迎,還請漕運使莫要見怪。”觀心寺的住持走了進來,雙手合十,向陸長興鞠躬,掛在他虎口處的佛珠顆顆如珍珠白皙圓潤,每粒有拇指大。
“住持不用多禮,陸某在此處也是個平凡香客,漕運使一名實不敢當。”陸長興合十回禮,見住持抬頭,他笑眯了雙眼。
“我見住持頓生親切之感,難怪路過此處會福至心靈,想進來添把香,果然此刻心情平靜許多。”
這住持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左邊鼻樑靠近眉心的地方,有一顆長毛的痣。
“大人有何困擾之處?貧僧或許能為你開解。”住持如是說。
“還不是船塢的問題——”陸長興林林總總抱怨了一大堆,末了雙手合十,朝大廳上的神佛虔誠一拜。“我別無他法,只能求助神明,願添香油錢五千兩,換船塢順利運行。”
聽到五千兩,住持眼睛都亮了。“大人如此誠心,佛祖必會助大人一臂之力。”
五千兩?不讓曹永祥吐出個五十萬兩,就換他陸長興改叫糟大人。
他朝住持笑了笑,阿彌陀佛幾句佛話,承諾半個月後,帶家眷過來添油斤,踏出觀心寺時,臉色丕變,宛如羅刹。
沒兩天,秦王世子這邊有了進展,他捜查到清單上的禮品,亮晃晃地擺滿了兩個倉庫,驚動了曹永祥,還親自過來跟秦王世子解釋,半哄半脅迫地要他把這事壓下來,不過秦王世子強調,掉東西的源頭是漕幫,總要讓漕幫過來指認一下,漕運使人還在京城裡,總要給他個面子,順便讓他死了心。
曹永祥拗不過,只好苦著臉答應。
集玉閣這裡也有消息傳回來,托著沈香來攀沈蓉清的那些人,不找曹永祥求助,是因為沒有珠寶良田可以說項,雖然占了一方親戚的名字,也不過是比尋常人少拿點出來罷了,他們的底早就被曹永祥掏空。
往這方向一查,曹永祥真是肚大心大,居然坐擁了厲江以南、渤河以北良田二十四萬畝,都是這幾年才易主的土地,全部交給他兩名兒子打理,囂張的行徑,據說連奴僕都能仗勢欺人,橫暴鄉里,實在讓人氣憤。
證據收集了十拿九穩,現在該想的是如何爆發出來,才能一舉拉倒曹永祥這座高壇上的石像,成為過街老鼠。
陸長興把所有人聚集起來,將他的想法開誠佈公。
“為了防止曹永祥把這件事壓下去,一開始就得把事情鬧大,大到皇上就算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會有人呈報到他面前。沈閣老當年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皇上大統的京官,
對皇上有特殊的情分在,皇上絕不會坐視不管。”
陸長興閉起眼,支著額角,拇指在太陽穴上揉按著。
“這份證據,我想分成幾份,陸續寄給跟曹永祥不對盤的言官,讓他們一天咬一口。三哥剛好在京內,你就托人找朝中舊識,就說有人送來份證據,看看誰能幫你上呈?不能幫,也能攪混一池水。”沈蓉清歎了口氣,抹了陸長興要她隨身攜帶的玫瑰香膏,上前替他舒緩穴道。
這男人為了父親的案子四處奔波,能利用的機會統統不放過,只要有一絲可能,他就去試、去闖,原本在她身上的重擔全被他一肩挑起,她又不是石頭,豈能不動容?
“為了三哥安全,你跟集玉閣閣主打聲招呼,就安排在她那兒會面,請她替我們多留意些。”陸長興握住沈蓉清的手,轉頭對她交代。
“好。”沈蓉清這次沒有急著抽回手,反而是先安撫他。“我還沒忙完呢。你跟世子還有三哥說吧,別理我。”
陸長興笑了笑,把手擱回椅把上。“縱然頂了漕運使的封號,我也不過是個管南北交通的,這事我還真沒有權力說什麼,找朝中重臣連表上書一事,恐怕要麻煩世子爺奔走了。”
秦王世子略顯躊躇,並沒有立刻應下。
“世子可有難言之處?”陸長興也不急,笑著問。
秦王世子深吸一口氣。“你可考慮找南國公?”
