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師弟
“笨徒兒,快起來。”某日睡到半夜,樂弘道人鬼鬼祟祟地爬上了雲霽的床,將他搖醒了。
“你幹什麽?”樂弘道人捧著半截蠟燭,燭光打在他的下半邊臉上,形如鬼魅。雲霽被嚇了一跳。
“樺國和宣國在邊境打仗了,死了好多人,”樂弘道人幽幽地說,“我們趁熱剝了人皮,為師教你制作人皮面具。”
“……”雲霽倒抽了一口冷氣,“那個面具真的是人皮做的?”
“不止是人皮,還是新鮮的人皮。硬了或者腐爛的人皮都不行。”樂弘道人催促他,“戰爭剛結束,軍隊剛撤走,我們動作快點,找個新鮮的人皮去。”
雲霽只覺得頭皮發麻,有些抵觸,磨磨蹭蹭的不願起來。
樂弘道人看出了他內心的猶豫,開導他說:“人死如燈滅。屍體曝露荒野,被野狗叼了也是叼了,被風吹幹了也是幹了,腐了也是腐了。”
雲霽被樂弘道人推推搡搡地穿好了衣服,朝著經歷了戰爭的,滿目瘡痍的村子走了過去。
——
陷落之地,烽煙狼藉,屍橫遍野。
滿村房屋皆盡被燒毀,成了廢墟。有些被夷為平地,有些被燒得只剩了焦黑的支架,有些未全部被燒盡,還有余火點點。
屍體曝在路邊,密密麻麻,一個疊著一個。
有些燒焦了,肉和骨頭都燒成了黑漆漆,粘膩膩的一坨,冒著煙。
有些屍體斷了頭,少了胳膊,創面上血肉模糊,血液已經凝固成了成棕紅色,和余燼混在一起。
雲霽走了一段路之後,便受不了,看不下去了。
“弱肉強食,生靈塗炭,亂世便是如此。”樂弘道人感慨道:“治世之時,還有禮義廉恥這麽一塊遮羞布,將人那殺戮、殘暴的本性掩蓋起來。”
“亂世到來之後,人與人之間便是赤裸裸的相見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你得利,就是我得利。沒有對錯,唯有強者長存。”
雲霽抓著樂弘道人的衣角,朝他靠了靠,“師父,我有些怕。”
樂弘道人將他抱了起來,“怕什麽,不過就是死人而已。相比起來,活人才是最可怕的。”
師徒二人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中間走著,隱約聽到有什麽聲音。
“嚶嚶嚶,嗚嗚嗚……”
像是哭聲,又像是貓叫。
雲霽聽著頭皮發麻,緊緊抱著樂弘道人的脖子。
又往前走了一段,繞過了幾具屍體之後,哭聲越來越清晰,還夾雜著說話的聲音。
是一個小孩子。
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跪在地上,徒手正在挖土。一邊挖,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抹抹眼淚,一邊對著躺在旁邊的兩具屍體喊著爹娘。
他細嫩的手指頭由於不停挖著幹礫的泥土,已經磨破了皮,滿手都是血,但他依然沒停下手中的動作,只是不停地挖著。
那個坑已經挖了一尺來深了。
“人既已死,貧道便來為他們超度吧。”樂弘道人將雲霽放下來,伸手摸了摸那個孩子的頭。
那個孩子被突如其來的觸碰嚇了一跳,仿佛一只受驚的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一臉戒備地看著樂弘道人。
“你是誰?”他的臉上是淚痕和著泥土,還有血跡和焦黑的灰燼。身上有幾處傷口,從劃破了衣服里面裸露出來,還滲著血。
他經歷了那場屠殺,是唯一的幸存者。九死一生。
“在下雲遊四方的閑散道人,可以念幾句經文,幫你死去的雙親超度一下。”樂弘道人自我介紹,微微頷首。
“不需要。”那個孩子冷冷地說,“我不相信有來世,也不相信死後能轉生,我只知道他們已經死了。”
他不像一只貓,而像一匹狼。
樂弘道人走到屍體旁邊,拿拂塵掃了兩下,“你以為超度是為死人超度的嗎?錯。”
“超度是為生人超度,為了讓他們了卻心中的怨恨,重新開始生活。不再執迷於過去,也不再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超度,是為生人渡劫而已。”
那個孩子楞住了,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怔怔地看著樂弘道人雙手合十,開始念經。
念些什麽經,念的哪一門子的經,他不懂。
但他的眼神中的戒備之心,漸漸放了下來。
如果說那匹狼原本是眥著牙的,一副即將撲上來的樣子的話,此刻,應該是漸漸收起了牙,毛也漸漸順了的樣子。
二人都看著孩子父母屍體的方向的時候,卻沒註意到有個人摸摸索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雲霽無意中四處看了一眼,只見一個人如詐屍一般的搖搖晃晃地舉起了刀,準備朝那個孩子砍下來。
“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本來還閉著眼睛念經的樂弘道人,突然睜開了眼,想也沒想便將手中的拂塵倒著丟了出去。
拂塵的檀木柄重重地擊在了那個如走屍一般的人的額頭上。那人嗚呼一聲,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沒起來。
“那個人……”雲霽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樂弘道人。
“那個東西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樂弘道人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拂塵,擦了擦握柄,又甩了甩鬃尾。
“戰爭中有些士兵會殺紅了眼,從而喪失人性,腦子里面只有殺戮而已。那些士兵已經不是人了,只能被稱之為畜生。”
“你沒事吧。”雲霽靠近那個孩子。
只見那個孩子低著頭,臟兮兮的面龐全部隱藏在了紛亂的長發里,肩膀聳動著,似乎是……
在哭?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男孩子低聲說,像是喃喃自語,也像是在說給樂弘道人聽。
“為什麽!”他憤怒地擡起頭,像一匹狼一樣撲向了樂弘道人,抓著他的衣擺。
“為什麽你不早點出現!你要是早點出現的話……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爹娘就不會死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早點出現……”
“為什麽……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
“為什麽……為什麽……”
他抓著樂弘道人的手漸漸放開,向後退一步,無力地坐在地上,嘴里反複地說著那句話。
“為什麽……”
樂弘道人伸手按在了他的腦袋上,“你跟著我吧,這也都是命啊。”
那孩子緩緩地擡起頭來,已經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這世上的事,哪有這麽多因果。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我既然遇到你了,也算是緣分,你若願意的話,就跟著我吧,做雲兒的師弟。”
雲霽走上前去,準備拉著那個孩子的手,但那個孩子卻不領情,轉而又抓著樂弘道人的衣角。
“怎麽了?”樂弘道人撫了扶他的亂發。
那個孩子低著頭,擦了擦眼淚,似乎用來全身的力氣來止住哭泣,整個人都在發抖。
終於,他擡起頭來,“跟著你的話,能變強嗎?”
