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逾矩
陛下……陛下是誰?
聽著這個不知所謂何的稱呼的時候,陳博涉楞在當場。
“陛下”是個名字嗎?還是說……“陛下”是指皇帝?皇帝是誰,難道是公子文懷?
陳博涉唯一能想到的,未來若是天下一統,足以登上帝位的人,便是公子文懷了。不,不對,除了公子文懷之外,香國公、臨東公,甚至邑國的傅太守,只要是能一統天下的人,都可以自封為皇帝。
為什麽季先生會喊出那兩個字來?是夢到了將來誰會奪取帝位嗎?是夢到了將來誰會一統天下嗎?
還是說他夢到的是其他事情?會不會是當時出使大滄國和香南國的時候,對這兩國家的國君,心懷……好感?亦或是對公子文懷……
陳博涉竟生出了些許的膽怯來,這種怯懦是他征戰沙場的時候都未曾感覺到的一種卑微,令他禁不住咬緊牙關,又覺得牙齒在打顫。
他必須承認公子文懷是世家出身,面相也是非常好的,溫文爾雅,翩翩公子,或許比他這個武夫更有魅力。而臨東公和香國公都是君臨天下的人物,言談舉止十分睿智儒雅。比之於這些個國君們,自己只是一個將軍而已。將來即使能一統天下,最多也只是能像如今這般,立傀儡為王。
難道要搶班奪權嗎?讓季先生口中的那個“陛下”變成只對自己一個人的稱呼?
他看著那個在床上已經睡沈了的渾然不知的人兒,心中不知不覺地生出了些許蠻橫與野心來。
如果季先生是在呼喚“陛下”的話,那麽就讓這個“陛下”變成自己。
這樣一來,季先生的眼中便只能有自己了。
——
雲霽隱隱覺得有人將他抱到了床上,這個動作就像上一世中,那個男人對雲晗昱所做的一樣。
輕輕地,如同捧著一件至寶,緩緩地,生怕吵了他的睡眠。
夜是如此寂寞,如此冷清,但身邊是有個人的。守護著他,陪著他,驅散了夜里的寒氣。
二人之間的隙罅如此之深,以至於用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彌合。
那麽這一輩子呢?
上一輩子,雲晗昱在那個男人死前,都未曾對他開口說出的,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只能隨著男人的死而殉葬的那些話,這一輩子還能對他說嗎?
“陛下……”
雲霽心頭一顫,難過地醒了過來,只看見陳博涉走出門的,落寞的背影。
不是他……因為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那個剝奪了他所有的選擇,也給了他無盡的呵護的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啊……
所以,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那句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
殷辰探路去了兩個月之久還未回來。
按理說,從宣國鄴城到隴南山中,再走隴中山道進入樺國境內,就算最慢也不過半個月的行程。這一隊輕騎和一個將軍,日夜兼程,居然去了兩個多月毫無音信。
雲霽派了朱雀去打探消息,朱雀稟報說是山中未見蹤跡,城中未見蹤影,實在是有些古怪。
“難道出事了?”雲霽只能想到這一種可能,但……“如果出事的話,至少會派出一個人來送信,但現在卻是完全斷了聯系。”
“說不定……”孫易左瞟右瞟,清了清嗓子,小聲說,“是叛變了呢?”
“殷將軍不可能做這種事!”芮深呵斥他。
“怎麽不可能,兩軍交戰之際,大將臨陣倒戈,叛逃敵軍的事情,難道還少嗎?”孫易反問道。
“但現在宣樺兩國尚未開戰,戰略部署都沒定下來,即使殷將軍要叛逃他國,難道能帶走什麽絕密的情報?”雲霽反問孫易。
孫易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來,只得冷哼了一聲。
“好了好了,都別吵了。”陳博涉擺擺手,示意都安靜下來,“現在是再派人去探路,打聽殷將軍的下落呢?還是暫時按兵不動,再等兩天?”
“還是再等兩天吧。”雲霽道:“如果這次五百輕騎全軍覆沒了的話,恐怕樺國是出了個棘手的人物。”
晚上送走了另外四名謀士之後,陳博涉請雲霽留了下來。
“總覺得先生心里……似乎有了點眉目。”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相處,陳博涉漸漸摸透了雲霽的性子,凡是雲霽能說出口的話,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剛才人太多了,先生不方便說,現在只有我一人,可否相告?”
