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師徒
“你現在要做的,便是盯著來來往往的各色行人,尋找其中有意買枇杷的人,向他們兜售枇杷。”樂弘道人將雲霽按在枇杷攤子前坐下。
“過一刻鐘之後,會有個青衣的漢子來買半筐枇杷。”樂弘道人捋了捋胡子,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但說完之後,便溜到集市中去玩了。
那便等著吧。雲霽守在攤子旁邊,看著過往的人來人往。
過了一會兒之後,果然有個青衣的絡腮胡子的漢子,將一錠碎銀子放在了攤子上,“我要半框枇杷,你撿些大的,個頭飽滿的給我。”
雲霽開始笨手笨腳地將筐里的枇杷挑出來。
“你是陳生的……兒子?”青衣漢子問他,“我怎麽不知道陳生有孩子了?”
陳生?應該就是這些枇杷的主人了。雲霽搖頭,“他家里有事,讓我幫他照看,我是……他鄰居家的。”
漢子應了一聲,轉而繞到攤子後邊來,“看你慢吞吞的,還是我來吧。”他把一筐枇杷搬上了攤子,從里面開始往外撿。囫圇看了一下,便明白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壞的,顯然是常買枇杷。
“你常常來買枇杷,是家人咳嗽嗎?”雲霽想到師父說的要問目的。
“我是藥房的活計,入藥需用到枇杷,所以每次都是這個時間來跟陳生取貨。”漢子回答。
雲霽頓時明白了。
什麽預言,什麽未蔔先知,他師父根本一開始的時候,就從陳生口中得知今天有個什麽人,將在什麽時間來取貨。
根本就是約定好了的,每天都是如此。
“我去過陳生家,怎麽不見他鄰居家有你這麽個小孩?”那漢子邊挑枇杷,邊開始打量著雲霽的臉。
雲霽覺得這個人問東問西的好麻煩,師父又不在,“你挑好了就快走吧,銀子我會交給他的。”
漢子是挑好了,卻伸手把放在攤子上的碎銀揣在了懷里,“我不知你是誰,怎能放心將銀子交給你?”
“那你也不要把枇杷拿走。”雲霽攔住了他的去路。
漢子輕輕一推便把他推開了,“就憑你,怕也攔不住我。”他背著半筐枇杷準備腳底生風。
雲霽急了,沒想到碰到個老顧客,還是個潑皮無賴。自己那麽小,想抓住他又抓不住,想攔住他又攔不住。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樂弘道人從天而降攔住了那個漢子的去路。
“拿了陳生的貨卻不給錢,你讓我的小徒如何向陳生交代?”樂弘道人一個伸手奪過了他的背簍,兩人過了三招之後,樂弘道人尚未出劍,對方已經敗下陣來,乖乖交出了銀子。
“師父。”雲霽見樂弘道人往這邊走,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不哭,男兒流血不流淚。”樂弘道人掏出銀子在他面前晃了晃,“這不是奪回來了嗎?”
賣了一天枇杷之後,師徒二人回去破道觀過夜。
樂弘道人問徒弟,“蠢徒兒,你今天可學到了如何識人沒有?”
“如何識人沒有學會,但學會了四個道理。”雲霽一開口還是脆生生的童聲,與頭頭是道的分析並不相稱。
“第一,人不可貌相。那個髭須漢子看起來忠厚老實,居然是個會賴賬的潑皮。”
“第二,但人往往都是看外表下結論的。他見我是個小孩子,又面生,便來欺負我。”
“第三,只有強者才有說話的權利。他比我個子大,所以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師父你的功夫比他好,所以他不得不聽師父的。”
“第四,千般觀察萬般盤算不如消息靈通。師父你叫我觀察,看誰來買,怎樣的人來買,結果自己預言的說來枇杷的人,還不是事先從陳生那里聽來的?所以說,千算萬算不如消息靈通。”
樂弘道人見買枇杷的小把戲已經被識破了,於是咳嗽了兩聲,摸了摸雲霽的頭,“小徒兒啊,你也不蠢嘛。”
雲霽:“……”
“總結得很好,尤其是最後一點。”樂弘道人彎腰將他抱了起來,“所有細致入微的觀察,都是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得到更多的消息,從而只能從有限的表象去判斷。”
“陳生的妻子通奸,若我們從他的客人那里,或者鄰居攤位打聽到了,便不用去看他的鞋子和竹簍。”
“所謂未蔔先知,占星蔔卦,不過是因為那些人知道了更多的消息,在故弄玄虛罷了。”
雲霽瞇了瞇眼睛問道:“就像你故弄玄虛說,一刻鐘以後,有個青衣的漢子要來買半筐枇杷一樣?”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模樣,卻作出一副大人的,“我都明白”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好笑。
樂弘道人的臉皮厚慣了,完全付之一笑,“為師為了讓你明白這個道理,也是煞費苦心啊。”
雲霽:“……”
為什麽他的師父這麽令人一言難盡啊。
——
回到了道觀之後,樂弘道人在院子中央生了一堆火,又不知從哪里變出了一只雞和一壇酒。
“我們今天勞頓了一天了,要犒勞一下自己。”樂弘道人拔出了他的青峰劍。那把劍的劍柄是青龍盤柱的紋樣,劍上還雕了龍紋和山水,劍身挺拔,劍刃鋒利,靈秀而清麗,是一把絕世好劍。
然後,樂弘道人用那把劍來殺雞。
“師父啊,我算是知道了什麽叫做暴殄天物了。”雲霽皺著眉頭看著那把青光寶劍上面沾滿了雞血。
“你是說這只雞嗎?”樂弘道人正在徒手去內臟,剝得滿手血。那把青峰劍被他扔在一邊,連擦都懶得擦,血上又沾灰。
“這只雞給我們吃了怎麽能叫暴殄天物呢?應該叫死得其所,死得光榮。”
雲霽憐愛地將那柄劍在他師父臟兮兮的臟道袍上擦幹凈。
“餵!為什麽要用我的衣服去擦劍啊。”樂弘道人抗議。”
“好歹是你的寶物,要好生對待才是。”雲霽回答。
樂弘道人一邊轉著烤雞,一邊說:“劍是工具,既然可以殺人,為什麽不可以殺雞?人又比雞高貴多少?”