陸長興的笑容收了回來,沈蓉清及沈容堰紛紛望向秦王世子。
“世子以為有幾分可行?”他冷笑。要他去求陸隨,不僅是送上門讓人羞辱,還得接受陸家坐地起價,一下世子,一下成親,一下半路認娘的,他瘋了不成?
“陸大人,可以單獨跟你說會兒話嗎?”秦王世子帶著歉意及懇求詢問,不料陸長興卻遲遲不發話。
沈蓉清停下揉按的手勢,看了眼尷尬的沈容堰,歎了一口氣。“我跟三哥先出去,你跟世子好好說,別動氣了。”
她在陸長興的肩上輕搭了兩下,手又被捉住了。
“看看孫嬤嬤藥熬好沒有,你記得喝。”他的拇指在她掌心上摩挲兩回便放開,聲音有些疲累。
“知道了。”沈蓉清跟在哥哥身後走了出去,體貼地替他們帶上門。
從鎮江回來後,他便請了大夫固定進府診平安脈,每天湯湯水水的進補到她都怕了,甚至回鄉那幾日都沒放過,坐船已經搖盪得很辛苦還得灌藥,苦到她都說不出話來,都怪阿牛把話說得太嚴重,她這幾年也不覺得身子哪裡不適。
倒是哥哥看她喝藥又笑又皺眉的,真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書房內只剩陸長興與秦王世子。
“世子有話便說。”陸長興比了個請的手勢。
秦王世子未語先歎。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也不好插嘴你跟南國公之間的事,只是一直僵在原地也不是辦法,不如趁這機會把話說清楚。你是有底氣跟南國公叫板,但總得替沈五小姐想想,她是沈閣老的女兒不錯,可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南國公夫人要端架子,上頭多少刺,沈五小姐都得笑著捧下來,只因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南國公是你父親,她要顧你的面子,還要顧沈閣老的面子,沈五小姐的個性我想你比我更瞭解。我答應過你要護沈五小姐在京裡的安危,可這家務事我有那個臉管嗎?”
陸長興皺眉不語。
“這幾回下來我看得很清楚,你是把人放到心尖上照顧,不可能委屈人家,既然如此,更該把你家那筆爛帳理理,要是沈五小姐受氣了,心疼的還不是你?我看你又不稀罕南國公世子的位置,不如拿出去當談資。”他早想跟陸長興說這些話了,事情拖久了,南國公畢竟是長輩,說不定就有另一道聲音出來指責陸長興。
“這話,怎麼不當著沈家兄妹的面前說,非要把他們支開?”陸長興淡淡地問了句,周身凝重的氣息消退不少。
“還不是怕你拒絕。”說穿了,他根本沒把握能說服陸長興。
他聞言笑了下。“世子費心了,我會好好考慮這件事。”
“你能跟南國公講清楚,我們也受益,以後設宴只要發帖子給你就好,陸揚太自命不凡,我們受不住。”設宴是取樂,論策是過場,陸播太想給陸長興難堪,結果把場面弄得很難堪,每每讓東道主很麻煩。
“你這話就不對了。”陸長興笑出聲來,陰霾散盡。“日後陸揚受封南國公世子,就不必再給我帖子了。”
秦王世子面有難色。“我們還是約狩圍場吧,聽說陸揚騎射不精又怕血,就算要來湊一腳,總不會在馬背上之乎者也吧?”
“世子爺不妨一試。”他倒是滿想親眼見識下那畫面究竟有多愚蠢。
不過陸隨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放任鄒氏捧殺自己的兒子吧,南國公的下一代過於優秀,萬一受皇子拉攏,捲入儲君之爭,這片大好河山又要罩上多大片的烏煙瘴氣?陸隨無心插柳,倒是意外保了一命。
沈蓉清摒退孫嬤嬤等人,坐在梳粧檯前,自己動手解了髮髻,梳開長髮,輕透的襯衣顯得身影柔軟單薄,惹人憐愛。陸長興則披散著發,支頤側臥在床上,攤開本書,有一頁沒一頁地翻看著,目光似乎不在頁面上。
自從大哥來找過她之後,陸長興就夜夜睡在她的小院,盯她盯得很緊。
“要熄燈了嗎?”沈蓉清走到床邊,彎腰詢問。陸長興卻抬眸,一把扳過她的身子,將她摟進懷裡,埋首在她頸間,髮絲落到她胸前,呼吸有些急促,像為什麼所苦。
她摸了摸他的頭,頓時有些不忍。“世子說了重話?”
