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試探
後來劫了馬車,單獨見面。見季雲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他急忙想上手去扶。若不是意識到身份懸殊,且陣營不同的話,他恐怕真的就會那麽做了。
為什麽?那個男人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一臉老實巴交的樣子,除了身體羸弱,極其聰明之外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陳博涉只能自我開解,可能只是求賢若渴罷了。
但若真是求賢若渴的話,自己為何會不舍晝夜地趕去渭水,攔住他即將去樺國的馬車?
為何會在那個人仰起頭來看著自己的時候,留下他的念頭如此之強烈,以至於不惜跪在他的腳邊,只希望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況且自己門下有如此多的門客,為什麽只單單對這個季雲特別關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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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霽見他楞了片刻,臉上一陣羞赧又是一陣驚慌的神情,覺得有些有趣。
上一世中,他初見武孝帝的時候,只是個垂髫少年,而對方卻是個成年男子。無論是從經驗上還是氣勢上,武孝帝都成熟老練得多,襯得他像個傻瓜似的,只能任憑擺布。
到了這一世中,他臉上罩著的是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具,而陳博涉還是個二十郎當歲的青年,所以見他的時候,總會彬彬有禮地叫一聲先生,還是一副尊敬的模樣。
倒像是兩人顛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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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之後,陳博涉是吃飽了,但雲霽只能細細嚼些沒有油水的黍米,還是饑腸轆轆。於是半夜趁著沒人的時候,雲霽想去夥房弄些吃的。
經過後院的時候,悉悉索索似乎有人在院中,雲霽順著聲音看過去。
只見月亮從雲層中出來了,如水一般傾瀉在了假山和池塘之間的一席空地上,使得那片地方頗為亮堂。
陳博涉赤裸著上身站在那里。寬肩健腰,肌肉不至於虬實,卻健美得如同一匹駿馬。長發有些散了,濕漉漉地貼在背上,發尾順著脊背中間的凹谷蜿蜒而下,連著滴落的水滴,也順著脊背一溜兒地沒入了腰上纏著的布條里面。
他又彎腰拎起了一桶水,兜頭淋下。水淌著月光,四濺跳躍,仿佛男人身體里的燥熱也隨著水珠揮發了一般,浸潤在了空氣里。連著褲子也濕透了,緊緊得貼在了臀部,勾勒著緊實的線條,還有前面隱約擡起頭來的昂揚。
不知為什麽,雲霽的心臟突然狂跳了起來,仿佛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又像是窺探到了什麽私密,或者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一樣。
他後退一步,躲進了灌木叢的黑暗中,連去夥房找吃的的事情也顧不上了。急忙回到了房間里,把門窗都關上,然後大口喘著氣。
月上中天,又大又圓。
月圓之夜,容易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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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興自從上次議事的時候,徹底折服於雲霽的謀略之後,便隔三岔五地來示個好,有意和他做朋友。
當得知雲霽生病了的時候,他也是第一個趕來,提了水果,又幫忙煎藥,里里外外沒把自己當做個外人。
“將軍來了。”下人剛通報完,陳博涉就大步流星地邁進了院子。
“聽說先生病了,我這里有一個從樺國……”他推門進來,揚著手里的藥包,滿臉急著邀功的神情。然後跟來不及躲閃,只得畏畏縮縮行禮的邊興,撞了個正著。
陳博涉臉上有些孩子氣的,求表揚的神情在看到邊興的時候,立即換上了一副板著臉的,威嚴的面孔。
“邊先生怎麽也在這里?”陳博涉的臉色有些不悅。
“季先生病了,活動不便,所以家務事便由我來照料照料。”邊興見主公的臉色陰沈,便識趣地找個借口,“時候不早了,家里還有些事,就告辭了,告辭。”
陳博涉如鷹般的眸子盯著邊興退了出去,並在邊興跨出門檻的時候,用眼神喝令他關門。
“季先生,看我帶來了什麽?”見人都被屏退了之後,陳博涉才朝雲霽睡覺的里屋走去。
雲霽從床上起來批了件外衫,見陳博涉進來了,急忙裹了裹,準備站起來。卻被陳博涉按著坐在了床邊。
陳博涉將油紙包攤開,里面是一朵淡黃色,幹制了的雪蓮花。
“北蠻貿易給樺國的寶物,樺國拿來抵關稅。據說祛寒化痰,祛風除濕,還可以治牙痛。”
“這麽貴重的東西,將軍應該自己留著。”雲霽斜靠在了床頭。
那天視察瑤河河工的時候,一個大浪打來,他來不及躲閃,被澆了個渾身濕透。緊接著又是瓢潑大雨,城外遠郊的,連個躲雨的地方都沒有,所以當天便病倒了。
“季先生現在感覺怎麽樣?”陳博涉伸手要摸他的額頭,被他擋住了。
“燒已經退了,不勞將軍掛心。”雲霽知道他是關心,但臉上的面具最好還是不要讓人觸碰的好,以免露餡。
陳博涉被他這麽一推阻,有些尷尬,也有些憤懣,低聲說:“我知道你對我殺了秋家二十四口一事,心生怨恨。”
“……”雲霽想他應該是誤會了,卻沒辦法解釋不讓他摸額頭的原因,只能沈默不語。
這一沈默,陳博涉理解成了季雲在抗爭,於是更加誠摯地解釋,“我知道你心念舊主,但我對你絕對是其心可鑒,天地可表……”
陳博涉信誓旦旦地說著,就差舉手向天發誓了,雲霽“撲哧”一聲笑了,打斷了他。
“將軍你的這番誓言,還是今後說給夫人聽會比較好。”
陳博涉楞了一下,他倒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麽過分的話,但被雲霽這麽一提點,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不知道為什麽,生病了的季先生,看著比平常要……年輕一些?
