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承繼
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就應該一往無前,輔佐主公一統天下,不是嗎?雲霽掐了一下手中的傷疤,又望了一眼出城的方向。
現在南方的三國已經按捺不住了。若聯合起來與宣國對抗的話,恐怕現在天下南北二分的局面會有所改變。
所以一定要想個辦法,讓南邊的三國無法結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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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春節之際,雲霽以回鄉探親之由,向陳博涉奏請還鄉。實則是要去景國、香南國和大滄國走一遭,暗地里挑撥一下三國的關系。
陳博涉看著他的眼神,自從那次見了嚴榕之後,便有些不一樣了。既是探究,也是玩味,還有些隱忍的樣子。每次總是欲言又止,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公事公辦的模樣。
雲霽不知道他猜到了多少,是猜到了季先生會易容,所以嚴榕是季先生假扮的?還是幹脆連季先生這個身份是假扮的,也一並猜出來了?
陳博涉不說,他心里更沒了底氣,也沒法去試探,只能這麽僵持著,暫且不提。
連綿了幾天的大雪,使得冬季練兵不得不暫停。校場的雪積得有一尺高,頭天掃盡了,第二天有堆積了,士兵們每天為了掃雪就累得大汗淋漓。
陳博涉見狀,只好隨即應變,改為室內的陣法學習。所以現在,校場上空蕩蕩的,連只麻雀都沒有,只有皚皚白雪在無聲地堆砌著。
“過節回鄉一趟也是應該的,不知季先生邑國的家中,還有什麽人?”陳博涉轉身問他,呵了一口白氣。白氣將他刀削般的面龐,襯得柔和了許多。
雲霽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搓了搓手,“父母弟妹都還健在。”
雲霽曾委托朱雀打聽了父母的情況,說是又回到了漳州城中,在被燒毀的房屋的舊址,蓋了間新屋子。弟弟已經長大成人,聽父親的話,沒入伍從軍,而是在縣衙謀了個文職。三年之前又添了個妹妹,一家四口在亂世之中算是幸福美滿了。
只是這個團聚似乎與他並無多大的幹系,家人似乎早已經把他淡忘了。
“難得和樂。”陳博涉有些感慨,“傅太守這個國君,看來當得還是不錯的。有機會的話,要向他討教。”
雪似乎停了,只有絨絨的星點的小雪花在飄著。飄到兩人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掛了一圈白色,被撲扇了兩下之後,又落了。
雲霽咳嗽了兩聲,入秋以來,他大病了一場,現在雖然痊愈了,卻比以前更怕冷了。以前在屋外呆個一天半天還不打緊,現在出來呆了一個時辰,便覺得冷了。
“不知陳將軍過年什麽打算?”雲霽轉而問他,眼看快過年了,陳博涉也沒什麽變化。今天也是照例到校場巡視一圈,看看場地適不適合操練。
說起來,似乎沒聽陳博涉說過家里的事,也沒見他回過家,去年、前年、大前年都沒有。鄴城的府邸只有他一個人在住,每天無非是出入朝堂、校場和軍營,也不知他家人是個什麽情況。
陳博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一臉平靜的樣子,娓娓地說起了自己的事。
“父親早死了,給我留下了這個將軍之位和偌大一個宣國。”
“母親死於戰亂,當時北蠻的一名快刀手挾持了母親,與挾持了耶律元正的父親對峙,讓他放人。父親殺了耶律元正的同時,那名北蠻的士兵殺了母親。一命抵一命,她死得很值。”
雲霽聽著,不知為何只覺得心中一凜,當即眼角有些泛紅,深吸了一口氣道:“令堂為國捐軀,巾幗不讓須眉。”
陳博涉沒有回應,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母親被殺的那天我也在場,當時我隨父親出入軍營,作為他身邊的一名參將。”陳博涉望著遠方,似乎有意多說一些,“當時我母親大喊,讓我父親不要管她,為了天下大義,為了恢複正統,為了光複舊制。”
“所以她死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是被北蠻的士兵殺死了,還是自己主動將刀劃過了脖子。也不知道父親是先殺了耶律元正,然後使得北蠻的士兵殺了母親,還是母親先橫刀自盡,迫使父親殺了耶律元正。”
又開始下雪了,紛紛揚揚,飄飄灑灑。陳博涉伸手接了幾片雪花,那些白色的冰晶觸碰到他的手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痛恨父親,恨他當時不救母親,選擇了殺死耶律元正,而不是一命換一命。”
“但又從下士口中聽說是母親先自盡,以自己的死逼迫父親下了手。”
雲霽聽著,沒有出聲,陳博涉便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當時我也在場,但我年齡尚小,又不在近旁。等我走到母親身邊的時候,她已是滿頸的鮮血,再也無法活過來了。所以我只能問父親,當時的情況到底是怎樣。”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說他對不起母親。他一直這麽說著,可能因為是他覺得,不管到底是什麽情況,他使得家人卷入了兩軍紛爭,並且因此而罹難,本身就是做錯了吧。”
陳博涉又看向了雲霽,眼里閃過了一絲憂傷,又有些意味深長,“所以我一直在想,家國之間,到底應該如何抉擇?公私之間,到底應該怎樣取舍?情理之間,應該如何平衡?”
“如果我父親當時拿耶律元正的性命換母親的性命的話,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對全天下人說對不起?”
“可惜沒什麽機會能夠重來,所以他也只能一直心懷著對我母親的愧疚了。”
是啊……該如何抉擇呢?
蠻族統治兩個世代導致禮崩樂壞,群雄並起,天下英雄無一不想斬耶律元正之首級。
陳元敬為了複辟舊制而奮鬥一生,當耶律元正的性命只在他的揮刀之間的時候,他怎麽能輕易地放過?