“也不算,就是給我出了個難題。”陸長興苦笑,抱著她的雙臂箍得更緊。
“你覺得我對南國公做得過了嗎?”
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想法,卻不能不在乎她的想法。
“南國公是在你幾歲的時候離開的?”沈蓉清側過頭,與他靠在一塊兒,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身後這名男子孤寂得讓人想哭。
“兩歲的時候,我還是懵懂小兒,對他沒有太多印象,直到八歲,我才看清楚自己的父親長啥樣子,還以為他是我娘說的那種頂天立地、固守河山的好男兒,誰知……”陸長興嗤笑一聲,終究沒在她面前說出太難聽的話。
“他回來的那一天,我娘頭七,他連一炷香都沒上就走了,進了京,封官拜相,十足威風,卻不敢見我外公一面,只要我外公回京,他總有理由避走。我跟在外公身邊學習漕務,還真的沒在京裡見過陸隨。”
“那就說不上過不過的,你們不過是有血緣的陌生人。他攤了你父親的身分,卻沒當過一天父親,為什麼你得當個好兒子?你根本不懂怎麼當人兒子,你沒找他麻煩,就是最孝順的事了。”沈蓉清有些氣憤。陸隨管生不管養,難怪陸長興個性難以捉摸,小時候不知道受了多少同輩的嘲諷。他是好運還有個外公能拉拔他、教養他,不然一個八歲的孩子,能靠什麼謀生?不是被賣掉,就是在廟口乞討。
陸長興低低地笑了起來,心裡暖呼呼的,像天寒地凍的臘月裡灌進一大碗熱湯。
他牽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親吻細啃,卻還覺得不過癮,直接把人放倒在他懷裡,含住她脖間的疤痕,吸吮舔弄。
“你割這口子的時候疼不疼?”他撐起身子看她,眼神深幽如蒼穹。
沈蓉清白了他一眼。“你已經問過很多次了。”
只要兩人獨處,他幾乎都要問上一回。
“那你就多答幾次。”陸長興滿是期盼,沈蓉清實在不懂,卻又不忍拒絕。
“疼,當然疼,疼到講話都不利索了。”她不知道第幾次這樣回答。
“傻瓜,疼還對自己下狠手。”他也總是這麼笑話她,可語氣軟得不像樣,不像陸長興該有的樣。
他躺了下來,反手把她拉到自個兒身上,一手順著她的長髮,一手輕撫她的後腰,雙唇更是緊緊貼著她,在她檀口裡攻城掠地,直到兩人氣息不穩才饒過她。
“我娘臉上有兩道疤。”
他在臉上畫出樣子給她看,傷在男人臉上都嫌難看了,更何況是名女子。“也是她自己劃的。有人看不慣我外公,擄走我娘想給他一點教訓,誰知半途起了色心,我娘什麼沒有,就是性子倔強,手起刀落,聽說不帶眨眼的,把對方嚇得半死。我以前也愛問她疼不疼,她可能被我問得煩了,說這問題是她男人該問的,不是我該問的。”
沈蓉清枕在他的肩上沒說話,素手卻在他的心窩處,輕輕拍打。
“可她的男人從來不問,反而因此嫌棄她,卻不知道這樣的女子多難得。”陸長興啄吻她的發心。“就像你一樣。”
沈蓉清身子一僵,不曉得該如何反應。放在以前的陸長興,說出這樣的話來,打死她都不信,現在來看,她是想相信又不敢。
“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陸長興細吻著她,心裡有了打算。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陸長興卻遞了拜帖進國公府,求見南國公。
陸隨、鄒氏、陸揚,還有其他幾名子女頓時慌了手腳,拿著拜帖面面相覷,不懂這人怎麼突然找上門?