亦或是從他沒來得及好好穿著的衣衫里面,露出的那麽一丁點白皙的皮膚,是與他面部極不相稱的細膩與柔嫩。
看著那點連春色都談不上的不經意,陳博涉的心里癢癢的。
“我知道外界對於我傳言甚多,但請先生相信,我陳博涉絕對不是一個忘恩負義,兔死狗烹的人。先生跟著我,是棄暗投明。”陳博涉接著道:“至於秋家人,待清明的時候,我去為他們多燒一些紙吧。只是……”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這雙手也不知道是結果了多少人的性命,若他們都是泉下有知,來找我報仇的話,恐怕我死千萬次都是不足惜的。只是可惜我沒那麽多的命了……”
這話在雲霽聽來,似乎有些……哀傷?
不,不,不可能是哀傷。前一世的武孝帝同樣是征戰沙場,殺伐四方,卻從來沒有任何後悔或者哀傷的情緒。
那個人是如此孔武有力,不可一世,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千古帝王只他一人。無視祖宗規矩,無視倫常理法。
怎麽會有這樣自責或者遺憾的語氣?
難道陳博涉不是武孝帝?還是說……
陳博涉拽著雲霽的手放在胸口,讓他摸著他的胸膛,感受著他的心跳。再擡起頭來的時候,滿臉的誠摯與懇求。
“我也是人,並非沒有感情。”
那灼熱的血管在皮膚之下汩汩地流動著,那躁動的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動著。
雲霽仿佛是被那一處的皮膚的溫度燙傷了一般,不禁想縮回手,卻被陳博涉緊緊地按住,動彈不得。
“所以請先生,一定要信我,一定要幫我,好嗎?”
他看著雲霽的眼神是如此真誠,一片赤子之心,而他的話語又是如此懇切,仿佛傾盡了全力一般。
雲霽覺得在那樣一片氛圍之中,他連把手抽回來都做不到,只能點點頭,“我不是怪你,我會幫你。”
陳博涉得到一句承諾之後,欣喜的表情瞬間湧了上來,眼睛里仿佛閃爍著陽光。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抓著先生的手,是有些失禮了,急忙放開。
陳博涉起身將雪蓮拎去廚房,雲霽舒了口氣,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被陳博涉抓著手,強摁到胸膛上的時候,他真是緊張得手都在顫抖。
那種熟悉的,被強迫著的感覺,像極了在上一世中,那個男人對他求歡的樣子。強著吻他,強著要他,強著讓他握著那個地方,強著動作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當他被陳博涉抓著手腕的時候,就仿佛羚羊被獵豹咬住了脖子一般。從那一刻開始,羚羊便知曉,反抗只是徒勞的,所以索性放棄了。
雲霽看著從廚房回來的陳博涉給他端了藥,臉上不複方才的哀傷,也卸掉了那個咄咄逼人的氣勢與壓迫感,變成了個年輕人的順從又討好的模樣。
難道剛才是他在試探我,只是為了讓我說出一定會幫他的承諾?
雲霽略微擡高藥碗,用手掩著面,觀察著陳博涉的表情。
那個順從的模樣也消失了,陳博涉不經意間恢複了慣常的表情。如同第一次與他交談的時候,那樣疏離的,戒備的,高高在上的,勢在必得的表情。
而當他放下藥碗,看向陳博涉的時候,陳博涉立即又掛上了關心的面孔。
都是裝的嗎?
無論是殷切關心,指天發誓,信誓旦旦,還是後悔自責,哀哀戚戚,驚惶不安,都是裝的嗎?
真正的陳博涉,只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冷面帝王。
像上一世的武孝帝一樣,只要這世上的一切臣服於他,屈從於他,歸順於他。江山也好,權勢也罷,他通通都要。
而他的誌向,不正是要靠輔佐這樣一個傲視群雄的霸主來實現的嗎?如果陳博涉真的能一統天下,成為一代明君的話,那麽他便能成為輔君之良臣,雲晗昱畢生之所願便可以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