聽到這話的時候,雲霽楞住了。
是啊……亂世之中,人命之於畜生命,之於雞鴨貓狗的命,又能高貴多少呢?
被砍了一樣會流血,會死,死了之後肉身會化作爛泥,只是這靈魂……又會飛到何處呢?
“蕓蕓眾生,不過爾爾。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樂弘道人將雞轉了幾圈,雞的表面已經烤至微黃,開始吱吱啦啦地冒油了。
“王侯將相還不是要吃喝拉撒?還不有欲望?還不是貪婪?還不是懶惰?”
“但既然人無完人,就證明人是有弱點的,可以被利用的。詭道便是利用人性的弱點,去操縱人心。”
利用人的弱點去操縱人心……這可不就是跟那個男人曾經對他所做的事情一樣?
上一世中,那個男人利用他迂腐,恪守孔孟之道的弱點,強迫他入宮為妃。
他不是沒有抗爭過,只是那個男人執意要他,甚至將刀劍架在了他父母和九族同胞的脖子上。他若不進宮,便是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
違抗聖命,那便是不忠。違抗父命,那便是不孝。自裁或者逃避,牽連了九族,為雲家乃至親朋好友招致禍端,那便是不仁不義。
他無法反抗,更不能殃及他人,只能被迫在帝王身下夜夜承歡。
——
“烤好咯~”樂弘道人炫耀似的將雞在他面前溜了一圈,讓他聞個味兒。待他真的聞出味兒來,勾著肚子里的饞蟲了,又把雞拿走,讓他吃不著。
“為師又拔毛,又開膛破肚,又烤,你小子什麽都不幹,當然要為師先吃。”
樂弘道人將雞拿到嘴邊準備吃的時候,突然想到還罩著人皮面具,只得把雞放在一旁,伸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將人皮面具撕下來。
趁著他撕面具的空檔,雲霽抓起雞來咬了一大口,險些被燙著。
“師父,你沒有撒鹽。”雞肉寡淡。
雲霽吃得不多,所以大半個雞還是進了樂弘道人的肚子。吃到後半段的時候,樂弘道人開了酒壇,整個道觀酒香四溢,一邊吃雞,一邊就酒。
“師父,人轉世之後還能記得上一輩子的事嗎?”雲霽擡頭看著滿天星星。
“嗝,要看造化。”樂弘道人打了個酒嗝,“據說有人是記得的,但我是不記得的。”
“記得的話未必是好事,也可能是前世的孽緣未盡,塵緣未了,心有不甘罷了。所以說,不記得,反而還樂得輕松。”
雲霽未嘗不是這樣想的呢。
若不是前世的恨意過於執著,前世未盡的理想留下了過多的遺憾,可能他這輩子就不會執著於廟堂之高,不會特別想成為良臣,成就一番偉業了。
“你也別往心里去。”樂弘道人似乎又看穿了他的心思,“就算你記得,別人也不記得。你就像在歷史的回廊中,被忘卻了那顆星星一樣,自顧自地發光,但其他星辰早已隕滅。”
雲霽看到一顆流星劃過了天際。
雲晗昱已經死了四十余年,北蠻的軍隊踏破都城又被趕回了塞北,王朝都換了幾撥兒了。
前世的父親、母親、親朋、好友……還有那個男人,都已經死了,不在了。
屍體已經腐朽,屍骨已經成灰,靈魂已經湮滅。
但想到那個男人死了的時候,不知為什麽,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雲晗昱恨他恨了一輩子,所以當雲霽想到他的死的時候,應該覺得高興,覺得輕松才對。
卻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睡著了嗎?”樂弘道人試探性地問他,又把酒壇子在他身邊晃了一圈,好散出些酒香來勾勾他,“不陪為師喝點酒,聊聊天?”
“……師父,我才八歲。”雲霽翻了個身,不想理他。
“那為師來給你唱個曲子吧。”樂弘道人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便開始哼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