猜不出來意,他們也不能把拜帖推了。陸長興首次來國公府就吃了閉門羹,傳出去他們僅存的名聲都沒了。
“咳,你過來……是有什麼事?”陸隨愧疚太深,明明是自己的地盤,腰杆卻挺不起來,坐在他身旁的鄒氏不悅地皺起眉頭,陸揚也是拉長一張臉。
倒是陸長興平靜無波,將他帶來的木匣子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拿出你很久沒使的國公爺威風,幫我把這東西交給吏部,再找你這一輩的老臣連表上書。”
第8章(2)
更新時間:2017-06-21 19:00:04 字數:6014
“那是什麼?”陸隨不解地問。
“曹永祥的罪證。”陸長興輕描淡寫,其他三人卻變了臉色。
“還記得當年皇上回宮登基,第一個高呼皇上大統的沈閣老嗎?我要替他平反冤屈,你明早就送過去,開始活動關係,我保證這對你也有利。”
“這是你求人的態度嗎?”知道陸長興是來請托的,陸揚尾骨立刻翹上天。
“跟你說話了嗎?”陸長興瞪了過去,像看無知小兒般瞥著陸揚,氣勢完全沒落一分,還穩穩占居上方。
“你有本事跟吏部通氣?有本事找朝中大臣連表上書?這裡沒有品階的就只有你了。還有,我不是來求你們的,我是來交易的。”
“交易?你有什麼能交易的?”鄒氏見他怒斥自個兒兒子,火氣也竄了上來。
陸長興定定看著她,直到她承受不起,眼神開始遊移才說話。“當然有,你們一直想要的世子之位。”
“笑話,你以為世子之位是你的囊中物嗎?說什麼交易?”陸揚啐了一口。父親已經跟外祖父還有舅舅通好氣,世子身分只能封在他身上。
“我要爭,早就是我的了。”陸長興雙手交握,後躺在椅背上,笑容滿是自信。“你可知道,為何你遲遲無法立為世子嗎?”
“你又知道了?”陸揚嗤笑地回視他。
陸長興不想理他,直接對陸隨說:“你可曾想過皇上要什麼結果?”
“我不懂你的意思?”陸隨漫天抓不著頭緒。
“今天請封世子,你愛挑哪個兒子,嫡出、庶出,都是你的事,言官說兩句又能決定什麼?真正作決定的是坐龍椅的那個人。”陸長興搖了搖頭,看著陸隨的眼神帶了些憐憫。“虧你跟在皇上身邊這麼久,連他的意思都揣測不出來,還能被冊封為南國公,皇上當真是念舊情的人,可是也只到你這裡。”
“你是說……皇上不讓我立揚兒?”陸隨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陸揚更是直接站起來,指著陸長興大罵。“就知道你賊心不死,你以為說兩句話,父親就會改請立你嗎?”
“你錯了,皇上更不想立我。”陸長興攤手,跟腦筋不靈光的人講話就是累。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以漕運使的身分襲爵南國公,陸府不出三代必被肅清,漕幫也會提早易主。”
“你這話兜得我都暈了。”陸隨怎麼想都不明白。“你仔細說,慢慢說。”
“當年皇上怎麼登基的,你們都清楚,現在皇上最怕的,就是清君側的事情重演,他不想皇子們有樣學樣,所以你們這些將軍出身又拜相封侯的,就是他頭一步肅清的物件,南國公爵位元五代而斬,但是皇上等不了五代,言官在這時候提出立嫡立賢的條件,正好把這事拖住了。”他在木匣子上敲呀敲,敲到這三人臉都綠了。
“皇上現在就困在君無戲言這四個字上,不能明白表態他屬意你請立陸揚,而且要世襲遞降,除非你主動奏請,讓皇上能順坡而下,不然這事肯定無解,到最後,皇上說不定會安一個名目,直接把南國公的名號廢了。”
“怎麼會……這、這不可能。”陸隨不信,卻又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鄒氏跟陸揚也慌了,著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武將是把刀,他拿得起你,就不曉得未來的儲君拿不拿得起了,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熔了他嗎?”陸長興輕輕地笑了聲,仿佛預見了南國公府的未來。
陸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你呢?皇上為何容不下你?”