“變強?你要幹什麽?”樂弘道人皺了皺眉頭,“要報仇嗎?”
“我就問你,跟著你的話,能變強嗎?能變得像你那麽好的功夫,一擊斃人命嗎?”
那孩子眼角的淚跡未幹,聲音還有些哽咽,但說出的話語卻是冷冰冰的,條理清晰的。
而他眼睛里面閃現的,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卻仿佛那頭好不容易溫順了的狼又眥了牙,瞪了眼,豎起了全身的毛一般。
“我教你,是為了讓你在這亂世立足,做你想做的事,不是讓你變強。”樂弘道人嘆了口氣,朝雲霽看了一眼。
於是那個孩子絲毫不領情,一把打掉了樂弘道人放在他頭上的手。
“我要的你教不了我,你走吧。”他轉過頭去,繼續挖土,那雙小手刨著黝黑的土地,指尖已經血流如註了也不停止,一定要挖出一個大坑來將兩具屍體埋進去。
“罷了罷了,我會教你功夫。”樂弘道人嘆了口氣。
那個孩子沒有太過欣喜的表情,手依然不停地在刨著土,挖出來的土在旁邊堆積了一個小山丘。
樂弘道人找了個木板想幫他一起挖,雲霽也準備幫忙。
“不用你們。”那個孩子厲聲了一句,“你們仙家道袍不想被沾汙了,就別來插手。”
樂弘道人和雲霽只能在旁邊幹看著,看著那個半大的男孩硬是用自己的一雙手,刨出了一個能放兩具屍體的坑。
再拖著他爹娘,那兩具成人的屍首放進坑中。
最後將土填進坑中,埋出了一個小土堆,用力拍了拍。
“爹,娘,孩兒會為你們報仇的。”那孩子在土堆旁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他那雙手的手指頭乃至手指甲都被磨掉了,血和泥土混成了黑乎乎的一團,黏在手指頭上。轉而血又從里面滲了出來,滴落到了地上。
“你答應收我為徒了,不許反悔。”那孩子擡起眼,看著樂弘道人,氣勢很是要強。
“既然答應了,便不會反悔。”
“你要教我功夫,我要變強,然後為爹娘報仇。”那孩子提出了條件。
“我可以教你功夫,但目的不是讓你變強,也不是讓你為你爹娘報仇。”樂弘道人還是嘆氣,他理解孩子的想法,卻不盡然贊同。
“你的一生,不能被仇恨主宰,你的心里,也不能只裝著報仇這一件事。”
那個孩子還是絲毫不領情,用袖子擦幹了眼淚,依舊還是強硬的語氣,“你若不教我武功,我就不當你的徒弟。從今往後,我是死是活,與你無關。”
這個被屠殺殆盡的荒村之中,只有這麽一個孤零零的,幸存的孩子。
如果不管他,他要麽是被餓死,要麽是被野獸咬死,或者碰到了些泯滅人性的殺人魔而被殺……無論如何,樂弘道人都不忍心將他留在此處。
“此處傷心地,不宜久留,你還是跟我走吧。”樂弘道人最終妥協,“我教你功夫,讓你變強,但需與你約法三章。”
“你說。”那個孩子盯著樂弘道人的目光,堅定而執著。
“第一,我教你什麽,你便學什麽。我不教你,你不可偷學。”
“第二,不可欺師滅祖,不可殘害同門。”
“第三,等你出師了之後,你我天涯一方,永不再相見。”
“若這三條你都同意了的話,我便可以收你為徒,讓你變強。變強之後報不報仇,你自己決斷。”
那孩子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同意。”
之後便跪在地上拜了三拜,“為師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又朝著雲霽鞠了一躬,“師兄好。”
這麽一來,這個男孩子便成了樂弘道人第二名徒弟,也就是雲霽的師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