但那一邊呢,他的結發妻子的性命同樣懸於一線之間,這其中艱難的抉擇與割舍,恐怕只有陳元敬心里才是最清楚的。
“我曾經很恨他,恨他害死了母親。”陳博涉朝手心呵了一口氣,又搓了搓,暖了暖,“但一想到他的自責和痛苦,比我更甚,便也不能說什麽了。”
“我也問過自己,如果自己遇到那樣的情況,會怎麽做?”
雲霽擡眼看著他,兩人的目光就這麽正對著,陳博涉的聲音似乎離他很近,響在耳畔,又仿佛很遠,響在天邊。
北風驟起,蓬松的積雪被吹了起來,打著旋兒地躥上了天空。
“我怕我會成為一個昏君,為了那個人而不顧一切。將什麽天理、倫常、使命、責任、道義通通都拋在腦後。我大概生來,便是個情種,所以無法看著心上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陳博涉看著他的目光,仿佛閃著雪花的冰晶。
“但更萬全的方法,是變得更強,讓敵人沒有挾持我愛的人的機會,讓這種事情,永遠都不發生。”
雲霽被陳博涉的這番話,和那雙專心凝視他的眼睛,攪得亂了。心跳開始加快,撲通撲通的,連著身體也開始熱了起來,一時竟忘卻了飄雪的嚴寒。
雪就這麽靜靜地下著,覆在二人的頭頂上、肩膀上,將二人包裹得如同兩個雪人。
陳博涉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手。他抵抗了一下,又縮了回去,只留下陳博涉的胳膊僵持在了半空中。
“能被將軍喜歡上的姑娘,真是幸運。”雲霽低下頭,錯開了陳博涉焦灼的目光,轉正了身形,準備朝前走去。他想逃了。
正待起步,陳博涉又拉住了他,“先生當真這麽想?”
雲霽沒有回過頭來,只是拼命掙脫了陳博涉的鉗制,“……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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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中那個男人的江山是怎麽丟掉的?可不就是因為子嗣的問題嗎?
當年皇後陷害他而遭滿族滅門,太子被廢,武孝帝又因為寵幸他而再無子女。
立儲之時,放眼整個後宮,竟只有兩兒一女,這子嗣的數量在舊朝歷代的皇帝之中,都稀少得絕無僅有。論輩分,論排位,也就文弱的文孝帝勉強能立。
所以文孝帝,這個無論才能、誌向和體力,都弱弱不堪的皇子,被百官奉為唯一正統,成了舊朝唯一的繼承人。
文孝帝繼位之後,果然昏庸得一塌糊塗。對外一再退讓、割地和賠款,對內只有盤剝、鎮壓和享樂。
武孝帝橫刀立馬打下的萬里江山,在五年之內被他敗了個幹凈。
雲晗昱當時眼見著舊朝在昏庸的政策之下,一天天地衰敗下去。
朝堂之上宦官和外戚輪流主政,大臣之間黨爭不止,紛爭不斷,公私不分,黑白顛倒。
武官不領兵、練兵、帶兵打仗,卻只想著盤剝軍餉。文官不謀政、議政、剛正朝綱,卻只想著買官賣官,還覬覦國庫。
宦官和外戚更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使得政令朝令夕改,常常還未傳出都城便被一紙新令給取代了。
文孝帝對於這樣混亂的局面不僅是束手無策,還采取了逃避之姿,恨不得將所有的事情都甩給自己的母親琬貴妃去解決。
舊朝江山飄搖了五年,轟然而倒。
北蠻入侵之後,更是采取了民族分治、人分三六九等、改宗法、改文字等不得人心的政策,使得全國各地,群情激憤,各地豪強紛紛揭竿而起,天下七分,亂世開始。
這一切的一切,歸根溯源,都是他這個男妃的錯。
如果當年,那個男人沒有遇到他,沒有將他納入後宮,沒有愛上他,沒有獨寵他一人……而是廣播龍種,雨露均沾,留下諸多子女的話……舊朝的江山應該便能守個千秋萬代的吧。
所以這一世中,怎麽可以亂了規矩,重蹈覆轍,搞得君不君,臣不臣的呢?
既然是陳博涉的父親嘔心瀝血,甚至犧牲了妻子而打下的萬里江山,陳博涉更應該子承父命去堅守,去完成陳元敬一統天下,匡複舊制的誌向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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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霽的鼻子有些發酸,不知是凍得,還是什麽其他的原因。他深吸了一口氣,讓凜冽的空氣充斥著他的肺部。
“將軍切不可重蹈舊朝武孝帝的覆轍,愛美人而不愛江山。”
他轉過身來,平靜地講著。似乎在講一段前朝往事,野史典故。仿佛在講著一段其他人的事,一個妖孽禍國,男妃恃寵而導致國運衰敗的故事。
“你已經繼承了你父親的事業,將來你的兒子勢必也會繼承你的事業。為大統,為天下,為正義,為道理,你到時候就應該考慮娶妻生子,考慮子嗣和江山傳承的事宜了。”雲霽語重心長地說著,這是他為謀臣,為良臣的立場。
他既然將自己的失敗這麽赤裸而直白地說給陳博涉聽了,只希望他能明白,能夠勵精圖治,不要重蹈覆轍,不要荒廢了事業。
但陳博涉卻並沒有因為他的說服而安分起來,反而覺察到了他話中有話,而靠近了一步,變得咄咄逼人,“先生,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麽?還是說……明白了……在下的心意?”
雲霽被他盯著又心慌了起來,急忙避著他道:“什麽明白不明白,我不過就是講個舊朝昏君的教訓,來點醒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