“皇上沒有容不下我,他容不下的是漕幫握在平民百姓的手中。你信不信,再過十年,朝廷肯定會安插個人手來分食漕運使的許可權,然後慢慢收編漕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瞧瞧,陸隨跟陸揚就是最好的例子。陸長興笑得更開了。
“想不透是嗎?你以為沒有當年外公頂著朝堂壓力為你們運送糧草物資,戰爭六年就打得完嗎?一旦發生內亂,誰得到漕運使的支持,誰就有了贏面,皇上豈會不怕?要是我承了南國公的位置,右手刀左手盾,大樑王朝換誰說話?”
哐啷一聲,陸隨錯手打破了杯子,但他無心去理,目光不移地盯著陸長興。“這些話,你怎麼不早說?”
“瞧你們幾個轉來轉去,挺好玩的。”他這人不興以德以怨,要不是為了沈蓉清,他寧可把這些話爛在肚子裡一輩子。“別端那張臉給我看,我沒對不起你,這些腦子想想就明白的事,你們花了兩年還參不透我才覺得奇怪呢。”
他看陸揚滿臉不服,遂冷笑道:“論策的時候不是很會說嗎?連眼前的情勢都分辨不出來,未免可笑。”
“你——”陸揚本就是好挑撥的火種,馬上燒得烈烈的。“你少得意,照你說的,你也沒多少好日子過了。”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只知道躲在父親的背後求祖蔭嗎?”他早就想好退路了,不然他費心磨什麼船塢?不過說給這心智沒長全的孩子聽實在浪費功夫。
“從我外公開始就明白朝廷早晚收編漕幫,所以我外公才不讓我改姓於,把漕幫交給一個外姓人,多少能安皇上的心,再按部就班外放權力,說不定皇上看在我識相乖巧又忠心的分上,還會善待我的後人呢。”
“你……”沒想到他這麼豁達,陸隨一時間說不出話。
“差不多就這樣,其餘福禍,你們自個兒參詳。”陸長興拍了拍木匣子。
“反正過了這事,你們愛稱自己是正妻、長子什麼的,都與我無關,日後朝堂相見,維持個基本的樣子就行。我也不怕你不呈或是轉呈給曹永祥,這份證據我不只送你這裡,看你要獨善其身,還是與曹永祥同流合污,決定權在你,只是你們要承得起我之後的手段。我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喜歡欠人家,會還的。”
“瞧你這話說的,好歹都是一家子,以後有機會多提點一下陸揚,他年紀尚輕,涉過的水不深。”不管妻子多不喜歡陸長興,經過這番談話,說什麼都得把他拴下來,不然等他兩眼一閉,家裡的人又犯糊塗,屆時誰來提點呢?
“我沒這麼大的福氣,有你們這樣的家人。”陸長興揚唇,揶揄一笑。
“當年漕幫為皇上運送軍資,不是外公選擇投靠明君,而是母親擔心你的安危才請托外公,為了護你一人周全,母親賭上漕幫數萬人的性命,可我母親死後,你們誰為她上過香?今兒個要不是有沈閣老一案,你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陸隨心頭像壓了大石,重重沉沉的,更有一絲悔恨,年輕時以貌取人,沒有待於氏好一些。而鄒氏跟陸揚就算不滿陸長興傲慢的態度,也找不到反擊的點。
“還有件事,我得事先跟你們說明白,你們之前處心積慮想壓我一頭,我可以忽略不管,但要是欺負到我身後的人,想擺什麼長輩的款,身敗名裂還是最普通的下場。”
陸長興看了鄒氏一眼,朝她笑了笑,陰森且寒冷。
“如果記不住,我不介意幫你們長長記性。先走了,失陪。”
他不想在這裡多待,話說完,東西扔著就離開。
陸隨看著大兒子大步瀟灑的背影,語重心長地問了句。“揚兒,你在外論策,旁人是如何形容你大哥,你可知道?”
陸揚不想承認這個大哥,卻也不能不回父親的話。“他想法深、手段損,睚皆必報,但見識廣,重然諾,目光高遠,就算態度不冷不熱,想結交他的人還是很多,很給他面子。”
“你可曾羡慕過他?”陸隨得不到兒子回應,又催了句:“說話!”