雲霽走到窗前屏退了左右,又關了窗子,微微朝里面走了些,“恐怕三家分富,我們拿下西北的土地的時候,樺國便對我們有所提防了。”
“樺國里面有這麽精明的人物嗎?”陳博涉思索著。
他與樺國交戰最多,樺國的騎兵由於經常與北蠻的騎兵在邊境對抗,因此極為能征善戰,但論戰略、戰術和計謀,說樺國的將領都是些平庸之輩也不為過。
樺國立國四十余年,基本沒出什麽善於謀劃的謀士。將軍也都是驍勇善戰之輩,打起仗來橫沖直撞,很是兇猛,殺敵在前,決不後退,但若論計謀的話,卻不及富南國和景國的將軍們。
“這次我們派人簡衣便行從隴中山中小道入樺國,若他們早有提防的話,應該會派人在南部設關卡,對入境之人一一盤查。但他們並沒有這麽做,反而可以一舉拿下我們全部的人馬。”雲霽道:“這就證明……”
“這就證明……他們事先得到了消息?”陳博涉接話。
“而且恐怕這個消息是從內部走漏的,否則如何能甄別出五百人來,並讓這些人一個都逃不了?”雲霽道。
“依先生的意思,已經可以確定殷將軍一行人,確實是被樺國的人扣下了嗎?”陳博涉問。
“十有八九。”雲霽道:“因為我覺得殷將軍不是背信棄義,出賣主公之人,而且就算他要叛逃,隨行的五百輕騎都會叛逃嗎?恐怕也不一定吧。”
“那麽季先生現在作何打算?”陳博涉征詢他的意見。
“季某鬥膽想親自去一趟隴南山中。”雲霽退後一步鞠了個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若是被抓了,自然有辦法逃脫,有辦法給將軍報信。所以懇請將軍,準我出行。”
陳博涉沈默了會兒,扯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跟上次一樣麽?一聲不響地去了富南國,然後給芮深他們傳消息?若是再像上次一樣被關押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什麽?等等……陳博涉怎麽知道自己被丁朗關押了的事?是哪里露出了馬腳?雲霽突然緊張起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先生以為,自己的行事很高明嗎?”陳博涉見著了他驚慌的模樣,倒是變得異常冷靜。因為季先生的反常,恰好證明了自己的猜測,“那個喬裝成道士模樣的人,是先生吧?”
倆人的距離如此之近,雲霽伸手推開他。手剛好抵到了那結實的胸膛,冰涼的手指觸碰了胸膛的火熱。胸膛下的心臟,跳動得如馬駒在草原上奔馳。
“丁朗在我面前要殺那個道人,可見他斷定道人與我是有關系的,殺了道人可以威脅到我。為什麽他會斷定道人與我有關系?恐怕是因為道人之前替我說了話,害得丁朗人財兩空,他又氣又惱急於報複。誰會替我說話,誰會為我執行策略,誰消失的時間與被丁朗拘禁的時間相一致?”推搡完全不見效,陳博涉又靠近了一點,眉頭緊鎖,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
“先生,可不就是你嗎?”
他太精明了,從最初拉攏他背叛秋水衡,到與他討論兵法,商量敵我雙方的軍力部署,到今日從丁朗的行動判斷道人是自己假扮的。
每一個前因後果的陳述,每一句前後動機的推敲,都是嚴絲合縫的縝密。無懈可擊。
這種精明與清醒,這種算計人心……雲霽不由得將那個男人的影子同陳博涉重疊了起來。
雖說陳博涉已經不是上一輩子的武孝帝了,但當他勢在必得,胸有成竹,仿佛能將天下與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時候,那脫去了稚氣的臉龐,與那個男人又是何其相似。
雲霽看著,不禁有些忘了反抗。
“先生,我究竟是留不住你的嗎?”陳博涉握住他的手,又攬上了他的腰,他緊張得整個背部繃得筆直,那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那種肌膚緊貼著的溫度。如此熟悉,令他止不住地顫抖。
“我總覺得季先生藏了心事,未與我坦誠相告。我告訴自己要做一個好主公,不該過問下屬太多的私事,也不應該幹預下屬的生活,但只是覺得……”陳博涉的目光有些痛心,有些猶豫,使得雲霽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覺得,想對你更好一些,讓你能輕松一些,不要這麽緊繃著。”陳博涉嘆氣。
“將軍,你別靠過來。”雲霽覺得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連他自己都會控制不住自己,畢竟身體的記憶騙不了人。他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陳博涉,掙脫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君臣之間,不可逾矩。”