“曾。”陸揚咬牙,帶著恥辱應了下來。
“我知道你拉不下臉,不過我希望你能多跟你大哥來往,他對你沒好臉色,但你對他好,他肯定會記在心上,關鍵時刻拉你一把,就夠你受用一生。”
陸隨走下主座,捧起陸長興留下的木匣。這是大兒子唯一托他的事,辦得好了,對他全家都有利。他拍了拍木匣,語氣深且重。
“等這事塵埃落定,我們就回祖宅,給於氏上炷香吧,這是我們欠她的。”
“陸長興隨便說說你就信嗎?”鄒氏不悅地撇過頭去。
“如果你隨便說說也能說服我,我就廢了於氏,如果你說服不了我,我就廢了你!”陸隨已經許久不與妻子動怒,瞧她把陸揚教得一點氣度都沒有,心窩就一把火在燒。
“瞧你把我南國公的名聲敗成什麼樣,跟死者計較不休,成何體統?我還聽你這無知婦人的話,實在可笑!長興說得對,我要立嫡立庶,言官根本管不著,若皇上猜忌武將,不如我請立朝兒,主動替皇上分憂!”
陸朝,鄒氏陪嫁丫鬟所出,是陸隨的庶出三子。
“你敢!我跟了你這麼多年,為你操持家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改立陸朝,是要我們母子倆去死嗎?”鄒氏大哭大鬧,哭得陸隨頭都疼了。
“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還是你的前途重要。我若活著,還能替你賣把老臉,我若兩腳一伸,這朝中誰能幫你?”陸隨直接對兒子說。他想法雖沒有陸長興沈,但也是個一點就通的孩子——只要能放下對陸長興的成見。
陸揚背脊一涼,萬一出了事,他還真找不到可以幫他的人,甚至方才陸長興的身影還一閃而過,若他真的需要協助,最後說不定會托上陸長興……
“孩兒知道了。”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陸揚此時開了竅,或許身段一時間放不下,也已不像之前仇恨陸長興。
朝堂一夕間風雲變色,飛沙走石,曹永祥由高臺摔落,收監等候判刑。
在言官彈劾曹永祥誣陷沈閣老當天,陸長興命人抬了五千兩到靜心寺,見住持眉開眼笑、親自點數的當下,立刻命人綑起,抬了出去,一路上吸引目光無數。
住持一開始還以為曹永祥會來保他,對衙役說話高高在上,仿佛看螻蟻一般,反手就能捏死,卻在見到曹永祥獲罪收押,下場不比他好看多少後,用了幾下刑,就什麼都招了——
過去他開放寺廟讓上京趕考的學子暫居,放榜之後,開始替曹永祥遊走賣官一事,並嫁禍沈閣老。他之所以如此膽大包天,全是因為朝堂將興建佛寺替皇太后祈福,曹永祥承諾讓他接掌住持,他一時鬼迷心竅才鑄下大錯,最終杖一百,眨為奴籍。
曹永祥又因強佔良田,收受賄賂而罪加一等,奪官、抄家、杖刑後三月流放,其子被判充軍,良田全數歸還於民。
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此時又傳出一個消息,陸長興的姨娘竟就是沈閣老唯一的女兒。
父親蒙難,女兒淪落風塵,一代名臣身後,令人不勝唏噓,感歎不到半日,集玉閣閣主又說出沈五小姐是為了找尋證據,為父洗脫汙名才自薦集玉閣,成為供人取樂的瘦馬,陸長興輾轉知道真相,心生憐惜,故才愛護不已,為求心上人日夜安穩,甚至不惜低聲下氣,求助水火不容的生父南國公。
南國公請封次子為世子,自願接受降襲,又讓人巧妙地套進了這件事情來。
原本悲苦的故事衍生出一則佳話,末了竟是讓人最津津樂道的一段,還改編成話本——惡鬥權奸曹永祥。沈蓉清為掩飾頸傷而配戴的頸飾更成了京城仕女的新愛好。
重臣言官接連上書彈劾曹永祥的這段期間,陸長興並未著墨此事,反而專心處理船塢的案子,近期又入了雨季,雖然去年評估出來的危堤都已事先修繕妥當,可最怕的莫過於意外這種東西。
陸長興最後沒有攪和進曹永祥的事,卻依然忙得腳不沾地,連新型漕串的草圍都在這時候堆到他案前來。
忙歸忙,他還是沒把沈蓉清忘了,早飯、晚膳一定要一塊兒吃,每天都要盯著她喝下一碗苦苦的黑藥汁,然後自個兒吃了仙楂片或蜜餞去吻她,耳鬢廝磨了一番,才甘願去處理公務。
有天,陸長興提早回來,那天下著霪霪細雨,天氣微涼。他要孫嬤嬤替她換身簇新的衣服,梳個高貴漂亮的髮髻,在孫嬤嬤要替她上妝前,把人拉了起來。
“帶你去個地方。”他摟著她的腰,在她頰邊香了一下。“還是別搽胭脂水粉的好。”
沈蓉清沒有問他要去什麼地方,這不是他頭一回玩這種把戲,問他也不說,乾脆就跟他一塊兒瘋了。
結果陸長興把她帶到大廳右側小門的珠簾後方,笑著跟她說:“就是這兒。”
“這兒?!”沈蓉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懂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等著就是。”陸長興笑著捏了把她的臉蛋,一副包君滿意的模樣。
過沒多久,宣旨太監來了,雖然來的是陸府,不過找的人是她三哥。
“沈容堰跪下接旨。”宣旨太監不重不輕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之中,解開聖旨外的錦線,照字朗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沈閣老念秋……”
沈閣老沈冤得雪,追諡太子太傅,原府發還;沈容燁、沈容柏、沈容堰、沈容銓官復原職,即日上任。
沈蓉清跪在簾後,仔細地聽著聖旨的內容,她期盼了四年有餘的事,終在她面前開花結果,即便聖旨不是對她宣讀,在宣旨太監高呼“欽此”之後,仍與簾外的沈容堰同樣跪伏在地,泣不成聲。
“謝主隆恩……”沈蓉清磕頭在地,久久不起,沈容堰接下聖旨,奉上茶水費,親自送走了宣旨太監,她還是維持原樣,動也不動。
陸長興心疼死了,把她扶了起來,看她哭得滿臉淚水,眼睛紅通通的不像話,以指腹抹去她的淚水,眼神痛惜,語氣卻是戲龍。“不讓你上妝,就是怕你哭花了一張臉嚇人。”
“嗚哇——”沈蓉清哭得更大聲,這下真慌了陸長興的手腳。
他何曾見過沈蓉清大哭?第一次屈辱承歡的時候沒有,唐琳羞辱她的時候沒有,沈容燁來找她的時候更沒有。
“別哭……你別哭了!”陸長興沒安慰過女人,還是痛哭的女人,只見過婦人哄小孩,只好依樣畫葫蘆,把人摟進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背。
“乖,不哭不哭……要哭也別哭得這麼用力。”
“嗚啊——”沈蓉清揪著他的衣服,埋進他的胸膛,哭得更用力了。
陸長興只能把她摟得更緊,在她耳邊細語安撫得更勒。
哭聲稍歇,沈蓉清吸著鼻子,不住抽噎,陸長興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半。他扶著她的肩,退開一步,看她哭得腫腫的雙眼,無奈地歎了口氣,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蓉清,好點了嗎?”陸長興輕喃著她的名字,又逼出了她的眼淚。
“怎麼又哭了?不是該笑才對嗎?我把你的名字找回來了,什麼沈清、什麼芙渠都能丟了,你是沈蓉清,只能是沈蓉清。”
她的眼淚掉得更凶,眼睛都哭到瞧不見了。陸長興只能把她再按回懷裡。
“罷了,反正就這一回,你就哭吧,把這幾年的委屈都哭出來。”他很無奈,生平第一次拿某人沒辦法。
“我手邊的事情快結束了,再等我幾天,我帶你回鄉,去見你大哥、二哥、四哥,還有嫂嫂跟侄子、侄女們,再把你父母的牌位迎回沈家宗祠供奉。”
沈蓉清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閉起眼,微笑地應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